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以富贵论前程,想来想去,回去当她的原家大小姐,无异前程大好。父亲虽逝,母亲长袖善舞,艳名天下闻,她自己也是才貌双全,大梁皇帝是原夫人裙下之臣,——指不定还是她裙下之臣,才会发了昏任凭她挑选王侯公子。
抛开手中剑,回到西都城,日日洞房,夜夜新娘,花样少年左拥右抱,美酒佳肴凭她择选,简直是……
简直是如同隔世的荒唐岁月啊……
为何她母亲会觉得是享受,她从前也觉得是享受,而她醒来后被那些曾有过肌肤之亲的情郎们摸几回手,便似有毛毛虫从脚底爬到脊背,再从脊背爬上后脑勺,凉嗖嗖的令她片刻都不忍受,只能抱头鼠窜,狼狈逃去。
或许她以前脑子有毛病,才会认为那些事快活;但现在看来,也许她现在才有毛病。
李斐寻常时明明是个端方君子,看了那样的画儿眼都直了;景知晚看似清傲,可不但收着那些书册画轴,还传递着那些书册画轴;还有那些公差们,一个个分明也将那些事当作人间至乐……
如此看来,还是她有毛病。
当然,她脑子本来就有毛病,不然也不至于半点往事都想不起来。
阿原等坐下未久,景知晚也到了。
他似乎已打算休息,松松地披着件寻常的素白布袍走过来,头上也未带冠,只用一支白玉簪绾着发。阿原看了一眼那支白玉如意簪,便知这景知晚的确值得李斐费心好好结交一番。
那簪子雕工精细,通透温润,与景知晚略显苍白的面庞相映衬,更添清弱秀雅,眉眼间的疏离反显出几分与众不同的贵气来。这簪子的价值,才真的顶得上同等大小的黄金。
景知晚向周围看了下,又看了看桌上的一碟醋芹、一碟酱萝卜,皱了皱眉,倒也没说什么,跟李斐见了礼,便在他下首坐了,却正在阿原旁边。
阿原向他笑了笑,“沁河小地方,县衙也不宽敞,景县尉只能将就将就了……”
知县大人临时吃顿宵夜,自然不值当到后堂铺排桌椅伺候。他们如今所在的屋子,却是和厨房相连的一个隔间,寻常时住在县衙的书吏、捕快等多在此处用膳,桌椅碗筷虽然齐全,但到底简陋,完全不能与京中相比。何况自古有云,君子远庖厨。景知晚虽刻意低调,分明出身不凡,自然看不上。
景知晚也不否认他的嫌隙,向她懒懒一瞥,悠然道:“嗯,只能将就。我已将就习惯了!”
阿原听得心下忽然打了个突,只觉这话说不出的熟悉,似在什么时候听过,但凝神细想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时,小鹿已从那边厨房转手,手中战战兢兢捧着一大盆鸡汤,小脸笑得有点僵硬,“大人,公子,快来尝尝小鹿手艺!”
阿原瞧着那鸡双脚朝天,鸡头挂在碗边,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汤汁看着也油腻,顿时有些窘,忙将鸡汤接过,将那鸡翻了个身,让小鹿取来清水涤过的碗来,亲自动手盛汤。可能火候不到,那鸡肉尚有些难夹,她使出拿剑的巧劲来,才撕下一条鸡腿,盛了一碗汤先递给李斐。
李斐忙让与景知晚,笑道:“景县尉是客,这一碗理当先奉与景县尉。”
景知晚道了谢,待李斐、阿原都盛了,方低下头来,啜了一口。
小鹿有些惧他,却也格外盼他认可,很是殷殷地看向他,近乎谄媚地笑问:“县尉大人,味道如何?”
景知晚眉目不动,又啜了一口,有些玩味地扫过李斐和阿原。
阿原忽有些不大妙的感觉,便隐隐想起记忆中小鹿似乎没煮过饭菜。
只是她想到的似乎太晚了。
李斐已跟着喝了一大口,然后“哧”地全喷了出来。
小鹿忙问:“大人,这是……烫着了?”
阿原已有警觉,喝的时候便只敢小口地啜,然后迅速吐出,舌尖品了品余味,瞪向小鹿,“你……汤里放的是什么?这么咸……不对,好像也很甜?”
咸和甜在那被称作汤的腥油物质里,融合成某种极致的重口,迥异于阿原记忆中的鸡汤,已不是难吃二字所能形容。
阿原禁不住看向景知晚若无其事的眉眼,第一次打心眼里佩服。
敢喝下这样的汤,他绝对是真的勇士。
小鹿自己也盛了半碗,尝了一口,竟也咽了下去,五官在一处挤了片刻,才干干地笑,“其实……也没那么难喝。就是盐放多了,太咸,便加了些糖,觉得味重了,又加了些水……鸡肉还没熟,萝卜就炖烂了,然后炖没了……我看着半天没油星儿出来,又放了一勺子油进去……”
阿原不太记得鸡汤该怎么煮,只是听着这煮汤妙法似乎很不对头。她静了片刻,悄问道:“你以前煮过鸡汤没?”
小鹿尴尬地笑,同样悄声道:“我向来只负责把厨房里送来的饭菜从食盒里端到小姐桌上……”
原家小姐的贴身侍女,本就威势不小。原府厨房里,名厨六七位,厨娘一大堆,又怎会劳烦小鹿姑娘玉手?
小鹿挠了挠自己的乱发,忽然就有些不明白,她击退那群心灵手巧的姐妹,成了唯一跟着小姐的侍儿,却又怎会沦落到这样的境地。
阿原正抚额时,景知晚忽站起身来,解下外袍,只着短袖单衣,端起那碗鸡汤,说道:“稍等。”
从阿原身边走过时,他清清淡淡道:“过来烧火。”
阿原懵住,“烧……烧火?”
小鹿忙道:“我来,我来!”
景知晚道:“哦,那你过来重煮,我便不动手了!”
小鹿顿住。
新鲜的都被煮成这样,再回锅一次,天晓得会变成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