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幕

监狱大门摇摇晃晃地打开了,詹妮弗·沙里夫跨出牢门。

空中汽车已经等候在一百英尺[1]外的停车场上。詹妮弗曾叮嘱丈夫:不用过来接我,我会去找你的。威尔·桑达罗斯理解她,这会儿他正独自一人等在车里。

她静静地伫立着,眺望着外面的世界。青草,绿树,似锦的繁花。基因改造的大麻百合、银色蔷薇、美洲石竹、月亮草。时令已是盛夏。典狱官站在她身旁,嘴里不知嘀咕着什么,她什么也没有听见。

二十七年过去了。

一切都在变化,一切又都没有变。

从她受审、被判决,到最终被投入监狱,至今已有二十七个年头。全是因为一宗基本证据确凿的罪行:背叛美国的叛国罪。只是在詹妮弗看来,那并不能算是犯罪,而是一场革命,一场争取自由的战斗、一场针对睡眠者的革命。那些睡眠者一直在劫掠,并试图毁灭詹妮弗和她手下的无眠者,而政府则使用了会给无眠者带来灭顶之灾的现代武器——用让他们几近破产的征税手段,耗尽无眠者的元气。詹妮弗针锋相对,她用的是更现代的武器——基因恐怖主义。詹妮弗·沙里夫和她的十一个无眠者组成的庇护所委员会,以美国的五座城市作为要挟,武器就是经过基因改造的逆转录酶病毒,一种可以迅速置任何有神经元的生物于死地的病毒,目的是要让睡眠者放过她的人,让他们脱离美国,获得自由。

但她没有成功。那并不是因为睡眠者比无眠者更聪明,她的失败另有原因。詹妮弗和她的手下分别被判刑,詹妮弗的刑期最长,长达二十七年。

又有一辆车停在了威尔的车旁边,那是一辆地面车。会是记者吗?也许不是。在这个已经改变了的世界里,一切都难以预料。一位老妇人从车里出来,往另一个方向走去。詹妮弗冷眼看着她。这个老妇人——看她的脸,她应该已有八十多岁了——步伐平稳,手臂摆动灵活,她和与她相似的那些人是在那场“基因改造大变革”后开始变成这样的。但是这位老人仍然是衰老了,就像油已尽灯将枯,正逐渐接近人生的终点。

詹妮弗·沙里夫已经一百一十四岁了,虽然她看起来只有三十五岁,而且会永远看起来都只有三十五岁,但她毕竟已经失去了二十七年的时光,一同失去的还有她的世界。

典狱官仍在喋喋不休,詹妮弗并没理会他。她心里正燃烧着怒火,就像地心,正喷涌出缓缓流动的浓稠熔岩,气势磅礴,具有熔化一切的力量。但是她冷静地压抑住了这种愤怒,她要将它藏在心里,加以引导。失控的怒气是危险的,而适当引导的愤怒则是一种永远不会枯竭的力量。

思绪如潮,但她美丽脸庞上的肌肉却纹丝未动。

她已经准备好了。詹妮弗从那个喋喋不休的典狱官身边走开,离开了这个她因背叛政府的罪名待了二十七年的艾伦代尔联邦最高安全监狱——而今,这个她曾背叛过的政府已经名存实亡了。

没有亲吻,没有拥抱,威尔只是和她拉了拉手。他端坐了一会儿,便发动车子。

“你好,威尔。”

“你好,詹妮。”

没有多余的话,一切尽在不言中。

空中汽车升了起来,在她的下方,那个呆立着的典狱官的身影越来越小,然后监狱也越来越小。詹妮弗对着公共链接通信器说道:“有留言吗?”

“没有留言。”通信器回答道。这并不奇怪,她的信息有可能正在威尔暂居地的通信器上等着她。大概有很多信息在等着她,以后的日子里将会越来越多。詹妮弗正在重新集结她那个错综复杂、庞大无比的公司企业网及财政网,但她的基地不会选在美国所管辖范围内。永远不会在美国。现在,在未加屏蔽的链接网上,她要进行一次通话。

“请接庇护所,公共频率。”

“呼叫庇护所,公共频率。”链接网呼道。威尔看了她一眼,然后集中精力继续驾车。

詹妮弗面前屏幕上的信号灯闪了一下,她孙女米兰达的脸立刻出现在眼前,看来米兰达一直在等待着与她的通话。显然,她对詹妮弗出狱的时间了如指掌,精确到分秒。

“你好,祖母。”米兰达·沙里夫说,她的声音来自地球上空二十万英里[2]处。到今天为止,她和其他第三代无眠者占据庇护所轨道已经好几年了。但这个庇护所是詹妮弗为了无眠者的安全而建造起来的,詹妮弗不喜欢现在这样。

米兰达没有说“欢迎回家”之类的话。她相貌平平,脑袋特别大,长着一头桀骜不驯的黑发,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詹妮弗看着她的孙女,回忆着往昔之事,努力抵挡心中那堵升腾而起的愤怒之墙——将詹妮弗送进监狱的正是这个米兰达。

詹妮弗的话音格外清晰,不带一丝感情:“我要收回庇护所的所有权,它的合法拥有权属于我。从我被释放之日起,二十四小时内,你们都给我撤出轨道,带上你所有的二十六个超级无眠者,连同所有和你有任何生意往来的人。否则,我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你也送上政府那个腐败堕落的法庭。”

米兰达面无表情地回答道:“我们会撤出庇护所的。”接着,屏幕上一片死寂。

威尔握住詹妮弗的手。

空中汽车抵达阿巴拉契亚山脉深处,Y能量防护罩的圆顶出现在眼前。历经岁月沧桑的山头呈圆形,顺坡而下覆盖着一片绿意葱茏、显然未经基因改造的植被。威尔对着防护罩发出一个信号,空中汽车便穿过防护罩,降落在一座石屋的屋顶上。这座房子是用纳米材料建成的,建在较低的山头上。他们从车里走出来。

詹妮弗的脚下,一片草地向远方延伸开去,上面长满了苜蓿和雏菊,蜜蜂在花间流连。草地尽头是一条波光粼粼的溪流,在北面与一道瀑布汇合。极目远眺,山峰在蓝色的薄雾中兀自突起,就像掩隐在朦胧烟雨中的一座座尖顶教堂。天如苍穹,天幕下飘浮着奶白色的浮云,西边的尽头处是一片渐渐褪去的金黄。

威尔温柔地说道:“到家了。”

詹妮弗看着这个家和它周围的一切:房屋,草场,山峰,天空。田野。她面无表情,然后闭上了眼睛,这样她就可以更好地看到,心中努力压抑着的怨愤将如何演化为精心筹谋的计划。

“家,这就是家?它永远都不是家,它只是战场。”

威尔缓缓点头,微笑。他们一起走进屋子里。

注释

[1]一英尺等于三十点四八厘米。

[2]一英里约等于一千六百O九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