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母女遭难

淮南道安陵县乃是一处鱼米之乡,依山傍水,百业兴隆,几百年来都是淮南一带的翘楚,不大不小的县城,琼楼玉宇高低错落鳞次栉比,繁华景象把淮南城都比了下去。城中最负盛名的当数三大家族:茗茶唐,沽酒沈,胭脂秋!其中:唐家世代茶农,时至今日不仅手握滔天的富贵,名号也传出了半个江山去,乃至被高宗皇帝封了个贡茶世家;沈家则是三代酿酒的大家族,酒香传了几十年,连外邦人都以得一坛沈家女儿红为傲;最后这一家则是后起之秀秋家。

这秋家祖辈乃是以做小本买卖为生,到了上代家主秋永毅这一辈,秋家已经跻身富家之列。秋永毅原是个整日留恋花丛不问家事的顽劣主儿,却在其父远驾鹤西去后,一鸣惊人,先是办起了胭脂作坊,后来更是制出了一瓶十金的玉香散,这‘胭脂秋’的名号方才在安陵县传开来。秋永毅膝下三子二女,除了三子秋成洛是个敏而好学的,其余几人皆不成气候,是以秋家毅临终前只将生意托付给了秋成洛一人,这秋成洛少年英才,尤善经营,不过区区几年,秋家便如日中天,俨然入主三大家族之列,近年来已有了赶超沈家的势头。

如今秋家大院正落在县城以西,几百亩的大院,檐牙高啄、雕梁画栋,大院里乌泱泱住了一大家子人,全指着秋成洛操持生意,哪知天有不测风云,就在秋家生意蒸蒸日上之际,秋成洛竟暴病身亡,独留下一对孤儿寡母,堪堪独守灵堂。此刻一个大大的‘奠’字正在颤抖的烛光里明灭着,随风飞舞的缟素猎猎作响。北风呜咽的悲鸣此时此刻让人不寒而栗。

正对灵位的蒲团上正跪坐着一个瘦小的身影,她低着头双手紧紧的抓住已经被眼泪濡湿的孝服,强忍着哭声。可是眼泪却如同小河一般在脸上肆虐。

十几个这样的夜晚,除了灵堂的这一处,秋家上下便再也没有一处伤心之地了。秋梨紧咬着嘴唇看了一眼阿爹的牌位,泪珠簌簌的往下掉落,她还记得上个月阿爹带着她去花田撒花种的情形。她穿着绣鞋在湿软的土壤里行走,阿爹和母亲则端着大盆的花种在田埂上看她。一不小心,她的脚陷进了泥土里,阿爹便笑着把她像拔萝卜一般把她从土堆里拔/出/来。

她已然十三岁了,再过两年就要及笄,阿爹却总说她永远都是个小姑娘。阿爹还说,等到她及笄的时候,要做一套世上最贵重的胭脂水粉送给她当作成年的礼物。她相信阿爹有这样的手艺,可是她再也等不到阿爹实现这个诺言了。

……

前尘往事在脑海里不住的徘徊,秋梨悲痛的睁开双眼,空洞洞的看着牌位上阿爹的名字,喑哑的喊了一声:“阿爹。”她还记得小的时候,她总喜欢坐在院子的花树下,等着阿爹从铺子回来。每当她仰着粉嘟嘟的笑脸软糯糯的喊一声‘阿爹’,他便会喜笑颜开的伸手抱住她问:“雪香今天等了多久?”这样美的场景,仍历历在目。秋梨哀哀叹了口气,即便已知事已至此,可她还是希望眼前的这一切都是自己做的一场噩梦。

忽而院子里传来几声狰狞的鸦鸣,她不由自主的缩了缩肩膀,又听见墙外传来一阵阵彻骨的哭诉声:“不是我!我江陵容对天发誓!我怎么会害自己的夫君呢?”

秋梨骇然的转身去寻找声音的出处,这是阿娘的声音!

秋梨的捂着突突乱跳的心口,忽又听得一阵尖利的狞笑声:“煮熟的鸭子还嘴硬,江陵容,我劝你乖乖把铺子的房契和帐房的钥匙都交出来,不然到时候把你交由官府法办,看你是什么下场!”

听这声音竟是王姨娘,秋梨不可置信的捂住了嘴巴。她的奶奶王氏为着子嗣的缘故,不由分说把娘家的外甥女强行填给了阿爹做姨娘。然那王姨娘从一过门便被冷落在梧桐苑住着。平日里也最是安分守己,可是如今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秋梨耐不住了,她悄悄的起身,长长的孝服裹住了腿,她便双手提着裙角轻手轻脚的往外走。

声音隔着一堵墙传来,墙那边便是王姨娘的梧桐苑了。秋梨不敢贸然的进去,她趴在墙上,透过菱花格缝隙往里看。

因着梧桐苑此时灯光大亮,秋梨倒也能看清楚里头的情形,这一看,她便大吃一惊,她的阿娘竟然被五花大绑仍在院子的泥地上……前几日刚下过一场雨,地面还没有完全洇干。如今正是腊月的天气,阿娘本就孱弱的身体,如何能经受住这样的折磨?

秋梨痛恨的咬了咬牙,红着眼睛就要进院子,一双手却适时的拉住了她。

她焦急中回头,便看见一张冷若冰霜的脸。秋梨打量着一身着素服、面无表情的五姑母秋成汐,委屈的想要落泪:“五姑母,我阿娘阿爹一直对你那么好,难道你也要做那个落井下石的人么?”

秋成汐却淡淡瞥她一眼,“小孩子懂什么?我怎么就落井下石了?我只是不忍心看你现在过去挨打,想要救你一把罢了。你要是不领情,那我这就回我的金石苑去了。”

秋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轻轻抓住她的衣襟,嗫嚅着道:“五姑母,我……我阿娘在里面,你能不能救救她?”

秋成汐抬眼瞥了眼梧桐苑,彼时院子里已经又多了好几个身影。秋梨也跟着望过去,只见着一身素服的大伯秋成浦正漠然立在屋门口,继而二伯秋成洵也抬腿走了出来,他一身狐裘,外衬的宝蓝色的锦缎晃得人眼睛发酸。

这般情形下,秋成汐也只好摇头,“我谁也救不了,我那两个兄长都不是我能够对付的了的人,不然我也不会宁愿窝在金石苑里,也不愿意和他们打交道了。”

竟是这样……秋梨有点无计可施,整个人都颤颤巍巍的站不住脚了,她又往院子里瞥了一眼。这一眼叫她大惊失色,只见王姨娘竟拿着一双绣花鞋狠狠打在了她阿娘脸上。

“阿娘!”秋梨失声叫喊出来,院子里有了片刻的宁静,继而便听到秋成洵冰冷的命令:“秋梨,进院子来。”秋梨愣住了,无助的看向秋成汐,见她仍旧是那副淡然的神色,她知道自己是难逃一劫了,索性也大胆了些。呼噜了一下脸上的眼泪,她怔怔的看着秋成汐道:“五姑母,我去了。”

她说完便决绝的仰着小脸走近了梧桐苑,秋成汐的心头一阵惊动,再想说些什么时,秋梨已经进了梧桐苑。

秋梨进了院子,也不管那些吃人的眼神,径自看向已经被折磨的昏死过去的江氏。

江氏原本是个温婉美人,今年才三十出头,正是相夫教女的静好年纪,可是如今的她蓬头垢面,双手被反绑在身后,一头栽倒在泥地上,身上的沾了泥水的孝衣也被揉皱的不成样子。

秋梨喑哑着哭着走上前去,用她小小的身躯包裹着江氏满是伤痕的身躯,迭声唤着阿娘。

秋成洵背着双手,见此情形,冷着脸朝她呵斥道:“跪下。”

秋梨一愣,只怯怯的抬眼看她二伯秋成洵。说时迟那时快,王姨娘朝她腿弯踢上一脚,恶狠狠啐道:“小贱人!”

秋梨被踹倒在地,恰好苏醒的江氏看到这一幕,心疼的无法自已,上天不公,为何她夫君打下的家业却都要被这些白眼狼独吞?他夫君已经好吃好喝的供养着他们这群好吃懒做的人了,可是他们为什么还是不罢休?非要了她夫君的性命,这就是手足之情么?如此‘手足之情’竟是不念血浓于水的亲情而为了钱财杀人……

思及此,江氏心痛的悲鸣起来,她手脚不得动弹,只好用下巴抵着秋梨的肩膀呜咽道:“雪香,你不该来的,你不该来的。”

听到阿娘呼唤自己的乳名,秋梨眼睛里的泪水不停打转,强忍着不落泪,她伸手一点点擦拭江氏脏兮兮的脸颊,哽咽着说道:“阿娘不哭。”复又回头问秋成洵,“二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二伯秋成洵歪唇一笑,讥讽的看向江氏:“弟妹,你不是还没告诉雪香你在外面偷男人的事情吧?说起来也是,要不是王姨娘发现的早,恐怕你早就卷了钱财同那野男人跑个没影了,你还真是够狠心,你也不想想,你要是跟人家跑了,你宝贝闺女怎么办啊?”

“你血口喷人!秋成洵,你真卑鄙!真无耻!下作!”

秋成洵不怒反笑,一步步踱过来,“我卑鄙?我无耻?”他居高临下看着江氏,“到这份上了,还是不忘贬低我。”他呵呵一笑,转脸看向秋梨,“丫头,看到了么,你阿娘为着一个臭男人,要卷走咱们秋家的家产,她连你都不打算要了,只会心疼钱财。你还是好好劝劝你娘吧,别再让她执迷不悟。”

秋梨却不信,她算是看出来这个二伯一肚子的坏水。只倔强看他一眼,便要去解江氏身上的绳索,可是却被王姨娘劈手拦住,噼啪就是两巴掌扇在她脸上,“小蹄子!本来想着你年纪小,想放你一马的。不过你这么不懂规矩,那也就别怪我们心狠了。”

说着她就一把拧住秋梨,从地上捡起一根麻绳就要去扎住她的胳膊。秋梨挣扎着反抗,江氏也哭喊着求情:“求你们别动我的雪香!她还是个孩子……”可是王姨娘根本充耳不闻。她没办法,只好又转向秋成浦,凄厉的哭喊道:“大哥,你以前也曾疼爱雪香的不是么,如今你怎么忍心看她受人欺凌呢?”

一直耷拉着眼皮的大伯秋成浦闻言抬起头来,犹豫着看向秋成洵:“二弟……”不想秋成洵威胁的瞪他一眼。秋成浦在这眼神中感到一丝冷意,想到三弟的惨状,他只好重新耷拉着脑袋,陷入了沉默。

秋梨捂着肿起的脸颊,凄然的望向秋成洵,只见他邪性一笑道:“秋梨,不是二伯心狠。我也是为了秋家着想,你说祖辈们留下的基业,怎么也不能落到外人手里去不是,你劝劝你娘,把地契秘方都交出来,咱们两下里都省不少功夫呢!”

此话一出,江氏怔忡片刻,紧接着整个人颤抖起来,她绝望的扫视一眼秋家兄妹,他们大多面色冷漠,还有一些人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她的心一点点落进了谷底。“不!我便是死了,也不能把成洛的心血拱手送给这样的畜生!秋梨,有娘在,你别怕。我看他们谁敢乱来。”江氏猛地挣扎着直起身来,双眼射出仇恨的火焰。

秋成洵有点意外,他是个没耐心的主,这会早就不想多费口舌了,他连自己的亲弟弟都下得了手,哪里还在乎一个江氏?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秋成洵眼神一动,讥诮的看着秋梨说道:“既然是这样,那我也索性把话挑明白了,你娘在外头偷男人,想来你也九成不是我秋家的人,我们秋家不是善堂,凭什么平白无故养着两个吃里扒外的人?”

秋成洵也不理会旁人的反应,又坏笑着说道:“要是只把她们逐出府去就太便宜了她们!秋梨养的这么水灵,把她送到玉红楼去也能值几十两银子,说不定过两天她就成了花魁成了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