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年二月九日,杨道陵和邵启南乘着马车来到了洪都府。
“竟然遇到了山贼,好在有师兄出手,没有误了行程。”杨道陵一边下车进行入城搜检,一边跟着邵启南聊道。
“只有三五个人,应该是山上的猎户,闲来做起了剪径的勾当。”邵启南猜测道。
这个说法应该差不多正确,我大明朝虽说漠北鞑子南下是屡见不鲜、西北边地兵变是家常便饭、西南土司叛乱是司空见惯、东南倭寇作乱是各处开花、中原流民盗抢是习以为常,但大规模的强盗不算多见。
往往是一二十个普通百姓出于各种原因打家劫舍,地方巡捕很快就能平乱,或是达成一致与合作意向——我不管你抢劫养家糊口,你到时候要出人配合我完成擒贼指标。
如果各地真的纷纷出现了大规模的流贼,就跟民变和叛乱相距不远了,十足十的王朝末世景象。
毕竟鞑子、土司、倭寇都是异族或异国人,入侵实属正常,而兵户与小规模流民造反也可能只是因为军饷一时不出来或是家乡遭灾无地可耕。
而全国各地处处出现大规模流贼,就已经说明普通老百姓根本活不下去了,天灾、打仗、重税、亏空等等蜂拥而至,王朝各项弊病积重难返,大明晚期便是这般样态。
杨道陵没有太在意那一下子被邵启南打跑的三个山贼,只是在等待入城的时候顺口闲聊罢了。
等到兵士检查好后,杨道陵问了去往布政使司的路线,随后上马车直奔目的地。
江西布政使司是四进的院落,大门并无禁制,而是等到要进入各个分署时才有门子把守。
杨道陵让启南师兄呆在外面等他,自己一人前往了左布政使办公的正堂。
“刘府来人,请见蕃台大人。”杨道陵客气地对门子说道。
“没听过老爷说什么刘府李府的。”那门子一嘴把杨道陵顶了回去。
“告辞。”杨道陵抽身便走,一点不拖泥带水,似乎是毫不留恋。
“哎哎哎,慢着您,我仔细想了想,好像老爷是吩咐过有刘府的人要来,您请进。”
那门子见杨道陵这样却是急了,连忙制止他。
其实王荩早就吩咐过门子等到刘府的人来了立马放进来,而且正月二十七那天他也隐隐约约听到了老爷念信的时候大声提到了刘府。
不过他平日里盘剥惯了,又见到这来人是个小孩子,就想着趁着机会再敲点银子,最终还是要放进去的。
谁料到这小道童一点不吃他这套,也不像普通孩子那样会干着急,而是直接就要离开,一下子就把他架这儿了。
杨道陵冷笑一声,回过身来大摇大摆地进去了,没再看这个给脸不要脸的门子。
“贫道见过蕃台大人。”杨道陵进去内室向王荩见礼。
“仙童请落座,可是来自刘府?”
王荩照呼杨道陵坐下,一双点漆似黑亮的眼睛细细上下打量了一番,暗叹此人年纪轻轻便一副雍容气度。
“贫道出身龙虎山上清宫,在邵宫主门下修道,前番下山历练时结交刘府。”
杨道陵用半真半假的话粗粗介绍了自己与刘府的渊源,又递给王荩刘老太爷的私印作证。
王荩接过看后,知道了此人就是前些天信中那个“观天象预吉凶”的道士,有心去试探此人能力,便开口道:“不知仙童可为老朽测算一二,也好满足老朽探求之心。”
杨道陵不假思索地答道:“可以。”
随后屁股也不动弹,直接坐在原处转模作样地掐算起来。
“王大人命星正旺,映得紫府亦是开阔,将来必定入掌部事、升列台阁。不过身周却有暗气环绕,似乎是有亲近之人行止无度、肆意横行。”
说到后一句,杨道陵有意无意地看向门口。
王荩听了前面的话,只是不动声色地欣喜,听了后面的话,脸色顿时变化,长叹一声说道:
“不瞒仙童,老朽那门子乃是贱内的族兄,不得已而留用之,却是往往不知分寸,老朽亦是为难至极。”
所谓“不知分寸”,不是指索要银子,这是常见之事,王荩也绝非腐儒,觉得朝廷开出那一点俸禄能养活一大班子幕僚、仆役,在国朝官场,默许自己人捞银子乃是惯例。
只是要银子也得分场合分情况,这门子显然就不懂这个道理。
王荩被含蓄地点了一下,也不再好意思提什么算命的事,转而慨叹道:“仙童真是宿慧颇深,占星而预知世事,袁州府果然遭了洗劫。”
杨道陵知道王荩这是在抛开引子要谈正事了,也不计较他用“宿慧”这个佛教术语来称赞自己这个道教门徒,严肃地开口问道:“大人打算如何处理?”
平心而论,王荩也着实拿不定主意,这巡抚不在,流贼便归他管,可他又不确定这伙流贼的破坏力如何。
一般而言,这种从别省流窜过来的流贼人数不会少,否则这次也不会对袁州府造成巨大伤害。
然而,这只是在未知的情况下攻其不备,现在若是袁州知府和巡捕整顿一番,未必不能剿灭他们。
如果他贸然跨越数州做部署,到头来袁州知府已经带领巡捕剿灭了流贼,只会闹出一个大乌龙,让别人弹劾他小题大做、轻易冒进、劳民伤财。
可要是不做部署,低估了流贼的破坏力,到时候如果流窜祸害更多州县,挨板子的就不只是袁州那些官员了,他也要摘冠请罪了。
是进亦难,退亦难也。
杨道陵见王荩沉吟不言,大概猜到了他的难处,却不能告诉他历史上这伙流贼没有翻出什么大风浪。
如果这样说了,一是流贼还要继续猖獗一段时间,二是不符合自己的利益。
因此,杨道陵沉而有力地说道:“大人,依贫道来看,不仅要剿,还要快剿!”
王荩大讶,问道:“何出此言?”
这时,杨道陵露出了一个难以言喻的笑容,直到后来王荩以太傅、太子太傅、文华殿大学士的殊荣致仕返乡、脱离漩涡时依然常常想起,却始终未能看透。
“因为这伙流贼,扯旗造反了。”杨道陵如是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