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心雕龙译注(中国古代文学理论经典丛书)
- (南朝梁)刘勰 陆侃如等译注
- 4140字
- 2024-07-01 09:51:51
(四)
在儒佛相融,并渗透到整个思想领域的六朝时期,虽有像范缜等少数人奋起抗争,但唯心主义的宗教思想处于绝对优势,这是当时的客观事实。刘勰的《文心雕龙》不可能出污泥而不染,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文心雕龙》的可贵,却在它建立了以唯物思想为主的文学理论体系。
《文心雕龙》不是哲学著作,它也就不探讨物质的第一性,精神的第二性之类哲学范畴。因此,我们要判断《文心雕龙》倾向于唯心或唯物,不应从只言片语中去找它对哲学问题的回答,而要从它所论述的文学问题上,考察它对文学创作、文学理论的一些基本观点。
佛教思想自然完全是唯心的。刘勰虽然继承了具有朴素的唯物思想的儒家古文学派的观点,儒家古文学派也绝非彻底的唯物论者。所以,在《文心雕龙》中,唯心主义的杂质是随处可见的。不仅上述“般若之绝境”是唯心的,他多次讲到“河图”“洛书”之类原始传说,用专篇论述了祭祀鬼神的文体“祝盟”“封禅”等,吹捧儒家圣人是“妙极生知,睿哲惟宰”(《征圣》),以及儒家经典是“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宗经》)等等,都杂有浓厚的唯心主义思想。
值得注意的是《正纬》篇,其中如“神道阐幽,天命微显”;“有命自天,乃称符谶”;“昊天休命,事以瑞圣”等,唯心主义的成分更多,但仍未可遽定《正纬》篇完全是唯心的。不应忽略《正纬》篇的主旨,正是反对东汉神鬼化、宗教迷信化的谶纬之书。本篇既论证了纬书之伪,又痛斥方士诡术“或说阴阳,或序灾异”,用“鸟鸣似语,虫叶成字”等来骗人,是“乖道谬典,亦已甚矣”。全书多次提到“河图”“洛书”,本篇讲得更多。并对这种现象作了刘勰自己的解释:“昔康王河图,陈于东序,故知前世符命,历代宝传,仲尼所撰,序录而已。”这个解释很能说明刘勰对这种古代传说的态度。前代把“河图”“洛书”之类当做国宝一代一代传下来,孔子讲了这些,刘勰认为不过是“序录而已”。这就解脱了孔子,也表明了刘勰自己的理解。《文心雕龙》虽多次讲到“龙图”“龟书”,既未正面论述,更未宣扬或肯定其灵威,除了也不过是“序录而已”外,唯一的解释就是:“谁其尸之,亦神理而已。”(《原道》)以刘勰及其时代的科学知识,是难以正确地解释这种现象的。古书已多有记载,刘勰无法否定它,但却否定了这是上帝的安排,认为是自然而然产生的现象。
所以,《正纬》篇的唯心主义杂质虽然更多,正可通过此篇以通观全书。只要不惑于表面词句,而细察其具体用意;不纠缠于枝节问题,而研究全篇主旨,我们不难看到《文心雕龙》全书的主导面是唯物的,而不是唯心的。
刘勰并不是无神论者,这是可以肯定的。但如果由此而笼统地推论其全部文学理论是唯心的,而不问其对具体问题作何具体论述,那是得不出符合实际的结论的。以《祝盟》篇来看,讲的虽是祝告天地、盟誓鬼神之文,却未论证天地鬼神的灵验。所谓“天地定位,祀遍群神”,也只是客观的“序录而已”。既论历代祝盟之文,自然会联系到历代祝盟之事,而不是刘勰在提倡、主张“祀遍群神”。刘勰没有宣扬神,也没有否定神,这固然是他的局限。问题在于怎样对待祝盟这个具体问题。他一再强调的却是“崇替在人,咒何预焉”,盛衰决定于人,咒祝是不起作用的;“信不由衷,盟无益也”,信誓之辞不出自人的真心实意,对天盟誓也毫无益处;“忠信可矣,无恃神焉”,他劝告人们不要依靠神,而要相信自己。这就十分可贵了。不仅如此,本篇还肯定了有“利民之志”和统治者“以万方罪己”的祀文,而批判“秘祝移过”,把罪过推给臣下和老百姓的恶劣做法。曹植有一篇《诰咎文》,其序有云:“五行致灾,先史咸以为应政而作。天地之气,自有变动,未必政治之所兴致也。”[61]其为反对汉儒天人感应之说是很明显的。而刘勰在对汉魏时期的祝文全加批判之后,却赞扬说:“唯陈思(即曹植)《诰咎》,裁以正义矣。”这岂非刘勰的卓见!
上举《正纬》《祝盟》两篇,在《文心雕龙》五十篇中,不仅不是最优秀的,反而是涉及鬼神迷信较多,唯心思想较重的两篇。于此可见,只要略加具体分析,唯心的成分,在《文心雕龙》中并不是主要的。
《文心雕龙》是一部文学理论著作,以上分析,可以提供参考,但要判断文学评论家的刘勰的思想,主要还应根据《文心雕龙》中表述的文学观点。不过,从文学观来看,也有不同的看法。有人认为“文原于道”是根本问题,有人认为“人文之元,肇自太极”是关键问题,等等,都各有一定的理由。找根本,抓关键,这是完全必要的,但所谓根本或关键,应指决定其整个文学观的因素,应该是支配全局性的东西,而不是局部的个别观点,更不是把刘勰自己并无意探讨的问题硬套上去。
刘勰的全部文学理论,不出“情”“物”二字及其相互关系。评论作家作品,要看其“序志述时”(《通变》)如何;讲艺术构思,要问思(“情”)从何来;论艺术风格,要讲“性”之所生;论比兴,以“切至为贵”;讲夸张,就反对“夸过其理”而“名实两乖”;抒情则“情以物迁”;状物则“功在密附”(《物色》)等等。一个文学理论家,怎样回答“情”与“物”的关系,就是要说明:文学艺术是作者头脑的主观产物,还是客观现实通过作者思想感情所作的反映;作者的情志是来自客观的“物”还是主观的“心”;以及文学艺术能不能、应不应真实地反映客观事物。这才是决定全局而能判断一个文学理论家属唯心或唯物的根本问题。
刘勰对文学与现实的关系的认识,当然也有他的局限。如过分夸大封建帝王的作用,认识不到阶级斗争、生产斗争对文学家和文学创作的重要意义。再就是过分强调征圣、宗经,说儒家经书是“文章奥府”,“文能宗经”就有六大好处等,都是对作家更直接、更深入地去接触现实、认识现实的忽视。但这些不足之处,仍未足以改变其基本上是唯物的文学观。
古代哲学家,有的认为世界起源于“气”,如《原道》篇所说:“人文之元,肇自太极。”“太极”就是混沌未开时的“气”[62];有的认为世界起源于“水”,认为水是“万物之本原也,诸生之宗室也”[63]。这当然是对物质起源所作并不科学的解释,但我们不能不承认两说都是朴素的唯物观点。所以,刘勰虽认识不到物质世界的本质,却明确讲到文学创作受制约于客观的“物”。《物色》篇说:
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沉之志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
这里不仅讲到物色有强大的感人力量,而且具体说明了作者不同的情,来自不同季节的不同物色。物是情的决定因素。作者的思想感情既然是由物引起并随物的变化而变化的,则文学创作就是抒发这种来自客观的物的感情。这是从自然景物和作者的情的关系来讲的。《时序》篇则从时代社会对文学的影响来讲情与物的关系。社会现象更为复杂,刘勰也就不同历史时期的特点,分别说明不同的社会现象对文学创作所起的不同作用。如对商周以前的文学创作情况,则以统治者的德政与昏庸而产生不同的作品,说明:“歌谣文理,与世推移,风动于上,而波震于下者。”论建安时期的文学创作,就说:“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东晋的文学创作,则由于玄风的影响,“诗必柱下之旨归,赋乃漆园之义疏”。总结这些情况,说明“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王政的得失、社会的动乱以及学术思想,对文学创作的发展变化,都有密切的关系。刘勰对这方面的认识虽然未能抓住社会现实中最本质的东西,但不仅上述事实基本正确,对于说明情与物的关系,也是有力的。总的来看,以上两个方面说明,刘勰认识到文学创作不是主观臆造,作者抒写的情志,不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而是来自外物,受制约于外物,这就应该说是唯物的观点。前面已经说过,这种观点在《文心雕龙》中,并不是局部的、个别的,除《时序》《物色》两篇作了集中的论述外,它如《明诗》《诠赋》《神思》《比兴》等,都有这方面的论述,都和这种观点有密切的关系;在分论各个问题时还要讲到,这里就不加细说了。
以上讲“情以物兴”。表达在作品中的“情”既然来自客观的“物”,自然通过“情”,就可看到客观的“物”;也就是说,作品可以反映客观事物。所以,刘勰在《诠赋》中称这方面为“物以情观”。刘勰对这方面虽没有专篇论述,散见于各有关篇章的也不少,并有较为清楚的认识。如肯定《楚辞》的“论山水,则循声而得貌;言节候,则披文而见时”(《辨骚》);说晋宋时期的作品能“巧言切状,如印之印泥……故能瞻言而见貌,即字而知时”(《物色》);甚至可以通过写得“精之至”的作品“觇风于盛衰”“鉴微于兴废”(《乐府》)。从文艺作品中反映出或看出一个国家的士气、盛衰,可能这种具体说法有所夸大,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因为反映到作品中的“物”,并不是纯客观地摹物状形,而要通过作者主观的“情”。而这种“情”又和当时的社会风貌,上自王政得失,下至风衰俗怨有一定联系。但这必须要写得“精之至”的作品,才能反映出来,不真实的,虚情假意的作品是不可能的。因此,刘勰极力反对“世极迍邅,而辞意夷泰”(《时序》)之作,批判“志深轩冕,而泛咏皋壤;心缠几务,而虚述人外”(《情采》)之制。所以,他一方面主张“为情者要约而写真”,要存其“真宰”(《情采》),表达真实的思想感情;一方面注意到要“象其物宜”(《诠赋》);“体物为妙,功在密附”,从而写出“情貌无遗”(《物色》)的作品。要能做到这点,就必须“触物圆览”,对所写事物作全面的观察了解。刘勰对这方面的论述也很多,仅以《物色》篇来看,就一再讲到“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若乃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屈平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等等。这已从物色对文学创作总的作用,怎样深入细致地观察景物,到创作构思中情和物的交织情形等不同角度,说明了物色在文学创作中的重要作用。正如本篇“赞”辞所说:只有“目既往还”,才会“心亦吐纳”。没有对客观事物的接触,主观空虚的“心”是吐不出什么东西来的。
从文学创作来自现实和反映现实这两个方面来看,刘勰的认识虽然还存在这样那样的不足之处,他的文学思想的主导面,应该说是唯物的。有的同志对这些根本问题视而不见,却抓住某些只言片语,大做文章,虽有精解宏论,也不过是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是无补于说明实际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