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福客栈。
雍州城中,最繁华的长安街上,最大的一间客栈,青衫文士在同福客栈订了一间天字一号房。
“瞧瞧你都多长时间没洗过身子了,赶紧去洗一下,换身干净点的衣服。”
青衫文士带着小乞丐回到房间,刚一坐下,正准备倒茶,青衫文士闻着小乞丐身上的臭味,微微皱眉,放下茶杯,起身从包袱里取出一套衣服,递给小乞丐,叫他去洗漱身子。
“你们这些酸臭文人,就是装模作样爱讲究。”楚木撇撇嘴,举杯喝了一大碗清茶后,然后乖乖地拿着衣服去洗漱。
青衫文士洛木青提起茶壶,往茶杯里倒了一杯茶,凝视烛火摇曳,心里在想着事情。
“一更早,二更盗,三更不成换别家……”
突然,门外响起一个略带沧桑的声音,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推门而入,此人穿着一身华丽的服装,十分精美,袖口缠着一条条金线,交织成一个漂亮大气的麒麟图案。乍一看,与整件华丽的衣服相得益彰,贵气得很,只是他身材实在是太臃肿肥胖了,这身衣服穿在身上,倒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华服中年人关上门,也不打声招呼,径直往洛木青对面坐下,从茶盘里拿出一个杯子,倒了杯茶,一边说着“渴死我了”,一边大口喝下。
“雍州果真是养人的好地方,这才几年工夫,你就胖了这么多……”洛木青也不计较华服中年人的失礼,好像和这个人相识已久,他瞧了瞧对面人胖得快和水桶差不多的身形,摇头感慨。
“雍州嘛,怎么说也是块龙腾宝地,住得久了,难免能沾上点大秦太祖皇帝的福泽……”华服中年人拍了拍刚吃得鼓胀的肚子,嘿嘿直笑,脸上挂着一丝得意:“是不是羡慕我啊?怎么的,要不要随我一起在雍州玩几年,也省得你老是在江湖上流浪。”
“免了,我可做不到你这般没心没肺,”洛木青剑眉一挑,毫不顾忌地扬起一丝讥讽的微笑,“昔年纵横沙场的将军,摇身一变竟成了雍州第一富商,古有范公功成名就急流勇退号陶朱,今有你许成文解甲归田成就富商巨贾揽富贵,呵呵,你的日子过的倒是快活逍遥……”
一言道破来人身份,这位大腹便便的华服中年人,竟是雍州城里赫赫有名的第一富商——许成文!
“非也,所谓雍州第一富商,不过了了,哪比得上堂堂天下第一盗圣的身家……”听着多年不见的好友开口讥讽,许成文不见恼怒,笑眯眯道:“至于你说我没心没肺,呵呵,前尘往事不足挂齿,我早就忘得干干净净了……”
“你忘了,我可不会忘!”
洛木青说话的语气忽地拔高,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向窗外长街的灯火通明,转身时,一贯儒雅的他,脸上涌起几分怒意,眸子里一丝悲戚一闪而过,“当年一切,我至今不曾忘记,侯爷死的时候那一幕幕场景……许成文,你真是好狠的心啊,躲到这雍州城里安享荣华,也不想想当初是谁成就了你!”
“逝者已逝,说再多有何用?”许成文放下茶杯,收起笑意,面色平静,不受洛木青的影响,“当年之事,非我所愿,尘世种种,过眼云烟,我也不会去纠结,我已经不是那个一心报国的热血男儿,我现在只是一个雍州城里的小小富商许成文。”
二人的目光在空气中交织,洛木青望着好友平静的脸庞,与记忆中的印象相去甚远,他沉默片刻,叹道:“时间果真可以磨灭人世一切事物,包括男儿血性,这雍州城的千年繁盛已经把你的血性安葬了。”
“非也,我只是想开了而已。”许成文顿了顿,站起来走到洛木青身边,同样望着外面依旧热闹的街道,轻笑道:“身处这烽火乱世,谁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哪怕他日,蛮族举兵破关南下如何?邪魔作乱又如何?朝堂权势之争,门阀斗如水火又如何?百姓悲苦,尸横遍野又如何?与我何干!待到那时,天下间无一处宁静之地,纵是最坏,不过一个死字,既是如此,我为何要去牵挂天下、牵挂苍生?闲来无事,我饮尽一壶天香楼的美酒,赏上一曲红袖招的歌舞,半月湖畔迎新柳,长安街上逛一圈,逍遥快活,自由自在,人世间几多人能如我这般,将这转瞬即逝的繁华抓在手中?”
“你说我失了血性失了志气,可说到底,这天下太平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挂念天下是否太平的人,大都只能在阴间挂念了,想着凭一己之力革新气象,如侯爷那般死得凄惨,像古时岳公那般精忠报国,固然值得敬重,可我安于一隅,免遭战乱,从容享受这份得之不易的太平,即便日后这份平静被打破,大不了苟且山林,那也是我个人选择,后世的史学大家也不会因此指责于我,怕还要赞我两句当世范公,你心系天下太平,可还不是浪迹江湖,无甚作为,与我有多大区别?世事变迁,沧海桑田,我只是找到了适应这个乱世的方法罢了。”
幽幽语气,道出一番长篇大论,也是道出了一个历经沧桑的中年人的心迹。
洛木青身子一僵,微微低下头颅,正是沉默之时,看到窗外街上一大群人聚拢,再细细一看,耳边传来一阵难堪入耳的辱骂怒喝,巴掌抽在脸上的清脆声,夹杂着几声妇女哀泣求饶声、稚童嚎哭声,还有那无数围观者驻足围观而怯于上前的窃窃私语声,一幕幕,竟是应了一曲乱世悲歌。
听了好友掏心窝的话,又看到了街上那一幕,洛木青对好友感到失望的怒气,不自觉消了几分,他望着街上的动静,沉思不语。眼下这雍州城的繁华太平,不过是动荡之间的间隙,南域的平民百姓哪里知晓如今北境的烽火熊熊,待到战火漫野,庙堂权贵、江湖草莽、山野高人、凡夫俗子……谁能躲过一劫?真如其所言,当这份紧抓在手的繁华太平,如细沙般从指缝间流走时,那一份无可奈何的悲痛,真的能够从容面对?
洛木青屈指轻弹,一缕劲风激射出去,弹在了街上耀武扬威的大汉脚上,只听得“哎哟”一声,大汉摔倒在地,无奈放下了手中的稚童,与同伴气急败坏地四下张望,只听咻咻几声,几缕无名气劲从无名处接连击中几个大汉身上,剧烈的疼痛直入骨髓,却又找不到出手的人,令得几个大汉心胆俱裂,冲出人群外,扔下一对相拥哭泣的母子仓皇而逃。
“人各有志,谁也无法强求,如你所言,我其实比你好不到哪去,我虽不认同你的观点,但也没有指责你的资格。”洛木青弹弹手指,关上窗户,重新坐回木凳上,往许成文的茶杯倒满茶水,“你我多年不见,不谈这些也罢,说说其它事吧。”
许成文也重新坐下,面带笑意,完全没有因为刚才的争论指责而恼火,喝过茶后,沉吟道:“天下宝物,尽在盗圣眼中,既然你决定要趟七彩琉璃灯这趟浑水,我也劝不了你,说吧,你要我怎么帮你?”
“小事一桩。”
洛木青拿起折扇打开,左手在扇面上轻轻一挥,一层青芒掠过扇面,原本的墨色山水图变成了一幅繁杂的地图,地图上标志着一个个黑叉。
“这里,我会从这个地方进入……”他指着地图的一点,又移向另一处,正是雍州知府程之敬的府邸,“而这里,距离半月湖,大概一盏茶的时间,我打听过了,林凡现在就住在程府,我需要你拖住程之敬和林凡,无论用什么办法都可以,只要拖住半个时辰。”
“你要我截下那两人,这是要我拿命去拼啊!”许成文盯着地图上那一点,默默思量。
“怎么说你也在雍州经营了这么久,我知道你有手段,总之,不能让林凡和程之敬到达半月湖。”
“然后呢?听说雍州守军最精锐的神龙营就守卫在半月湖,再加上林凡的亲卫,你就算闯进去也出不来啊,最重要的是,那些江湖势力的人,比如魔门,你又该怎么对付?为何不在林凡出城之后,中途取之?”许成文扳着胖胖的手指,对半月湖的守备力量礼数家珍,提出诸多疑惑。
洛木青摇摇头,他已收到消息,至多几日,京师会派遣军队前来接应林凡,届时,除了直接袭击,否则不会有任何的机会,可这种硬碰硬的方式,任何一个江湖势力都没这个胆子,即便是神秘莫测的魔门。
虽说如今天下动荡,但江湖人士与朝堂之间,关系微妙,特别是在南域,朝廷的掌控力度在这放着,便是那些个眼高过顶的邪魔外道,也惧上三分,哪个不长眼的门派势力敢直接攻打一支成制的朝廷正规军,没那力量,也没那胆子。
盯着七彩琉璃灯的江湖人士,大都存着同样的心思,七彩琉璃灯,只能暗盗,不能明抢!
道出缘由后,洛木青慎重道:“这是唯一的机会,出城之后更加没有法子,至于其他,我自有手段。”
“好吧,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出手?”
“这两天,我感觉到很多江湖上的人都来到了雍州城,还看到了几个熟面孔,就看魔门的打算吧,魔门一动,其余那些垂涎古宝的江湖客,也会跟着动,那时便是我出手的时候了,有他们分散守军的注意力,我才好浑水摸鱼,以魔门作掩护,加上我的一些部署,便是林凡来了,我也能全身而退,估计就这几天了,林凡不可能在雍州城呆多长时间,而且你也不用过于担心,其他人肯定也有拦截林凡的打算。”
盗圣洛木青,盗尽天下宝物,世人只叹其盗术了得、不可思议,却不晓其运筹帷幄的筹谋,是何等心思缜密。
咚咚咚!
许成文胖胖的手指敲着桌面叮咚响,半响,他咬咬牙下定决心,应声:“也罢,谁让我欠你人情,就帮你这一回吧。”
盗圣微笑点头。
“喂,我洗好……”这时,乞丐楚木从内门走进来,抬头一看,发现房内坐着一个陌生人,他停下脚步,挠挠头不说话。
闻言,洛木青转过身子,上下打量楚木一番,眸子一亮,洗去铅尘之后,换上一身素雅洁净的白衫,脏兮兮的小乞丐摇身一变,竟颇有些浊世翩翩佳公子的感觉。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古人诚不欺我。”洛木青讶异道。
“这是谁?你的儿子?”许成文同样带着疑惑,印象中的盗圣,从来都是孤身一人,从未听说过他身边带有同伴,还是一个少年人。
“去去去!我可没那么老,这是我的帮手。”盗圣没好气地解释一句,随后便下了逐客令:“行了,夜已深,你赶紧回去喝你的天香酒,赏你的红袖舞吧。”
“你这人,真是一点没变,净会过河拆桥。”许成文嘟囔一句,站起身挺着个大肚子,摇晃着一种富态十足的走路姿势,慢慢走出房门。
目送好友离去,洛木青与楚木闲扯一阵之后,看到楚木渐渐睡意朦胧,上眼睁不开下眼,便道:“楚木,你今晚就睡这吧,我到隔壁厢房去睡。”
“哦。”
洛木青走到门前,正准备离开,突然回头问了一句:“楚木,如果有朝一日,雍州城陷入战火之中,繁华尽毁,天下倾覆,你该怎么办?”
已经钻进被窝里的楚木,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应道:“谁知道呢,这么长远的事。不过话说回来,小时候有个比我壮实的乞丐,总是抢我的饭菜,后来我一怒之下,设计把他狠揍了一顿,从那以后,他就再也不敢欺负我了,总之,谁要毁我生活,我就报复谁呗。”
洛木青一愣,随即一阵大笑,关上了房门。
“有趣!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