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导言

没有痛苦,就没有意识的觉醒。

——瑞士心理学家、分析心理学创始人卡尔·荣格(Carl Jung)

疼痛是一项基本事实。它很可能是婴儿在出生之初获得的第一种感受,是通往意识体验的世界的大门。婴儿几乎都会把这样一种感觉和“活着”这件事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事实上,在生命中接下来的每一天里,我们都会体验到各种疼痛。它们通常是无害的,但有时会变得颇为棘手。疼痛是每个人在共识现实【1】(consensus reality)中体验到的最为相通的层面之一,是所有生命体具有意识的象征,是在数百万年的生命演化中被嵌入身体构造中的。

然而,疼痛又是一切感受中最变化多端、难以捉摸的。人类在物理意义上视物、聆听、触摸和品尝的方式似乎没有随着历史的变迁而变化,但我们感知和忍受疼痛的方式在20世纪的百年中却发生了巨大的改变。疼痛不再被视为一种“灵性之力”,即上帝与凡人沟通的唯一途径,而被降格为完全可以通过生物学的发展来理解和治愈的一种本质为肉身腐坏的现象。不过,社会对疼痛的其他认知定位却没有发生改变。鉴于评估疼痛与赋予权力密不可分,和疼痛相关的一切——如何认识、对待和施加疼痛——在历史上一直,在未来也仍会是当权者用来压迫弱者的一项工具。

疼痛是帝国主义的一种体现。欧洲殖民者总是嘲弄黑人和棕色皮肤的土著人的疼痛,一方面将他们视为软弱者,一方面又利用这种不幸对其进行剥削。英国建立了人类史上最大规模的鸦片生产体系,为了倾销鸦片、令外国人对其上瘾而发动了战争,却禁止本国人民消费鸦片,因为它知道这种以罂粟为原料制成的药物有多容易让人无法脱身。

疼痛与种族歧视密不可分。在历史上,奴隶主常常以黑人过于迟钝、不像他们的白人“主人”那样容易感受到痛苦这样荒谬的借口,随意向黑人施加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暴力。即使到了今天,一些本应颇有见识的人,包括一些医生,还相信某些陈旧不堪的无稽之谈,例如“黑人的皮肤比白人厚,所以他们对痛苦的感受没有白人那么强烈”。这种观念也是黑人的痛苦始终得不到充分认识和诊治的原因之一。[1]

疼痛还体现出性别歧视。女性更容易感到疼痛,但她们的疼痛也更容易被忽视。许多女性本着减轻痛苦的需求向医生求助,却遭遇了一些医生的轻视以及不合理的对待。

最重要的是,疼痛是个人的体验,甚至可以说,世上唯有疼痛才是完完全全属于我们自己的。它是如此隐秘难解,以至于无法通过语言来传达。作为人类最为复杂的一种感受,疼痛在我成年之后一直与我相伴相随。这也是我下定决心写这本书来揭示疼痛本质的根本原因。

同心跳一样,疼痛是生命的信号,而它的消失通常意味着死亡。从脚趾尖到头皮的任何人体部位都可以产生疼痛的感受,甚至连早已被截去的肢体都会令我们感到疼痛,例如因误踏地雷、患糖尿病或被食肉菌【2】感染而截肢的患者感受到的幻肢痛(phantom pain)。我们习惯从杀伤力的角度来衡量从石块、长矛到武装无人机、战术核导弹的武器的演变,但实际上人类制造它们的根本目的往往是在身体、心理、文化、种族以及经济等层面造成痛苦。

在一些宗教界人士看来,疼痛是通往神性的阶梯。伊斯兰教什叶派将自我鞭笞视为重要的宗教仪式之一,因为它在一定程度上具有救赎的性质。“斯科维尔指数”(Scoville units)是衡量辣椒辣度的标准,而嗜辣的老餮四处搜寻有更高指数的辣椒,让他们的味蕾接受这种炙烤,并纵情享受随之而来的紊乱快感。疼痛还会给某些人带来通过温和刺激的方式永远无法实现的性快感。

疼痛还是人类最好的老师。人们经常将指导和教诲抛诸脑后,但带来疼痛的教训却会令他们终生难忘。对我的小女儿来说,一千遍苦口婆心的劝诫也比不上被热锅烫过一次更能让她自觉远离这一类危险。当然,疼痛并不总会带给我们有益的经验。体罚是非常糟糕的教育手段,可能会给受罚者带去持续终生的精神创伤。

在19世纪和20世纪,我们对人体发育和衰老的认知得到了飞跃。但是,即使现代医学已经获得了精妙绝伦的成就,疼痛仍然是我们最难理解的一种感觉。

我们对疼痛的基础机制所知甚少,在面对尤其不易了解的慢性疼痛时更显得茫然无措,背后其实是有原因的。自19世纪以来,一些人开始尝试用临床和科学术语来定义疼痛,而现在这一类努力已失去当初的愿景,沦为现代医学的工具,只留下空洞的形式。当医疗系统的商业化运作将患者变为消费者,人类的痛苦从此为实现资本最大化并产生丰厚利润提供了良机。一场为危重患者提供安慰的医学运动被追逐利润的制药公司劫持,整个过程堪称人类历史上谋划得最精心的阴谋之一。

作为医生,我每天都在为疼痛患者提供治疗。但是,我最早与疼痛的接触却要追溯到当年我作为患者四处求医的时候。

在巴基斯坦读医科时,我每天都会花几个小时在健身房锻炼,不是在打篮球,就是在举铁或在跑步机上跑步。我不是什么天资出众的运动健将,但我在运动时就像一只在轮子上飞奔的仓鼠那样快乐。运动对我而言是强身健体、振奋精神的良方。

一天晚上,在做一组仰卧推举时,我听到后背传来响亮的“咔嚓”一声。我的身体在一瞬间失去了平衡。我正在举的杠铃砸了下来,把我压在长凳上动弹不得。我开始感到恐慌。由于上半身受到180千克左右的重压,我开始喘不过气。我试着将杠铃歪向一边,希望让那一侧的铁片滑落,但随即想起,我把它们卡在夹槽里固定住了。

直到这时,我才做了在意外发生的瞬间就该做的事——大喊救命。我的呼吸已明显变得有些微弱。

几个医学生冲过来,笨手笨脚地抬走了压在我胸口的杠铃。这些人到这个装有空调的体育中心来的本意和我一样,一方面是为了躲避卡拉奇【3】的酷暑,另一方面则是为了暂时从记忆病理知识和治疗药物的紧张学习进程中抽身片刻。由于我的意外受伤,他们的这一临时避难所似乎变得和附近某个急诊室的创伤中心没什么两样。这些医学生抓住我的胳膊,想扶我站起来,但我立即痛苦地大叫起来。于是,一个学生冲到外面,为我找来了一把轮椅。

在那个晚上之前,我曾数百次往返于医院与体育中心之间。这段路程很短,短到几乎无法给人留下任何印象,但我永远都忘不掉那天坐在轮椅上返回医院的感受。地面上的凹凸不平、地砖之间的微小缝隙带给轮椅的每次轻微晃动都会给我的身体造成巨大的痛苦。

正是从这一天开始,疼痛变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它打乱了我的生活方式,使我失去了许多朋友。它还夺走了我在健身房的快乐时光,而我只有在那里才能暂时从医学专业超高强度的学习带来的压力中解脱。它甚至一度有可能从我这里夺走更多。不止一次,难言的疼痛让我认为,唯一的解脱方式就是结束自己的生命。

自从在体育中心发生意外之后,疼痛便永远进驻了我的身体。它改变了我这一生的发展曲线,但也成为驱动我写这本书的最重要的原因。我清楚,我的经历其实并不特殊。就人类的生存技能来说,没有什么比感知疼痛的能力更重要。

作为医学生,我认识医学中心的大部分工作人员,因此在到达急诊室之后,我没有在拥挤的候诊区停留,而是立即被安置到一张较为安静的病床上。我背部的痛感最为强烈。它沿着我的脊柱上下移行,像一根摆锤般破坏掉沿途的一切。急诊室的值班医生给我静脉注射了酮咯酸(一种抗炎止痛药),并告诉我,我扭伤了一块肌肉。他向我保证,一周后我就会康复。

一周很快过去,接着又过了一周。过了几周之后,我依然疼得无法活动。坐着太疼了,站着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在睡觉时只能像胎儿那样蜷缩着侧卧,膝盖贴着胸口,再在中间垫上一个枕头。

走路时,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我的身体重心是如何在双腿和腰部之间来回移动的。就没有哪个动作能让我感觉舒服。我没有任何方法可以逃离疼痛。曾经,我在举铁时不小心撕裂了肱二头肌。当时我只有在以某些特定方式活动手臂时才会感到疼痛,而我只要稍加留意就可以避免做这些动作。这次后背受伤后,我可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作为一名正在接受训练的实习医生,我每天只要一睁眼,就要不断重复坐下、站立、行走这三项活动。轮到我和我的团队去查房并察看患者时,我满脑子只想着如何找一把椅子坐下或在墙上靠一下。整家医院里最让我感到害怕的是手术室,因为我往往要在那里连续站好几个小时。医学生通常会被安排在一个远离操作台的位置,承担一些看上去除了受折磨再无其他实际意义的任务。于是,我在手持金属拉钩以保证患者身上的切口随时处于张开的状态时,通常需要把身体扭成奇怪的角度才能使上力。我本该着重观察主刀医生的手部动作,但我能看到的只有操作台的侧边或某个手术团队成员的后背。现实很快令我意识到,成为外科医生对我来说可能不是一条可行的职业道路了。同理心是一名医生必须具备的素质,但我不得不将全部注意力转向内部,来提防体内的每一个异常警报,早已无力顾及他人。在那些最黑暗的日子里,我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继续做医生。

从那时起,慢性疼痛就一直占据着我的生活。即使到了今天,某些特殊的运动方式或一整天的辛苦工作仍有可能把我推回这条疼痛之路的起点。不过,许多人都面对着与我相似的经历以及困境。事实上,背部是人体中最容易出问题的地方。绝大多数背部损伤都可以得到治愈,但也有不少会发展为痼疾。在美国乃至全世界,背部疾病都是导致残疾和慢性疼痛的最常见因素。然而,背部疾病一般不会出血或形成肿瘤,相较其他问题不容易被发现,因此大多数人在背部出问题之前很少会注意到这个部位,而只有那些习惯了与背部疼痛相伴的患者才真正了解它的可怕之处。[2]

对许多人而言,在人生中某个阶段出现的慢性疼痛都会彻底改变他们的生活。慢性疼痛无疑是一种全球普遍存在的现象,据估计影响到了15亿人,但它又是一种颇为典型的“美国病”。一项研究表明,美国人似乎比其他国家的居民更容易受到疼痛困扰,而且最常用阿片类药物【4】来缓解疼痛。美国有1/5的成年人(估计约有6600万人)受到慢性疼痛的困扰,造成了价值高达5000亿美元的直接医疗费用以及生产力损失。慢性疼痛对弱势群体的影响更为明显。女性、有色人种、低收入群体、老年人、失业者和生活在农村地区的群体有更大概率患上这一类疾病。2400万美国人由于慢性疼痛失去了生活自理的能力,而这一数字还在继续上升。[3]

人在一生中难免会感受到疼痛。但是,今天人们眼中的疼痛——它如何影响我们的生活,我们如何赋予它意义,以及我们利用哪些方法战胜它——与历史上的情况是完全不同的。医学只是相关认识出现变化的原因之一。当下的社会对疼痛的认识在本质上是由几场相互融合且影响更为深远的社会、文化以及经济运动共同改变的。因此,我们必须学习如何修复并抚慰出了问题的身体。

在历史上,人们认为疼痛源于超自然力量的干预。无论是膝盖的酸痛还是头部的阵痛,都是超自然力量在像抚弄印度西塔琴的琴弦一样拨动着人体内发炎的神经。疼痛是有意义的,而且被放置在一个更宏大的背景之中。根据《圣经》宣讲的教义,女性在分娩时感受到的疼痛,是为夏娃在受到魔鬼诱惑后犯下的原罪付出的代价。这意味着甚至晚至18世纪,试图缓解分娩疼痛的行为在西欧还要以死刑论处。苏格兰首名被烧死的女巫的罪行,就是帮助一名产妇在生育双胞胎的过程中减轻痛苦。这名产妇也受到牵连,被一同烧死在火刑柱上。缓解疼痛的举动被看作对神之戒律的非正常干预。

随着西方社会走向世俗化,人们对疼痛的认识也随之出现了变化。治疗疼痛的地点从教堂转移到了诊所。人们开始寻医问药,而不再靠祈祷来减轻痛苦。然而,即使麻醉手术和吗啡都是在19世纪出现的,医学的根本目的仍然是延长生命,而不是提供缓解痛苦的方法。

医学的进步的确大大延长了人类的生命。然而,人们活得越久,与行动不便和痛苦作战的时间就越长。由于癌症和心力衰竭等非传染性疾病取代传染性疾病成为致死的主要原因,许多人在生命末期感到极度痛苦。他们的骨骼受到恶性肿瘤侵蚀,肺部被自身的分泌物堵塞。即使在这般让人不忍直视的状况下,医生们也不会主动帮患者摆脱痛苦。

进入20世纪之后,一场声势浩大的社会运动出现了,呼吁人们去争取更多掌控自己身体的权力。这场运动有着丰富的表现形式,在女权、人权和去殖民化运动中都可以看到它的影子。由于医学界长期受到父权制的影响,变革在此处发生得比较缓慢,但在以上这些影响更为广泛的社会力量的推动下,权力开始从医生向患者倾斜,患者在健康问题上获得了更多的自主权。这一权力倾斜现象的最早的表现,是由英国医生西塞莉·桑德斯(Cicely Saunders)发起的“临终关怀运动”。这一运动主张医生不仅要挽救生命,还应避免让患者陷入痛苦和绝望。疼痛不再被看作疾病的表征,而被理解为疾病本身。疼痛也不再被视为善恶失衡引发的超自然现象,而被视为功能紊乱造成的身体感受,而且像能被治愈的骨折一样,也能通过简单的方式缓解。当然,这种简单化的认识不足以概括疼痛的复杂性,与疼痛相关的文化背景的转变也没有延缓慢性疼痛在美国乃至全世界带来越来越大的灾难的进程。

阿片类药物的泛滥或许是这一转变最明显的标志。据美国疾病控制和预防中心(Centers for Disease Control and Prevention)统计,从1999年到2019年,美国医生过度使用阿片类处方药来治疗慢性疼痛的行为已经对患者造成了相当大的消极影响。许多患者开始对这类药物上瘾,还有一些患者出现了海洛因和芬太尼等毒品和违禁药物滥用的问题。在这方面,舆论的矛头主要指向销售这类药品的制药公司。由于普渡制药公司(Purdue Pharma)生产的奥施康定(OxyContin)被认为是这场危机的导火索,该公司的所有者——萨克勒(Sackler)家族的成员成了众矢之的。

然而,人们却很少关注在背后纵容普渡制药公司和其他阿片类药物制造商的美国医疗体系:医生出卖神圣职责以换取利益;医学期刊轻率地发表有严重漏洞的研究论文;监管机构的不作为致使公众遭受危险药物的伤害;经销商把这些危险药物发往美国的每个角落;药店不作任何把关就向弱势个体售卖大量危险药物。整个医学领域以治疗疼痛为中心,却没有多少实证来指导其实践。医疗护理的企业化加上消费主义的兴起,创造出了一种过度依赖药品的文化。人们把对康复的一切希望和梦想都寄托在药物和手术上。

在了解到这一悲剧的广泛影响之后,我们还必须考虑一些更基本的事实——我们所有与疼痛有关的知识和治疗方法几乎都是错的。如果我们想打击美国当前阿片类药物的泛滥,并防止它在未来卷土重来,这个认识就是我们一切工作的出发点。

在人类所有的感觉中,疼痛受环境影响的程度是最高的。在马拉松运动员冲过终点线的那一刻,他周身上下的疼痛立即有了不同的意义。性行为过程中的疼痛既可以带来无上快感,也有可能造成终生难愈的创伤。虔诚的信徒在斋戒期间感受到的胃痛与付不起饭钱的穷人在饥饿时感受到的大不相同。如果说个体对疼痛的不同敏感度可以被归因为生理差异,那么我们在疼痛时作出的不同反应则在很大程度上是受周围环境调节的。事实上,连人体内引发疼痛的基因表达也受到个体成长环境的深刻影响。

人类自摆脱蒙昧以来,一直在试图理解疼痛的复杂性。在《理想国》(The Republic)的第9卷中,苏格拉底(Socrates)对格劳康(Glaucon)说:“我们不是说痛苦是快乐的对立面吗?”苏格拉底在此想向格劳康说明,痛苦之所以产生,并不仅仅是因为不快乐,更要取决于一个人最初所处的状态。人们是直接从快乐转为痛苦,还是以一个平静的中间状态为起点?在苏格拉底看来,痛苦和快乐分别位于坐标轴的两端,而一个人的出发点决定了他之后的体验。也就是说,从快乐走向痛苦,比痛苦加深更让人感到沮丧。那么,今天我们对疼痛的理解是否已经更进一步了呢?

被疼痛折磨的人最害怕听到的话就是,他们的痛苦“全是想象出来的”。这个说法的用意通常是否定痛苦,并抹除疼痛者的人格。不过,大脑的确对塑造我们感受到的疼痛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表达疼痛的脉冲信号在抵达大脑后,会被充分地再加工。大脑会基于过去的经验和当前的期望将痛感调到略高或略低的程度。情绪和注意力集中程度都可以影响我们对疼痛的感受。如果以马戏团来打个比方,大脑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工作人员,而是整个团队的领导者。不经大脑的允许,老虎不会跳过燃烧的铁圈,空中飞人不会做出危险刺激的动作,更不会有人敢吞下一把匕首。[4]

在慢性疼痛的体验中,大脑扮演着更加重要的角色。绝大多数人认为,如果疼痛持续一定时间,一般来说超过3个月,它就会转变成慢性疼痛。不只那些与我一样生活在疼痛中的人有这种想法,许多医生(包括我在内)在接受培训时也是以这种态度来治疗慢性疼痛的:在本质上将慢性疼痛看作急性疼痛的延续。但是,如果深入探究近期的医学成果,你会看到一幅截然不同的景象——急性疼痛和慢性疼痛本质完全不同,因此不该采用同一种治疗方式。

由于科学领域的“孤岛现象”,截至目前,我们并没有找到一个独立的有效理论来解释慢性疼痛。然而,我仔细阅读过的数千份研究报告、与数十名专家和患者的深入交谈以及这个残破的身体带我走过的艰苦旅程,都让我意识到绝大多数慢性疼痛并不仅仅是一种生理感受。对我们的神经系统来说,慢性疼痛更像是大脑通过某个身体部位感受到的一种情绪,一种一直在我们的脑海里徘徊的、过度习得的创伤性记忆,在所受伤害被完全治愈后通常还会持续一段时间。急性疼痛一般是以身体某处的伤口或受损的神经为起点,一路上行传导至大脑的;慢性疼痛则恰恰相反,是从大脑沿着脊髓向下传导的,而且来自下方某处的刺激不一定存在。

鉴于经历疼痛的患者、治疗疼痛的临床医生和研究疼痛的医学界人士三者之间的巨大鸿沟,疼痛仍然是一个比较棘手的问题。由于这种鸿沟的存在,人们习以为常的许多观念会像魔法一样无法在现实中获得依托。人们常说,杀不死你的,会让你更强大。研究结果却表明,事实恰恰相反。生活在慢性疼痛之中的人对疼痛更敏感,甚于那些把疼痛视为能随时下车的临时车站而非人生终点站的普通患者。人群之中还流行着这样一种观念:疼痛不可避免,受煎熬却是你自己选择的。我无法想象任何经历过慢性疼痛的患者或亲自照顾过他们的亲友会相信这样的鬼话。一旦疼痛出现并拒绝离开,痛苦就会成为像死亡一样不可逃避的现实。疼痛给我上的唯一一课,就是对无休止的痛苦可以彻底摧毁人类精神这一事实的第一手体验。

当我站在这里时,我能感觉到疼痛从四面八方向我袭来。它来自我的体内,来自被病痛折磨到半夜时分仍无法入睡的痛苦记忆;它也来自我接诊的那些被恶性疾病侵蚀内脏,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感受疼痛的病患;它更来自我阅读的大量关于疼痛的论文和著作,以及我与之探讨过疼痛问题的科学研究者、临床医生和患者。

理解疼痛意味着认识人类的身体和精神以及二者的相互作用,是对人为割裂二者的当代临床医学的迎头痛击。

理解疼痛意味着认识到种族、性别、民族和权力以怎样不可撼动的方式参与我们生而为人的体验。

理解疼痛意味着了解阿片类药物滥用的局面是如何一步步形成的,贪得无厌的资本界和守旧、腐败的学术界是如何导致这一人类历史上最大的医疗悲剧发生的,以及我们应该如何避免类似悲剧的重演。

理解疼痛意味着探索人类苦难的真正本质,探索宗教和精神世界缘何成为疼痛者最有效的慰藉,以及理解为何存在主义、女权运动和消费主义等运动不仅能改变我们的观念,甚至还能影响我们的感受。

对我来说,理解疼痛的迫切愿望并不仅仅出于对科学的好奇。理解疼痛还为我自身承受的痛苦找到了更深层次的意义。这一类知识并不总能让我免于痛苦,却让我发现了与身体共处的新方式。

作为一名临床医生,我在工作中会不时目睹他人感受到疼痛。从更多角度来观察疼痛后,我能更清晰地理解他们对疼痛的体验。医生和护士们几乎总是在第一时间直接面对患者的痛苦,但由于我们越发依赖血液化验和医学影像去了解困扰患者的病因,而疼痛是无法用这些方法量化的,这种存在主义意味上的飞跃——去感受他人痛苦的同理心——就成了一种格外重要的素质。帮助患者缓解疼痛可说是临床医生在职业生涯中所能获得的最大的满足感之一。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疼痛被定义为一种生理感受——一种类似心率或血压等生命体征的现象——的改变却不是在临床医生的推动下自然实现的。是制药业在不断助力这个进程,为的是利用临床医生缓解患者痛苦的深切愿望,来向他们出售价值超过数万亿美元的产品。它们出售的药物和医疗设备在短期看的确有一定作用,但对慢性疼痛患者而言在多数情况下是无效的,有时甚至是致命的。

如果你扭伤了脚踝或撞到了头,或者正在忍受永不消退的折磨,你的感受和反应可不仅仅是汇集在脑干的神经信号的总和,而是你的整个存在与人类全部历史的汇总,只不过这一切都被封装在被我们称为“疼痛”的多维度体验之中。重新认识人类如何感受疼痛,会改变我们与正在承受痛苦的自我相处的方式。当我们整合好我们对疼痛各种基本属性的了解后,我们就能再向前迈进一步,走向一个有痛苦却不再受煎熬的未来。此外,认识到疼痛的多个层面并掌握回应他人痛苦的方法,还可以帮助我们建立一个更加公正和平等的社会。

参考文献

[1]Hoffman KM,Trawalter S,Axt JR,Oliver MN.Racial bias in pain assessment and treatment recommendations,and false beliefs about biological differences between blacks and whites.Proc Natl Acad Sci USA.2016;113(16):4296-4301.

[2]James SL,Abate D,Abate KH,et al.Global,regional,and national incidence,prevalence,and years lived with disability for 354 diseases and injuries for 195 countries and territories,1990-2017:a systematic analysis for the Global Burden of Disease Study 2017.Lancet.2018;392:1789-1858.

[3]Goldberg DS,McGee SJ.Pain as a global public health priority.BMC Public Health.2011;11:770;Blanchflower F,Oswald,A.Unhappiness and pain in modern America:a review essay,and further evidence,on Carol Graham's Happiness for All?NBER Working Paper No.24087.2017;Zelaya CE,Dahlhamer JM,Lucas JW,Connor EM.Chronic pain and high-impact chronic pain among U.S.adults,2019.NCHS Data Brief.2020;390:1-8;Institute of Medicine.Relieving Pain in America:A Blueprint for Transforming Prevention,Care,Education,and Research.Washington,DC:National Academies Press;2011;Craig KD,Holmes C,Hudspith M,et al.Pain in persons who are marginalized by social conditions.Pain.2020;161:261-265;Mills SEE,Nicolson KP,Smith BH.Chronic pain:a review of its epidemiology and associated factors in population-based studies.Brit J Anaesth.2019;123:e273-e283.

[4]Wiech K.Deconstructing the sensation of pain:the influence of cognitive processes on pain perception.Science.2016;354:584-587.

注释

【1】即大多数人公认的现实。这个现实是独立于人类心智之外、始终存在的真实世界,其中包括可以被描述和公认的身体症状和体验。——译者注。

【2】又称“噬肉菌”,不是单一种类的细菌,而是对链球菌或能造成肌肉组织损坏的菌类的总称。——译者注。

【3】巴基斯坦第一大城市。——编者注。

【4】从尚未成熟的罂粟植物中提取出的乳状胶体在干燥后制成的固体物即为阿片,俗称“鸦片”。阿片类药物指能与人体内阿片受体结合并产生镇痛效果的天然或合成药物。此类药物极易使人成瘾。——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