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
《楚辞》就是楚声,是中国南方文学的初页。
继续着《诗经》之后,不久就产生《楚辞》,实在是文学史上的奇迹。这是很显明的一种进步:《诗经》只是简短的歌谣,到了《楚辞》便衍为每篇起码数百字,长至数千字一篇的韵文,姑无论其实质的价值如何,而有如此磅礴宏肆的大手笔,已经够使我们赞美了。
《楚辞》的起源,向来都误认为出于《诗经》。如刘勰即称其有“四同于风雅”,王逸则竟拿《楚辞》来附会“五经”,更为可笑。其实《楚辞》与《诗经》不仅无渊源关系,而且有许多绝对歧异之点,如:
一、《诗经》多用短句叠字,《楚辞》则多用长句与骈语;
二、《诗经》多重调,反复咏叹,《楚辞》则多直陈,绝无重调;
三、《诗经》的表现近于写实,《楚辞》的思想则较为浪漫;
四、《诗经》多写人事,《楚辞》则多写神话。
无论从形式或内容去考察,《诗经》与《楚辞》均无彼此影响的线索可寻。因为《诗经》是以黄河流域为中心,代表北方民族性的文学,《楚辞》是以长江中部为中心,代表南方民族性的文学;《诗经》是征伐时代(弱政府时代)的产物,《楚辞》则是混战时代(无政府时代)的产物;《诗经》多出自平民,《楚辞》则多贵族诗人之作。二者产生的时代、地域与作者,均迥不相同,故结果,《楚辞》与《诗经》的作风亦全异。
南方的文学本来发达很早。考《吕氏春秋·音初篇》说:“禹行功,见涂山之女。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涂山氏之女乃命其妾候禹于涂山之阳。女乃作歌,歌曰‘候人兮漪’,实始作为南音。”可见南音发生甚早。《诗经》里面虽无楚风之名,实有楚地之歌。《论语》中载有接舆《凤兮》之咏,《孟子》中亦有孺子《沧浪》之歌。至《九歌》等篇相继产生以后,伟大的《楚辞》便逐渐诞生于人间了。梁启超说:"当时文化正涨到最高潮,哲学勃兴,文学也该为平行线的发展。内中如《庄子》《孟子》及《战国策》中所载各人言论,都很含有文章趣味,所以优美的文学出现,在时势为可能的。”(《屈原研究》)这个话也可以解释《楚辞》的发展是与当代的学术文化相连带,决不是偶然突起的。
富于浪漫的神秘思想,是《楚辞》最大的特色。其原因是由于南方得天然的恩惠本较丰厚,多高山、大泽、深林、沃野。人民的生活较易为力。故多流于冥思幻想,求解宇宙之谜。其俗信巫鬼、重淫祀、崇仰神明的环境如此,故其信仰的表现,自然而然地流于虚无的、浪漫的、神秘的倾向。
屈原是《楚辞》的创造者,是文学史上最初的一个大诗人。
《史记·屈原传》称屈原名平(他在《离骚》中自称“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这大约也如现代小说中的化名,并非真称),为楚武王子瑕之后,生于楚宣王二十七年(公元前343)。关于他的家庭,我们至多只知道他有一个姊(?),此外即他的故乡在哪里,也不知道。他因是皇室贵族,故早年便做了官。又因他“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具有政治上的长才,故在楚怀王朝做到左徒的高位。是时他“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声势甚为显赫。后因为王造“宪令”,被谗见疏,流于汉北。最后,他还使过齐国,做过三闾大夫。终为郑袖、子兰、靳尚等的谗言所陷害,横遭放逐,漂泊沅湘,饮恨而自沉于汨罗。这位绝代的诗人便尔与世长辞了。(关于屈原的死年,众说不一。大概是在顷襄王初年,那时屈原已经有五十岁左右了。)
屈原的作品,据班固《汉书·艺文志》称有二十五篇。王逸《楚辞章句》及朱熹《楚辞集注》所载,亦多为屈原之作,今列其目录如下:
《楚辞》的后半部已经是汉人的作品,用不着我们在这里讨论。现在我们要加以考虑的乃是前半部重要部分的《楚辞》。据历代学者的严密考证,真正可信为出于屈原手笔者,实只有下列诸篇:
(1)《离骚》
(2)《橘颂》(此篇至以下九篇皆属《九章》)
(3)《抽思》
(4)《悲回风》
(5)《惜诵》
(6)《思美人》
(7)《哀郢》
(8)《涉江》
(9)《怀沙》
(10)《惜往日》
(11)《天问》
其余,如《九歌》的产生实在屈原之前,朱熹已明指其为楚人的祀神舞歌,此盖《楚辞》的先驱,无此则无法解释屈原文学的来源。《远游》一篇,则经近人胡适、陆侃如等详加研究,已从多方面证明其为后人拟作。《卜居》与《渔父》二篇,开头即说“屈原既放”,似系旁人所记载或许如王逸所言,乃楚人思念屈原而作,也未可知。至于《招魂》一篇,虽后世学者有认为屈原的作品,但王逸、朱熹皆题为宋玉作,未可即遽归之于屈原也。
这位文学的老祖宗辛苦地写下二十五篇名著,至今仅有十一篇(若《九章》算一篇,则共只三篇)可征信的作品遗传下来,不能不说是文学上的一大损失。可是,我们仅就《离骚》及《九章》等篇,便可纵观屈原思想的全部及其艺术上的最高成绩了。
梁启超说:“屈原脑中含有两种矛盾原素:一种是极高尚的理想,一种是极热烈的感情。”(《屈原研究》)这是不错的。屈原本是一个矫然独立、悲时愤俗的诗人,但他天生多情,始终热烈地爱护他的国家社会,始终抱着牺牲自己去改造国家社会的宏图。“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但是像他那样“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这般孤芳自赏,洁身自爱的圣者,自然不能与世相合,自然要忤时而不得志了。加以楚王也不信任他,“兹历情以陈辞兮,荪佯聋而不闻”;“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屈原失望之余,也渐渐觉悟了:“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如其屈原果能掉头不顾,能抛弃他的祖国故乡,飘然去独善其身,便也罢了。可是当他回过头来的时候,“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一股爱国爱乡的热情又油然而生了。这样感情丰富却又绝对不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那么最后之解决,只有“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的唯一方法了。
屈原的思想始终是陷于理想与热情的矛盾当中而不能自拔,他的作品的大部分,是表现这种富有艺术上的缺陷美的矛盾生活。我们现在且举他最负盛名的《离骚》中间最精彩的一段以为例:
跪敷衽以陈辞兮,耿吾既得此中正。驷玉虬以椉鹥兮,溘埃风余上征。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时暧暖其将罢兮,结幽兰而延伫。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绁马。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溘吾游此春宫兮,折琼枝以继佩。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诒。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解佩以结言兮,吾令蹇修以为理。纷总总其离合兮,忽纬繣其难迁。夕归次于穷石兮,朝濯发乎洧盘。保厥美以骄傲兮,日康娱以淫游。虽信美而无礼兮,来违弃而改求。览相观于四极兮,周流乎天余乃下。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雄鸠之鸣逝兮,余犹恶其佻巧。心犹豫而狐疑兮,欲自适而不可。凤皇既受诒兮,恐高辛之先我。欲远集而无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遥。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理弱而媒拙兮,恐导言之不固。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闺中既以邃远兮,哲王又不寤。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而与此终古!
《离骚》是屈原一首最长的诗,共三百七十余句。屈原的艺术大手腕,在这首缠绵悱恻的长诗里面,已尽量地表现出来。他这首诗用的是独创的自叙传的体裁。自他的远祖、皇考,叙到他自己,叙到他自己忠贞的人格,叙到党人的偷乐贪婪和怀王的昏庸。次则讲他政治失意后,乃南征就重华而陈辞,把禹、启、羿、浞、浇、桀、汤、纣等人的事迹和自己的悲愤,都陈诉出来了。他于是从苍梧,历游县圃、咸池、扶桑、白水、阆风、春宫、穷石、洧盘、昆仑、天津、西极、流沙、赤水、不周、西海等处;他把羲和、望舒、飞廉、鸾凤、雷师、凤鸟、飘风、云霓等,都给以生命化、人格化,任意去指挥。作者描写的范畴是无边无际的。宇宙的一切都是他抒写的活资料,他毫无拘束地在想象界驰骋着自己的情思,自由放肆地表现“自我”,一点也不修饰隐讳。我们看他在《离骚》里面所表现的个性是多么活泼:忽喜,忽怒,忽悲,忽笑,忽而要远游,忽而要见上帝,忽而要恋爱,忽而要问卜,忽而望故乡,忽而要自杀。这完全是赤子的真情之流,故描写异常真切动人。诚如梁启超所言:“几千言一篇的韵文,在体格上已经是空前创作。那波澜壮阔,完全表出他的气魄之伟大;有许多话讲了又讲,正见得缠绵悲恻,一往情深。”在艺术的造诣上说,《离骚》实已臻入化之境了。有了这样成熟的作品为模范,难怪《楚辞》的影响要压倒《诗经》了,难怪后之辞赋家都辗转束缚在《楚辞》之下,模来拟去而不能翻身了。
《离骚》之外,《悲回风》《哀郢》《涉江》诸篇均佳。《橘颂》艺术较差,大约是屈原初期的作品。
步着屈原的后尘而为《楚辞》的作者的,在楚国尚有宋玉、景差、唐勒诸人。宋玉最有名。《九辩》《招魂》(以上二篇见《楚辞》)、《风赋》《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以上四篇见《文选》)、《笛赋》《大言赋》《小言赋》《讽赋》《钓赋》《舞赋》(以上六篇见《古文苑》),共十二篇。最可靠之作品惟《九辩》与《招魂》,其余多有出于后人依托的嫌疑。但如论其艺术上的价值,则《神女赋》《高唐赋》《登徒子好色赋》诸篇,都是极美艳的作品。景差的创作,则至多只有一篇《大招》。唐勒则虽有《汉书·艺文志》著录其赋四篇,可惜都失传了。
(1) 现译作《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另,若无特别说明,本书脚注均为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