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千古一管子

野心往往是人前进的动力。

封禅没戏了,称王没指望了。

齐桓公的劲头一下子就泄下来了,会盟没兴趣开了,盟军也没兴趣组建了。总之,奋斗的热情没了。

当然,这跟岁数大了也有关系。

从那以后,齐桓公再也没有召开过会盟,他开始更加注重享受,盖新楼,坐新车,让易牙采买最好的山珍海味做最好的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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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桓公没有野心了,但是,有野心的人还有一大把。

两年之后,也就是齐桓公三十七年(前649年)。

周襄王的弟弟王子带实在忍不住了,于是勾结北戎,要里应外合,驱逐周襄王,自己登基。

北戎军队如期而至,攻打洛邑。周襄王一看不妙,立即派人四处求救。秦国、晋国就近发兵,驰援洛邑。北戎一看,心里有点儿发虚。而城里的王子带没有想到秦国和晋国来得这样快,也没有胆量接应北戎。

结果,北戎军自己撤了。

等管仲率领齐军来到的时候,战事已经结束。既然来了,也不能就这么回去,管仲派人前往北戎,谴责他们的侵略行径,并且发出战争威胁。北戎很害怕,于是派出使者前来认错,并请求签署和平条约,同时出卖了王子带,“都是王子带出的坏主意”。

管仲进城觐见周襄王,周襄王要以上卿的规格接待管仲,管仲再三谦让,最后以下卿规格接待。管仲把北戎的事情汇报了一遍,周襄王当即同意接受和平建议,同时要处死王子带。

“大王,王子带虽然有错,但毕竟是大王的弟弟,不妨将他赶到齐国悔过。”管仲建议。

于是,管仲将王子带带回了齐国。

这是管仲最后一次率军出国,也是齐桓公最后一次派兵出征。

人,总会老的。

四年之后,齐桓公四十一年(前645年)。

管仲的生命终于走到了尽头,这个中国古代最伟大的思想家、政治家、经济学家和军事家也没有能够逃过时间的追杀。

管仲临终之前,齐桓公亲自来到家中探望,看见病得瘦骨嶙峋的管仲,齐桓公潸然泪下。他握着管仲的手问:“仲父,如果你不幸而不起的话,谁可以接替你的工作?”

“可惜啊,宁戚死得早,他原本是最合适的。”除了宁戚,宾须无和王子成父也都已经去世。

“那么,鲍叔牙怎么样?”

“鲍叔牙是个坦荡君子,正直诚实,但是太正直了,善恶太过分明,见到人的过失,一辈子都不会忘。水至清则无鱼,没有人愿意在他手下干活儿。”

“那么,隰朋呢?”

“隰朋可以,他这个人很谦虚好学,不耻下问,在家里也在考虑国家的事情,在朝廷也在考虑家里的事,他是一个尊重人性的人啊。”对于隰朋,管仲勉强认可,没有办法,他以自己为标准,确实很难找到接班人,“不过,隰朋天生就是我的喉舌,我死了,喉舌还能存在很久吗?只怕他也快了。”

说来说去,隰朋不过是个过渡人选。

“那么,仲父认为易牙怎么样?”齐桓公很喜欢易牙,想要破格提拔他。

自古以来,在君主身边做事是很容易飞黄腾达的,就像今天给领导当秘书,或者给领导开车一样,一个御用厨师竟然被当作管理国家的首席人选提出来。

“主公,你不问,我也正要说呢。易牙、竖貂和公子开方这三个人不是好人,离他们远一点儿。”管仲说。这三个人能够哄齐桓公开心,管仲没有动他们是因为自己可以控制他们。如今自己要死了,不能再让这三个人待在齐桓公身边了。

“可是,易牙很爱我啊,他把他儿子都蒸来给我吃了。”

“最爱自己的儿子是人之常情,他连儿子都忍心杀掉,对别人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可是,竖貂为了留在我身边,自己把自己给阉了啊。”

“人都是把自己的身体看得最重,他连自己的身体都不在乎,还会在乎别人吗?”

“公子开方呢?他放弃了世子的宝座来跟随我,父母死了都不回去奔丧,他难道不是真爱我吗?”

“连父母都可以抛弃,还有什么人不能抛弃呢?”

什么是哲学?这就是哲学。

哲学是不能无视人性的。

父亲死了,儿子还在台上含笑演出,我们现在说这是敬业,看看管仲怎么说吧。

“既然这样,仲父怎么从来没有说过?”齐桓公有些失望,他觉得管仲的城府太深。

“我从前不说,是因为他们可以让主公开心。就像大坝一样,我在的时候可以阻止洪水泛滥,我要走了,洪水随时要泛滥,所以我提醒主公离他们远一点儿。”

齐桓公半天没有说话,管仲对这三个人的评价,他并不赞同。

许久,齐桓公终于想起来还有话没有问,急忙问:“那隰朋之后呢?隰朋之后谁能接班?”

管仲没有说话,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当晚,管仲与世长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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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仲的一生,是光辉的一生,是伟大的一生。

管仲,一生致力于齐国百姓的福祉与齐国的繁荣强大,为天下的安定团结贡献了毕生的力量。尊崇周王室、和睦诸侯是他的原则。他为春秋时代建立了一个楷模国家,开创了国家发展的新模式。他给动乱的天下带来了和平,并为天下开拓了一条共同繁荣的道路。

可以说,管仲辅佐齐桓公称霸的几十年,就是春秋时期各国发展最稳定的几十年。

管仲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经济学家,他的经济学思想直到现在依然是先进的。

除了在农业和商业管理上的伟大创举之外,他还有超前的金融思维。

管仲擅长规划,因此总能在困难来临之前做好准备。

“春天只有二十五天可以耕种,因此,这二十五天一定要还给老百姓,否则就会出问题。”管仲看问题历来就是这么一针见血,他的原则是国家不能耽误农时。

管仲还运用统计学进行管理。

“田有轨,人有轨,用有轨,乡有轨,人事有轨,币有轨,县有轨,国有轨。不通于轨数而欲为国,不可。”

什么是“轨”?统计。上面一段话就是说,凡事都需要统计,不懂得统计,就根本无法治理国家。管仲专门成立了一个负责统计的机构,他们的统计非常全面,人口、土地、产出、总值、男女劳力等,之后根据统计结果进行各方面的决策,同时进行下一个年度的预测。这也是现代会计学预算和决算的来源。

最早把统计学原理应用在政府管理中的,一定是管仲了。

管仲还是一个伟大的军事家。管仲说“至善不战,其次一之”,这后来成为《孙子兵法》的最高原则:“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管仲对于赏罚、军费、建制、号令、武器、地图、敌情等几乎每一个军事要素都有具体的要求。“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的概念也来自管仲。

管仲提倡“礼法并用,礼为根本”,这也是战国初期李悝变法的理论来源。

管仲提出“礼义廉耻”,这是后来儒家的口号。

管仲还讲“道”,“道不远而难及也,与人并处而难得也”“虚无无形谓之道”“大道可安而不可说”“是故有道之君子,其处也若无知,其应物也若偶之。静因之道也”“道在天地之间也,其大无外,其小无内”……

除了大谈道,管仲还对许多哲学现象进行定义,譬如规律、规范、势等词汇的意思,就都是管仲当初为我们定义的。

可以说,老子的《道德经》深受管仲的启发。

管仲在齐国是神一般的存在,此后的数百年间,齐国人都对管仲顶礼膜拜。

其实何止齐国人呢?

来看看孔子是怎样评价管仲的。

子路有一次对孔子说:“齐桓公杀了公子纠,召忽自杀以殉,管仲却没有自杀。管仲不能算是仁人吧?”

孔子当时就驳斥他说:“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什么意思?齐桓公数次召集各诸侯国,而不动用武力,靠的都是管仲的力量啊。这就是他的仁,这就是他的仁啊。

子贡有一次也提出跟子路同样的问题,孔子也是当时驳斥他说:“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

什么意思?管仲辅佐齐桓公,称霸诸侯,匡正了天下,老百姓到了今天还享受到他的恩赐。如果没有管仲,恐怕我们已经被野蛮民族征服,要披散着头发,衣襟向左开了。管仲岂能像普通人那样恪守小节,自杀在小山沟里,无声无息地离开这个世界?

孔子给了管仲至高无上的评价。

司马迁在《史记》中为管仲列传,评价说:“其为政也,善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

诸葛亮常自比于管仲、乐毅。

唐朝第一名将李靖则这样说:“若乐毅、管仲、诸葛亮,战必胜,守必固,此非察天时地利,安能尔忽?”

如果说谁是天下第一大“管粉”,笔者只能排第二。

排第一的是清末民初大名鼎鼎的梁任公梁启超,梁启超学贯中西,但是在读了《管子》之后,大叹管子才是古今中外第一人,为此写下六万余字的《管子评传》。

尽管如此,管仲在中国历史上得到的评价也完全无法与他的功绩相匹配。

换言之,他没有得到公允的评价和地位。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专制统治者们很不喜欢他,非常不喜欢他,特别不喜欢他。

管仲重视商业,运用金融,这些都和专制统治者们只重视农业背道而驰。

管仲没有为公子纠尽忠,这和专制统治者们的愚忠宣传背道而驰。

管仲给国君定了三条规矩:第一,要以身作则,要求臣民的,自己要先做好;第二,法令一旦颁布,就不能轻易改动;第三,赏罚都要根据法令来进行,不能凭自己的好恶来进行。

管仲还给国君灌输这样的思想:怕的是自身不善,不要怕别人不了解自己。个人可以有错误的行为,但是人民不会有错误的评价。善于责备自己的,人民就不会责备他。只有不肯责备自己的,认为自己正确的,人民才会责备他。承认自己的错误,那是“强”的表现;修养自身的节操,那是“智”的表现;不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那是“仁”的表现。所以,英明的统治者把过失归于自己,把功劳归于人民。

鉴于此,专制统治者们怎么会喜欢他?恐怕恨不得将他打倒在地,再踏上亿万只脚。

也正因为没有了产生管仲这样伟大的政治家的土壤,秦朝以后,再也没有一个能够接近于管仲的人了。

后世流传的《管子》,其中一部分是管仲自己所作,另一部分是战国时期稷下学宫的学者根据记载所整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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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仲去世了,整个齐国都感到悲哀。从周王室到包括楚国在内的各诸侯国都纷纷派遣特使前来吊唁。齐桓公十分悲痛,他命令世袭上卿的高虎负责治丧委员会,高规格安葬管仲。

隰朋接任了上卿职务。

易牙对管仲恨之入骨,他决定来挑拨鲍叔牙和管仲之间的关系。

“鲍叔啊,管仲能当上齐国的上卿,多亏您老的推荐。可是,他临死的时候推荐上卿竟然没有您的份儿,我都为您抱不平啊。”易牙找了个机会,来找鲍叔牙搬弄是非。

鲍叔牙一听,笑了:“易牙,就是因为管仲凡事为国家考虑,我当初才推荐他。你现在来说他的坏话,真是不知好歹,像你们这类货色,多亏管仲大人有大量让你们在这儿混口饭吃。要是我的话,早把你们给赶走了。”

易牙碰了一鼻子灰,灰溜溜地走了。他不得不佩服管仲,也不得不佩服鲍叔牙。

隰朋继任仅仅一个月,也追随管仲去了。

谁还能当上卿?齐桓公不知道。从历史的角度来说,管仲没有培养出自己的接班人,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缺憾。

没办法,齐桓公只能请老师出马了。

“师父,还是您来吧。”齐桓公亲自上门请。

“主公,管仲说得对,我的性格过于好恶分明,不适合。”鲍叔牙推辞。

可是,齐桓公再三邀请,鲍叔牙最后只得接受,但是有一个条件:炒掉易牙、竖貂和开方。

鲍叔牙果然眼里揉不得沙子。

齐桓公答应了,于是,易牙等三人被扫地出门。

很快,鲍叔牙的缺点就暴露出来了。

他看不惯这个,看不惯那个,大家很快开始烦他。

齐桓公也很不舒服,从前吃喝嫖赌都没问题,管仲从来不管,因为管仲的理论是:人生就是来享受的,当了国君不享受,谁还想当国君?管仲不仅不管,有时候还陪齐桓公玩。可是,鲍叔牙看不惯,看不惯就会说。

齐桓公越来越痛苦,越来越郁闷,没了易牙,饭菜不香了;没了竖貂,起居不畅了;没了开方,没人帮忙物色美人了。

“主公啊,你看你这样多难受,把易牙他们召回来吧,不就做个饭、捶个背、讲个黄段子嘛,还能祸国殃民了?”大卫姬建议,除了心疼齐桓公之外,她还有自己的目的。

原来,齐桓公六个如夫人生了六个儿子,分别是:大卫姬的儿子公子无亏、小卫姬的儿子公子元、郑姬的儿子公子昭、葛嬴的儿子公子潘、密姬的儿子公子商人和宋华子的儿子公子雍。六个公子中,只有公子雍出身卑微些,安分守己。

虽说公子昭被宣布为世子,但是其他五大公子各有各的拥趸,实力不相上下,谁也不服谁。这种现象被称为结党。

易牙和竖貂都是公子无亏的死党。奇怪的是,公子开方竟然没有跟自己的姐姐大小卫姬合作,反而与公子潘混在一起。

为了自己的儿子,大卫姬当然极力怂恿齐桓公把那三个人弄回来。

齐桓公终于还是把易牙、竖貂和公子开方给召回来了,但是没有官复原职。

鲍叔牙一看,不干了,去找齐桓公,齐桓公跟他解释:“他们现在没职没权的,小泥鳅掀不起大浪。”

鲍叔牙还劝,劝也没用,齐桓公是下了决心非要把这三人给弄回来。

“那好,我辞职。”鲍叔牙要辞职。

“别啊,师父要是辞职,那不是摆明了让我挨骂吗?您还是当这个上卿吧,平时没事,早点儿来晚点儿来都没关系。您岁数也大了,注意点儿休息。”

鲍叔牙辞职也没辞成。

从那之后,鲍叔牙干脆不上朝了,反正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了。

没多久,齐桓公将易牙三人全部官复原职,宠信程度比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管仲去世的第二年,鲍叔牙也去世了,忧郁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