第二天一早,张宫主便孤身一人来到了嗣汉天师府,在元祥赞教散步的路上截住了他。
“国吉啊,你的腿脚好了?”元祥赞教有些吃惊,便问候道。
“是啊,赞教大人,一个月前就能下地了。今天晚辈来是想求您办件事情。”张宫主开门见山道。
“你是想说复职的事吧。”
“我也不瞒你,复职不大好办。这邵元节做的还是不错的,在你们上清宫道众也威望甚著,贸然拿下容易出事。”
“所以,还是得有个由头。”
元祥赞教细细地把问题说清,最后又暗示了张宫主一下——不好办,但是“有个由头”的话,还是可以操作的。
张宫主也明白不好办的道理,不然也不会腿脚好了仍然多蹲在家里一个月。
本来一个代理宫主,就是在宫主不在的时候暂代职务,等到宫主回来,移交权柄似乎是理所应当的事。
就算是做的不错,不好把他放回原来的位置上,也可以调到嗣汉天师府出任一个与宫主同级别的闲职上嘛,怎么会投鼠忌器呢?
问题的关键就在“威望甚著”四个字上。
若是没有过错就把邵老道调到一个闲职上,他不甘心想要搞事,是可以推动全体道众共同请愿把代理宫主转正的,刚好符合宫主任选时由道众公推的理念初衷,嗣汉天师府也不好反对。
若是没有这个威望,自然是随意调派的,可邵老道在小杨秘书的协助下进行了药王殿改革,一下子大大提升了上清宫的收入水平,给道众都或多或少增加了月俸,颇受大家拥戴,一定是有这个威望的。
张宫主针对的就是这个,便说道:“晚辈知道其中利害,要说给大人一事,大概是可以作个由头的。”
随后,便把他安排芍药攀污邵老道事情告诉了元祥赞教。
本来他打算的是昨天就闹得沸沸扬扬,今天不用自己说,元祥赞教和其他高层就已经知道了。
可是芍药那个蠢女人被反制了一下,搞得道众们冷静了下来,故而此消息传播得没有那么快,还要他今天再亲自讲上一遍。
元祥赞教听完,并没有对这个计划的进展发表什么看法,只是双眼发亮地赞道:“妙!”
随后又乐呵呵地拍了拍张宫主的肩膀,说道:“不错,不错,的确是个由头。”
张宫主低下头谦虚地说道:“哪里哪里,晚辈只是开了个头,下面的事情还要多赖赞教大人。”
“嗯,你放心。”元祥赞教点了点头,说道:“有了这个由头,事情就好办多了,我先去告诉天师大人,随后再进行高层会议,你就坐下面旁听吧!”
说完,二人便一前一后到了法箓局。
“你在外面等着吧,天师大人不喜欢旁人随意拜访。”元祥赞教把张宫主留在了大厅中,自己一个人去找自家哥哥了。
一直听说张天师和蔼可亲、公平持重,倒是没听过这类喜好上的传闻,看来还是自家人了解得比较清楚,他这种旁支究竟是不得其门,张宫主默默地想着。
他已经不再奢求赞教、掌书一类的朝廷命官,只是想再当上几年上清宫宫主,随后升到嗣汉天师府做个闲散的大供奉,也算此生圆满了。
若是现在就脱离一线的宫主职务,他的资历可能就升不上大供奉了。
因此,复职宫主,他势在必得!
这样想着的时候,张元祥赞教和张原庆天师推开门走出来了。
“天师大人。”张宫主深深地行了一礼。
“国吉不必多礼,你我都是一家人嘛。”原庆天师笑容温和,把张宫主稳稳地扶了起来,让人感到如沐春风。
“好了,咱们去议事厅吧。”
于是元祥赞教跟在原庆天师左边靠后的位置,张宫主跟在原庆天师右边更靠后的位置,三人以一个不等边的锐角三角形一样的队形前往了议事厅。
而在元祥赞教刚才进去找原庆天师的时候,就派出执事通知其他几位高层准备议事了。
故而等到三人到达议事厅的时候,右赞教、左掌书和右掌书已经坐好了。
“你就坐在下首。”元祥赞教小声对张宫主说了一声,随后跟着哥哥去了前面的位置。
待到原庆天师在正中座位坐定之后,一声轻咳宣告了会议的开始。
“今天叫大家来,主要是处理一下上清宫代理宫主邵元节的问题。元祥,你来仔细讲讲吧。另外,叫人去把邵宫主也请过来。”原庆天师说道。
冷初右赞教见原庆天师直接把话语权交给了张元祥,让他在当事人不在场的情况下进行事情的叙述,就知道原庆天师的支持自家弟弟的立场了,登时就眯缝住了眼睛。
“事情就发生在昨天的中秋节。”
“彼时正值祭祀仪式……”
“……突然有妓女在众目睽睽之下控告邵宫主宿娼欠账,让我正一派颜面大失啊!”
元祥赞教说完后,邵老道刚好过来。
他本来就听了杨道陵的话在附近等着了,故而来得很快。
原庆天师示意邵老道坐下后,没有跟他说话,而是直接说道:“大家讨论一下吧,该做出怎样的处理。”
元祥赞教立马又接过话头,表态道:“我看要立刻停了邵元节代理宫主的职务,派人下去按察一番,再进行下一步的处理。”
冷初右赞教看到两人把话题接过来抛过去,一下子几乎就要把调子定下来,连忙制止道:
“且慢!我怎么听一个后辈子弟说,此事纯属子虚乌有,是那妓女凭空攀污呢?”
冷赞教并不是邵老道的后台,只是单纯看不惯元祥赞教罢了。
更何况,你因为要调查嫖娼的事把代理宫主停职了,这原本休养的宫主不就顺理成章地复职了吗?他可不想让那个张家人那么轻易地回来。
元祥赞教自己不说话,而是拿眼神频频示意左掌书。
左掌书被逼无奈,只能带走倾向性而又不过于激烈地说道:“无论如何,众目睽睽之下,实在有失体面。”
在国朝官场,“有失体面”有个更精准的说法,叫做“有失官体”,此名可大可小,无非上不上称。
例如大明官员宿娼违法,却也实属常态,但是一但被巡察御史弹劾上书,又牵扯到许多利害关节,光是“有失官体”的罪名就可以治罪了。
朝廷是几座宫几座殿,上清宫和天师府无非也是几座宫几座殿,一切都是同构的。
故而右掌书的一席话,也算是含蓄地表明自己的立场了。
冷赞教以一敌二,大声说道:“那难道就因为一点子虚乌有的事,就停了一个宫主的职吗?”
元祥赞教这次亲自出场,笑哈哈地说道:
“是不是子虚乌有,不是要派人去调查吗?”
“调查后如果的确没有此事,还是会去慰问的。”
“怎么?你就敢打包票,说邵元节一点问题都没有?”
冷赞教听了元祥赞教一手乾坤大挪移加反问,也闭上嘴不说话了。
他也不确定事实真相,更没必要死磕到底。
张宫主见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嘴角不由得微微上扬起来。
事实?重要吗?关键是借着调查的由头停了代理宫主的职务,这样他复职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至于事实如何,就算最后调查出是污蔑,也不会动摇他自己了。
毕竟邵元节本来就是一个代理的,在复杂的操作中间没了这个职务,也没什么可说的。
想到这里,张宫主瞥了一眼邵老道,嘴角露出讥讽的微笑。
药王殿改革?你一个代理宫主来做这个有用吗?不还是要被自己摘了桃子?
而坐在张宫主对面的邵老道一直静静地听着众人说话,神色没有任何波动,只等着在关键时刻禀明一件事情。
坐在最上首的张天师扫视了下面左右两边,满意地点了点头,“公正”地说道:
“大家对元祥赞教的话都没什么补充了吧?”
“在我看来,这作风问题也是一件大……”
就在这张天师准备一锤定音、邵老道打算打断话头、张宫主已经喜形于色、元祥赞教得意抚须、冷初赞教眉头紧皱、左右掌书不发一言的关键时候,突然从外面冲进来一个杂役。
人未至而声先到——“巡抚行辕六百里急递!”
张天师眉毛一挑,有些讶异地站起来接过跪在地上的杂役手中的信件,直接拆开读了起来,而其他人都面面相觑。
巡抚行辕?盛大人怎么会给他们龙虎山递信?
张天师读着信中平淡而周到的叙述,却是越看越心惊,最后一看落款,更是惊讶地不得了,嘴巴都微微张开了。
反复确认了信末的落款和巡抚关防印后,张天师深深吐了一口气。
平复了心情之后,张天师深深地看了邵老道一眼,真是深藏不露啊!
邵老道也只是笑笑而已。
张天师把信给收了起来,顿了一顿,继续说起了刚才中止掉的话:
“在我看来,这作风问题也是一件无关大局的问题嘛!”
此话一出,惊得元祥赞教立马站了起来,大声叫道:“大哥——”
张天师也是露出了十分罕见的严酷表情,斥责道:
“住口!谁是你大哥?这里只有我正一派的天师,没有你大哥!”
一番久违的训斥一下子把元祥赞教吓得噤若寒蝉,让他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更加不敢多嘴,悻悻然地坐了下来。
张天师又瞪了弟弟一眼,接着说道:
“我看,上清宫的道众也都有一双雪亮的眼睛,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邵宫主能有这么大的威望,一定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还是不要浪费时间去调查了,让邵宫主安心带领道众给香客办实事。”
“你们怎么看?”
张天师看似在问众人,语气却流露出丝毫不容质疑的态度。
于是左右掌书和冷赞教接连表态同意,而左赞教张元祥也不得不臣服于大哥的压迫之下,只有叨陪末座的张宫主呆呆愣愣的,眼神飘忽而空洞。
就在张天师准备结束今天这场闹剧的时候,却听到有人说道——“贫道不同意。”
张天师循声望去,发现说不同意的正是当事人邵元节。
“贫道一生清修、不婚不娶,只求无上大道,或济黎民百姓。”
“昨日一事,今日一事,语涉贫道清名,其见污小人之手而未坦露曝白于世,予何以立足哉?”
“惟请清查此事,致大白于天下。”
邵老道语气不紧不慢,却十足地铿锵有力,眼睛也是直视天师、坚定无比。
张天师微微动了动面颊,只能同意道:“好,就派出去人手清查此事,还邵宫主一个清白!”
“散会!”
语罢,张天师直接率先走了出去,而元祥赞教则赶快跟在后面,路过的时候一把将有些神志不清的张宫主拉起来,让他也跟着问个明白探个究竟。
走到了张天师自己的屋子,看着周围再也没有别人,元祥赞教立马忍不住说道:“大哥——”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张天师转过来看着弟弟和那个后辈,语气冷峻地说道:“这就告诉你个明白。”
“刚刚巡抚行辕送来的六百里急递,只说了一件事,就是请咱们嗣汉天师府把邵元节派到洪都府做法事,为去年和今年的灾民祈福。”
“这——这邵元节怎么会认识巡抚大人!”张宫主从方才功亏一篑的巨变中回过神来,苦着脸说道。
这下难办了,邵元节还说要继续查下去,他怕不是不仅复不了职,还要吃瓜落。
“巡抚大人为何不直接去信给邵元节,而是去给咱们?”元祥赞教理智地问道。
张天师知道弟弟什么意思,他是怀疑这信来得太巧,怕不是假的东西专门糊弄他们的。
因此说道:“信是真的,上面有巡抚关防印,要是敢伪造这个,邵元节怕是失了智了。”
这下元祥赞教也无奈了,喃喃道:“听说盛大人不重佛道,只尊儒学啊!”
“不是盛大人。”
却见张天师摇了摇头,感慨着说道:
“是原左布政王大人,他已经升任江西巡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