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生家住在江边上,是一个贫苦的小村子。有一年发洪水,父母和兄弟都被水冲走了。
而洪生被一段树枝挂住,成为幸存者。
但洪生坚信父兄还有活在世上的,就一直沿江,一边乞讨,一边寻找。
家里发生变故时,他还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后来流浪寻亲,不知不觉已过了十年。
二十岁的时候,他沿着江水到了一处海边,发现江水至此就进入了大海,再也无法前行。
洪生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哭着哭着,他郁积在心里的这十多年的苦闷和难过一齐爆发了,从呜呜咽咽到号啕大哭,哭的风云变色,海浪滔天。
海面上,忽然一小队人马踏着波浪朝着他走来,为首的像是一个虾头,道:“呔!何人在此啼哭,扰乱我海!”
洪生止住了啼哭,将寻亲的事情如实相告。
虾头道:“你既然能搅动我海波,必不是常人,罢了,如你就此停止啼哭,我等也不再追究,否则扔你下海!”
洪生道:“小生不敢,但凡问问各位大仙,是否有看到我的父兄。”他描述了一遍父母和兄弟的样貌,这些虾兵蟹将面面相觑,都道不曾见过。
虾头道:“但你这人也不聪明,照理说被江水冲走,从上游到我下游,少说也有一千多里,即使活着,被冲到我这儿,哪里还有活的道理?不如就是沿江的几个大城市找一找,兴许还有下落!”
洪生道:“多谢大仙指点!”
虾头、蟹卒们转身要走,但众水族忍不住瞥了一眼衣衫褴褛,像叫花子一般的洪生,心生怜悯。
水族们一胎通常卵有成千上万,父母亲缘浅薄,眼前这个年轻人却重情重义,一路从中游寻亲到了海边,着实对亲人十分挂念。
虾头便又道:“后生回来!世人势利,你就这样到处去问,定然无人愿意告诉你亲人下落,须得重新装扮!”
不等洪生回答,蟹小卒们道:“不如随我等回筑小歇片刻,你既然能搅动波涛,也与我水族有缘,当赠你单衣!”
洪生老实,辞而不受,但又一想,一个流浪儿,怎有人愿意搭理?
便随着水族来到一堆礁石后,虾头道:“这是我们的小筑,你去清洗干净,换套衣服!”
所谓的“筑”,其实就是虾蟹们的居室,他们为洪生打开一个大蚌壳,备下沐浴水,洪生盥沐后,换上了一套人类的衣服。
“我看你是个不错的青年,回到人间过日子吧。今后成家立业,就有新的家人了,纵然找不到亲人,对过去的一切也不必太在意,重新过活!”众水族安慰道。
洪生点点头,清洗身体,换上常人的衣服,英俊而高大,拜别众虾蟹,回到岸边。
却发现身后似有一人远远跟随,就假装蹲下整理鞋袜,忽然转身,发现是一个妙龄女子,四目相对,那女子不觉羞涩。
洪生问:“姑娘有何贵干?”
女子道:“今日听闻众哥哥带回一个寻亲的男子,我过去见到的人类男子,不是打鱼撒网的,就是溺水而亡的,从未见过其他男女,好奇故而来看!”
洪生心想,原来这女子当我是个奇葩,便不再搭理转身离开。
没想到女子追了上来:“我有法宝,可助你!”
女子随手掏出许多珍珠贝母,洪生道:“这有何用?”
“人皆爱财,你拿着这些去问,必有人来!”洪生不以为意,女子以为嫌少,衣袖一挥,转眼间,面前就堆满了珠贝、珊瑚、砗磲,琳琅满目,洪生却坚辞:“我不需要这些!”
女子道:“你就只需备一张亲人画像,我帮你找。”
洪生见女子又拿来纸笔,就依照记忆中的样貌,画了父母、兄弟三人的画像,交给女子。
女子收起小山一般的财物,叫洪生跟着她走。
洪生虽然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她也不像是恶人,就跟着她来到离海边最近的一座大城。
女子一到大城池,就在墙边贴上三人画像,并写上四字:“重金悬赏”,还赏了看守城门的兵卒许多贝母。
一下子来了很多人,皆欲与洪生认亲,人多的都排起了长队。
他以前找人,只会到处看人家的样貌,有时看到有些相似的,也想上去攀谈,但那些人见他是个落魄乞儿,不及靠近,就掩鼻驱赶,现在来认亲的,却是人山人海。
起初是在外城,后来人多的又排到了内城,洪生是起初是站着查看,后来实在是站不动了,那女子拿来一把镶金的边椅,他就坐下来慢慢地一个接一个看。
从日出到黄昏,那些来认亲的人也不见变少。到了夜里,又点起了灯,也不让洪生休息。
女子实在看不下去了,开始驱赶那些人,但被洪生阻止了:“大姐,你的方法真管用,我这一辈子见过的人,都没有今天见的多!只要有一口气在,就不放弃寻找!”
女子咯咯笑道:“那也不能这样,会累死的!”
便转身对那些排长队的人叫道:“听着,如果他累死了,你们一个子儿也拿不到,明日卯时准时再来!”
那些人,才不情愿的陆续散去。
洪生还想继续看下去,只觉背脊一阵发麻,就忽然软弱地躺在了那椅子上。
只觉那女子将自己轻轻托起,温柔如幼时母亲的臂膀,转眼间洪生已经躺在一个大蚌壳里。
洪生眼有泪光,数十年没有来过如此温婉的地方,让他想起那年洪水来之前的家。
那时正是夏季,蚊虫多而闷热,但母亲轻拍蒲扇,睡在父亲编制的凉席上,他和哥哥无不感到惬意。
而此时,一天的辛劳让他转眼间就呼呼睡去,家人的面庞在梦中更加清晰,他决定第二天再多画个几十张,到处张贴。
那女子也不多话,只是兀自开始研究这一带的地图,默默筹划等看完了这座城,再去下一个城池来找。
没想到这个重金寻亲的消息不胫而走,邻城的人也都奔赴而来,人越来越多的,目不暇接。官府都知道了这事,层层禀奏天子。
天子老母尚在,以孝治天下,听闻了洪生的事迹,十分感动,命画师临摹画像后发给各州府,令全国寻找。
最后经过各地上报来到洪生面前的,有七十多人,洪生仔细看了,觉得一个也不是,正垂头丧气间,忽报还有一人,样貌选拔不过关,与画像不符,但非要来。
洪生定睛一看,眼前这个中年男子满是风霜,样貌和父亲都不一样了,满手都是茧子,但他忽然摘下庭院的一片竹叶,编成一个小舟样子,交给自己。
洪生触电般站起:“阿爹最善编竹篾!”
那人望着洪生,眼泪直流,道:“十年了,吾儿又高又俊,也不复当初的样貌了!”
洪生一听这声音,当即跪倒在地,哽咽道:“终于找到了阿爹!不知母亲和哥哥在何处,我们一家人……”
那人却缓缓推开他的手道:“孩子,那日一家人被大水冲走,你哥为了救你母亲……一齐瞬间被冲走……想来凶多吉少……”
“我命大,冲到半道抓到边沿一块大石,也不知到了何处,后来辗转谋生,靠着编织各色用具,做过货郎,割过麦地,吃过百家饭,所幸又遇得一农妇,如今闺女也有四五岁了……”说话间望向洪生身边的女子:“爹相信,大难不死是要有后福!你也有好福气!”
那女子红了脸。
洪生浑然不解,只拉着父亲粗糙的手道:“找到了阿爹,我要跟爹回去!”
父亲道:“你已经成年,爹爹本来不欲再寻你,但官府层层筛选,我一看那么多人竟然要来冒充,心中不服,明明我才是真!如今见到你活着,心愿已了……”
洪生难过地说:“原来爹不要我了!”
父亲正色道:“男子汉大丈夫,当以天下为家,你挂念父母兄长固是有德,但要向前看,而且还有一件事,我如果不当面跟你说,心中终觉有愧!”
洪生道:“何事?”
父亲道:“你娘怀你时,曾做一梦,梦众洪水滔天,有神人道:‘这孩子能让你延寿十年’!梦醒后不出月余,果得一子,因而精心养育,家虽贫,但极尽所能给你关爱照料。又因梦洪水,就给你取名‘洪生’。”
洪生听了,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父亲又道:“说来惭愧,我们也有私心,只为神灵托梦,以为你能让我们过上十年好日子。没想到十年之后,还是生离死别。”父亲说完,垂泪不已。
洪生虽然挽留,但父亲最后还是坚持离开了,离开时,嘱咐洪生成家立业,好生过活,不要再念及过往。
但洪生不听,喝了很多酒,女子一直在旁边劝他少饮,他也完全不听。
一日酒醉后跌落河中,顺着河漂流继续往下游漂落,最后又到了海上,朦胧中看到了虾头虾脑在各处巡逻,蟹卒在水底飞梭般的穿来穿去。
但此时再看自己的身体,早已经不是人形了,与任何一道平平无奇的湍流一般,随着洋流和风浪飘零。
他慢慢熟悉了时而冰冷刺骨、时而温热发烫的海水,只有潮汐来时,能随着更高一些浪头飞向高空,看到人类乘船或出游、或打渔的样子,心生羡慕,但又嫉妒。
“本来我也可以像人类一样继续生活下去的呀,为什么变成这样一条无处可容声的小湍流呢?”洪生想着。
他愤恨,他嫉妒,他懊悔。
阳光忽然变得更加耀目,作为小小的一道湍流,他直接被蒸发而升腾,觉得自己的身体轻轻飘了起来,飘到云端,飘到山间。
遇到了一阵冷气流,他就又从高山上变成雨水,掉落到缓缓的溪流,顺着江水不断向前。
最后冲向千万人的家园,毁掉他们的农田,毁掉他们的几乎一切。
悔不该没有听父亲的话,放下过去,开始一个男儿的新生活。
悔不该问一问,那个女子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