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好梦

我从背包里拿出松枝,在地面上搭好篝火,从身上拿出打火石点燃,又从包里掏出两个小方块,将它们展开成睡袋,然后放在篝火的两侧。做完这一切后,我的手冻得僵硬,沾满了木屑。我拍掉手上的木屑,将手凑到篝火边。

燃起的篝火,驱散了我的寒冷。

我搓了搓双手,呼了一口气。热量涌入身体,全身仿佛通了电一般地涌起一股酥麻的感觉,我不自觉地眯起了双眼。

我抬头看她,她正从包里拿出一根木材,然后往火堆里推。

慢慢地,慢慢地,最后用一根手指将木柴顶了进去。

夜晚的城市很冷,但没有风,这是好事。风不像冷,可以燃起篝火来抵抗,面对风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这也是我喜欢夜晚多过白天的理由之一。倘若夜晚也刮风的话,那篝火就燃不起来,寒冷将如一柄利刃干脆利落地杀死我们。

“啊,被冻死也挺好的呢。”我钻进睡袋,感觉脑袋有点昏昏沉沉的了。

“今晚的月亮真漂亮啊。”我又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话来。

我看她正往睡袋里钻,提醒她:“你最好睡得离火堆远点,要是把睡袋点着了就坏了,我唯一的备用睡袋给了你,可没有别的了。”

见她没有回应,我又添了一句:“你冻死了我也不会管你的。”

睡着前的这段时间只能靠发呆来打发,明明身边就有人,如果她能陪我聊聊天就好了。舔了舔嘴唇,一股铁锈味,如果我去舔一口地板的话估计也能尝到同样的味道。地面是由一块块方形的铁板铺成的,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尘。我从地上抹一指头灰尘,吹一口气,灰尘就扬起来,然后被地面上微弱的气流刮走。我想,这说不定是因为夜晚我们要睡觉,为了不打扰我们风也睡了过去,沉到地面上喘息着,化作地面上时断时续的微弱气流。如果是这样,那可真要好好感谢风先生呢。

今晚的月亮很亮,灰尘反射着月亮的光线,变得清晰可见。数不清的小点在月光中跳着无规律的舞蹈,使月光拥有了流体般的质感。一直到躺下来之前都还觉得很安静的夜晚,在躺下来之后突然就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杂音,气流刮擦地面的声音,篝火燃烧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响声,建筑内部结构相互挤压,摩擦发出的沉闷低鸣,宛如某种巨兽在这寂静的夜里发出的痛苦呻吟。任由意识挣脱身体的束缚,这些嘈杂的声响又都离我远去,耳边只剩下持续不断的嗡鸣声,我将其称作现实的底噪。

从侧躺改为仰躺,我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发呆。这是道路两侧的建筑物向道路中间延伸出来的一部分。盯着这部分看,会感到有一块无形的石头在压迫着自己的胸腔,看久了会产生天花板在慢慢往下降的错觉,总觉得整栋建筑会塌下来将我掩埋。闭上眼睛,那股压迫感依旧在眉心凝聚无法消失。

带着这股压迫感入眠。

······

我睡了多久?

仔细一看,她已经躺下了,篝火也快熄灭了。

或许是已经熄灭了也不一定。

还有一些火苗吗?

算了,爬起来填个柴吧。

不想离开席子啊,把她的背包拿过来吧。

将背包拽到了面前,手伸进去翻找了起来。

尼龙布料的质感…

拿掉了上面的一层衣服,下面就是木柴了。

她居然把衣服放到了木柴上?

这可不好,我坐起身,把木柴挪出来,几件衣服的内外都沾满了木屑。

虽然有些头疼,不过木头有股淡淡的香味,还挺好闻的。

抽出一捆木柴,努力弯曲身子塞到火堆里。

再吹几口气——啊,燃起来了,我真棒!

重新躺回睡袋后,我很快就再次睡着了。

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来,空气中乳白色的薄雾如同果冻般凝结在一起,远处的建筑也被描上了一层淡淡的轮廓。

明明昨晚还是清丽透彻的好天气,夜晚的星光递至眼前的路程也未受任何阻挡,而今早的一切景象都像是没擦干净的玻璃展柜里的展品般模糊。

手在空气中挥舞几下,便感觉皮肤表面明显变得湿润了。看了眼脚边的已经熄灭的篝火,毕竟昨晚没人守着添柴,今早又有如此之重的水汽,半夜熄灭几乎是必然的结果。我俩昨晚没被冻醒真是奇迹。

失去了火焰的庇护,寒风肆无忌惮地怕打着身上,仿佛昨天还是秋天而今天就进入了冬天。她还没睡醒,于是我绕着一旁的建筑物转了一圈,走在雾中有种莫名的舒适感,此时整个世界仿佛都只存在于我视野内这小小一隅。远处的景色淹没在雾中,看不见,也不需要担心接下来的路怎么走,只需要盲目的前进即可。如同回到了母亲的子宫般令人安心。我观察着头顶的巨大建筑,这些钢制建筑物的结构类似一个小立方体上叠了一个大立方体,每条边都有大约百米长,从外侧看不到缝隙,也找不到任何入口。这些建筑犹如棋盘的格子般规整地排布在大地上,而这些格子之间的缝隙则构成了无数数十米宽的十字路口。建筑上方向外延伸的突出部将阴影撒在我的半边脸上,感受着不同程度光亮的两只眼睛一只睁开一只眯上。

轻踏地面,橡胶鞋底与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穿过一个个十字路口,又从拐角处折回,让我玩性大发。我兴奋地长啸着,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气体从喉咙里挤出,发出高昂的声音。

“哦——”

声音横冲直撞地散开,碰撞,碰撞,碰撞,又回到我的耳边,仿佛有无数个自己在同时对我做出应答。摩擦双手取暖,嘴里呼出来的热气飘散在眼前。想回忆些什么,但记忆也如同眼前的雾一般模糊、搅作一团。听到身边窸窸窣窣的动静,我知道她起床了。

“早上你来收拾东西。”

“为什么啊?”

“昨晚都是我在干活,今早当然就轮到你了。”

看着她一个人费力收拾的样子,我有些于心不忍,不过一路上她确实也过于懒散了,让她多做一些也没什么问题。

“...”

心里是这样想的,但身体好像有自己的想法。两个人一起收拾的速度快了许多,顷刻间昨夜下榻之处只剩下几根烧成焦炭的木头与一地灰烬。黑色的灰在银白的地面上相当扎眼,不过想来不久后就将被风吹入雾中。

做完一切后,仿佛掐准了时间点一般,夜晚中只沉寂在地上的风开始扬升,一种仿佛笛声的悠扬乐声在旷野上幽幽奏起。风吹拂着面庞,吹得发梢乱飘,渐渐地风力变大,长发被风吹得鼓起,又在重力的作用下落下,波浪般循环往复地运动着。我靠到墙边贴着墙行走,转头看了一眼她,不需要言语她就领会了我的意思,和我一样贴着墙行走,跟在我的后面。

每当寒风袭来,身上好不容易积蓄的热量便如残烛一般熄灭。黄沙开始夹杂在风中出现,衣服在风的拍打下撕扯着,翻折着。风变得更加大了,即使贴着墙壁也难以前行,无穷无尽的十字路口让人觉得这条路看不到尽头,也永远不会有尽头,我们将一直一直走下去。空间在不断地重复,循环,乃至于失去了意义。

从身后伸来的手在我的背上摸索着,抓住了我衣服的一角,我拉住她的手,颤抖的手清晰地向我传递了她的不安。悠扬的笛声逐渐升高,放大,随后某种更为低沉的声响加入了进来,所有的建筑都在跟随风一并颤动,夜晚中也能听到的金属结构互相挤压的声响更频繁地作为一种伴奏出现。我们所置身的整个环境,所有的这一切,地面,建筑,都在发出同一种低鸣,汇聚到一起,形成了如管风琴一般的宏伟乐声。我将手掌贴在墙上,身体以同样的频率震动着,渺小的身躯在风中缓缓消融,四散渗进每一个角落,加入进这合奏。

“不…觉…得…很…好…玩…吗?”我问身后的她。

“什…么,我…听…不…见!”

“说…话…声…音…断…断…续…续…的,不…觉…得…很…好…玩…吗?”

“啊……呸!”

她貌似是想在风中大喊,但不用想就知道被灌了一嘴沙子。我笑着,同时也感到牵着的手不再颤抖。

风中夹杂的沙子数量之多已经多到了能被称为沙尘暴的地步,在风中行走的我们的头发里,衣服里,靴子里都灌满了沙子。沙子是这片建筑群中没有的东西,这代表着我们已经接近了建筑群的外围。

接近中午风才渐渐平息,回到了地面上蛰伏等待下一次的雄起。与之相对应的,浓稠的雾又重新笼罩了我们。我蹲下,用手轻轻地扫开地面上的细沙,这里的金属板有着一样的冰冷温度,但显然不如之前的金属板有光泽,众多细小的刮痕使其呈现出一种暗淡的灰色。

前方的高塔象征着这片建筑的终点。高塔在雾中若隐若现,只剩下了模糊的轮廓。以塔的高度,它的尖端应该在雾的上方。说实话,这座塔长得有些太过狰狞,浓密的雾如白纱般裹缠其上,反而让其拥有了几丝美感。周围金属地板反射出的景象也变得愈加模糊,物体的轮廓被扯破,撕碎,磨成细砂再搅合在一起。渐渐地,我们的行走路线上留下一串串脚印。

直到下午雾气才逐渐散开。虽说雾消失了,但空气中依旧如同刚下完雨一般湿润,弥漫着一股水汽,光滑的建筑表面上也挂着均匀细致的露珠。

说实话,与她相遇之前的事我已经记得不太清了。脑海里根深蒂固的只有往前走一个念头,至于为什么要走,走到哪里则一无所知。虽然记忆中所剩的少得可怜,但是却对关于自己目前行为的正确性深信不疑,也不会对什么感到疑惑与茫然。“一切就该这么做吧”脑子里充斥着这种想法,也不知从何而来。不过我还挺喜欢这种感觉的,迷迷糊糊不明不白的,思绪融入温暖的潮水中被裹挟而去,四肢与身体都解离开来,溶解在水中。

她看上去年龄比我小一点,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遇到的,孤零零的,身上什么也没有,刚好我还剩一个睡袋,就迷迷糊糊地一起上路了。和她的相处自然到仿佛从一开始就是和她一起走的,但脑海中确实又有着些许一个人旅行的记忆。她似乎也没有自己的目的地,两人的旅途如同白纸上随手画出的细线般无头无尾。

傍晚,几天前曾矗立在视野尽头的高塔终于完整地展示在我们眼前。很难说如何去形容这座塔,扭曲的巨型金属结构纠缠着冲向天空,高塔上延伸出错乱枝节的金属枝节将阳光折射出梦幻迷离的色彩,样式不一的线缆肆意张狂地缠绕其上,如同这位巨人粗壮的血管,塔基处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将其拂去后依旧能映照出周边的景象,在塔基周围同样蒙尘,相互交错的线缆中,有一些是从塔上垂下来的,而有一些则是整根都在地上——也许它们以前也挂在塔上,但现在不是了。

这些线缆有时会随着风轻微地摆动,这时整座高塔就会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吱呀声,像是某扇严重腐朽的木门在风中喘息,但这个声音又洪亮得多,且带有一丝空灵,成了我们几天以来在这片建筑中行走时常常听到的怪声。

我看着从太阳中倾斜而下的、如水的金黄将大地浸染,一抹深沉的红色在大地的尽头晕开。我们在这金黄中等待,待到黑夜将她的帷幕披上大地,刺入天空的钢铁的塔钩住星空的暗蓝绸缎。待到一切静寂之时,就连这颗星球也好似陷入深眠。

但我依旧未曾入眠。眼前的火堆朝外迸射着火星,耀眼的亮点从最炽热的中心窜出,在空中划过优美的弧线之后,在冰冷的沙地上重归于沉寂。

我注意到,就在刚刚,一个声音停止了——一个这几天,几个月以来一直作为旅途中的背景音,以至于让我忘记了其存在了多久的声音停止了。在它消失后我开始仔细的回想这种声音。那是一种细微的,低沉的声音,按一定的频率上下起伏着。在睡觉时,耳朵贴在地上听得更为清楚,像是在地底下很深,很深的地方的一台巨大,庞杂的机器在运转时发出的轰鸣声,又像是一个巨人的心脏在平缓地跳动,如此得平缓以至于让我习惯了它的存在。我能感受到,声音的源头远在我们所处的这层沙下面更深的地方。

但就在刚才,这种声音消失了,而且在消失前的最后一小段时间内明显拉长,变慢,如一首乐曲的终章般拖着沉闷漫长的尾音结束了。我的心里没有由来地感到一股失落感,仿佛有什么东西堆积在我的胸中,令人不适。

又有什么东西消失了,我的脑海里不知何处冒出了这个念头。

心中有些不安的我想要叫醒躺在旁边的同伴。不过如果真的叫醒了她肯定会被满含怨气地臭骂一通吧。我伸手抚摸已经熟睡的同伴的纤细发丝,柔和的银光下乌黑的发丝被镀上了一层银边,这是为数不多地能让我感到真实的东西。我将手指插进发丝中细细感受着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我沉在一个不知名星球的冰冷海洋里。环绕我的是刺骨的海水,头顶上是千米厚的冰层,远方传来冰火山喷发的轰鸣。但我并没有在这极端环境中死亡,我甚至不需要呼吸。

梦中的我思考着返回家乡的方法,如果跨过半个星球的海洋,来到位于北极点的冰火山的话,或许可以顺着冰火山的喷发离开这片海洋,穿过冰层,但那又怎么样呢?我的家乡远在冰层外的星空中。想到自己即将在这深不见底的海洋中永远地下沉,极度的悲伤便朝我袭来,思维沉入海底,被沉积物掩埋,固化。

所幸朦胧中一双温暖的手搭上了我的肩膀,将我摇醒。在意识到踩在脚下的是坚实的金属地面而非冰冷的海水时,抑制不住的喜悦夺走了身体的所有力气,我刚坐起来的身体一软,又瘫了下去。

“怎么了,还想再睡吗?”熟悉的声音问道。

“没有,只是...有点太开心了。”我抹了抹眼角挂着的泪滴,站了起来。

向天上扫了一眼,凌晨的天空稍显暗淡,呈现出一种独特的深青色。刚睡醒的我四处看了看,突然发现了些不一样的东西,我走到墙角,用左手抓了一把,然后放在掌心上端详,貌似是一些细小的冰晶。我将这些沙子大小的冰晶放到太阳底下,它们便折射出了细碎而美丽的光斑,金黄的光在这些冰晶中不断的闪烁着,直到它们在我手里化作一滩冰水。

“昨晚下雪了。”

经过高塔再往前走,银白向金黄渐渡,脚下的金属板彻底被黄沙掩埋,地面偶尔刮起的微风卷起细小的颗粒。前方是广袤的沙漠。在由黄色作为基调,小山般的巨型沙丘上,红色粗砂组成的条带交织缠绕。清晨的阳光铺上沙丘的顶端,又逐渐向着我们目前的方位蔓延开来,阳光打在身上暖呼呼的,一丝丝温暖沁入我的肌肤驱散着体内的寒冷。

气温开始逐渐升高,微风吹起一阵阵沙尘,大部分只能将表面的一层沙子吹起几厘米,勉强飞行一小段距离后下落。我能清楚地感受到沙尘拍打在裤腿上,与照在脸上的阳光一起,混合成了一种独特的燥热体感。

“你昨晚做梦了吗?”她转过来问我。

我看着她那黑色的双眼,突然脑海里开始想象这双晶莹剔透的眼睛的完整模样,我想象着黑色瞳孔里的细丝,以及眼球背后密布的细小血管。我回过神来,想起了昨晚的梦,梦的内容已经开始变得支离破碎,但梦中的情感依旧强烈,以至于我一回想起这个梦,那股情感就又涌回我身体里。我张开嘴巴动了几下却没说出什么,我抿了抿嘴唇。

“嗯,我昨晚...”

刚想用临时组织起来的生涩语言描述昨晚的梦境,她却转了回去,背对着我。

“不用讲了,谢谢。”她微微低下头,看向地面,片刻后迈开脚步,“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