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一章 红甲将军
人类历史就是一部斗争史，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主要的是与人斗，其乐无穷。
大国有斗争，小国同样有斗争。从斗争的角度说，国无大小。
从权力斗争的角度说，古今中外，都遵循同样的规律。生命不息，斗争不止。
胜利总是令人兴奋吗？答案是否定的。
战胜了楚国人的晋国人就并不兴奋，除了三郤，其他的人似乎个个忧心忡忡，心事满怀。从鄢陵回新绛的路上，晋军将领们一个个阴沉着脸，好像不是打了胜仗，而是大败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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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军凯旋，郤至派人事先回来，到处去说这次战争的经过，当然主要是渲染郤至将军如何运筹帷幄、据理力争，又如何英勇作战，得到楚共王的赞赏，并且在战场上赠送他礼物。
“能得到敌国国君的赞赏，当初先轸也没有做到啊。据说，楚国人都把郤至元帅称为红衣战神啊。”郤至派回去的人说得绘声绘色，在大街小巷一遍又一遍地说。
“郤至元帅好帅哟。”好多小姑娘都会害羞地说，把郤至当成了崇拜的偶像和梦中情人。
少不得，在说得带劲的时候，郤至派回去的人会顺带着贬低栾书和士燮等人，以此来衬托郤至的了不起。
晋军回到新绛的时候，随着得胜鼓的声音，首先进入人们视野的是一乘战车，战车上站着一个红人，只见他身穿红色铠甲，头顶红盔，脚踏红靴，就连马的缰绳也是红色的。这么说吧，整个人从头红到了脚。在夕阳的斜射之下，郤至红得有些发紫。
“郤至将军！郤至将军！”群众欢呼起来，偶像回来了。
面对欢呼的人群，郤至面带胜利的微笑，向大家挥着手。
郤至的后面，是晋厉公的战车。只见晋厉公一脸笑容，不过那是挤出来的。
郤至夺走了所有的风头，以至于人们竟然没有注意到中军帅栾书在队伍的什么位置。
很快，整个晋国都在流传红甲将军郤至的英雄事迹，他不仅为晋军的胜利出谋划策，而且英勇作战，险些活捉楚王。
国家英雄，绝对的国家英雄。
作为晋国的特使，郤至前往洛邑向周王室献上战胜楚国的战利品和战俘。在洛邑，郤至得意扬扬，目中无人，拼命鼓吹自己的巨大贡献。
“微我，晋不战矣……战而胜，是吾力也……若是而知晋国之政，楚、越必朝。”（《国语》）郤至说如果不是他据理力争，晋国根本就不会跟楚国交战。所以，晋国能够战胜楚国，那完全是他的功劳。如果他当了晋国中军帅，楚国、越国这样的国家都要臣服了。
太张狂了，前所未有的张狂。
“就是就是，元帅神勇，来来来，祝郤至元帅早日高升，干杯。”王室的公卿们拍起了马屁，对于他们来说，拍马屁是日常工作的主要组成部分，多拍一次无所谓。
郤至喝了不少，昏昏沉沉被扶回了使馆。
“郤至很危险了，他在卿里排最后一位，却把自己的功劳说成第一位，企图独揽大权，这不是明目张胆招人怨恨吗？看上去他很聪明，实际上很愚蠢啊。”郤至走后，单襄公断言郤至很快就会遭殃，“以吾观之，兵在其颈，不可久也。”
“就是就是，老单说的是，来来来，为老单的真知灼见，干杯。”王室的公卿们还是这一套，拍马屁的机会他们从来不错过。
郤至从洛邑回到晋国的时候，晋厉公决定组织一场八卿打猎，算是犒劳大家。其实，早就准备打猎的，就是因为晋厉公一定要等郤至，所以推迟了。
照理，打猎是个娱乐项目，重在参与，大家嘻嘻哈哈不要太在乎，到最后把猎物分一分，就算皆大欢喜。所以，大家都把最好的机会留给晋厉公，边边角角的留给自己。说白了，不就是陪着国君来玩玩吗？可是，有一个人例外。谁？不用猜，红甲将军。
郤至穿着红甲去打猎，大家看着都很别扭，这样的场合，把自己弄那么扎眼干什么？郤至不管这些，他要的是风头。
打猎开始之后，晋厉公的箭法不错，连连斩获野兔、野羊、野鸡，大家叫着好，都很高兴。射中猎物第二多的就是郤至，他的箭术比晋厉公要好，只是他的位置靠边，不太理想。不过令他最不爽的倒不是位置不好，而是除了自家的郤犨和郤锜偶尔喝个彩，其他人对他的表演都当没看见。
正在恼火，突然，一头野猪被赶了出来，这是今天最大的猎物了。这样的猎物，大家自然是让给晋厉公的。
晋厉公不客气，挽弓搭箭就射，旁边郤至也不客气，也抄起弓来。
晋厉公的射术虽然不错，但毕竟不是战将，一箭出去，擦着野猪的屁股过去，正要再抓一支箭，不料却晚了。旁边郤至的箭已经出去了，不偏不倚，准准地扎在那头猪的耳朵里，野猪惨叫一声，栽倒在地。
所有人都笑了，三郤得意地笑，其余的五个卿苦笑，晋厉公开心地笑。对于郤至射死野猪，晋厉公并没有感到不快，反而很高兴。
可是，不高兴的事情随后发生了。
按规矩，谁射死的猎物，由谁的随从拿走。郤至射死了野猪，自然是郤至的随从拿来放在自己的车上，算是郤至的猎物。谁知道晋厉公有个随从叫作孟张，大概以为这头猪是晋厉公先射的，所以应该归晋厉公，于是不等命令就跑过去抢那头野猪。
郤至一看，不高兴了，心想，你没看见野猪是我射死的吗？就算献给国君，那也该我献啊。
想到这里，郤至又抄起了弓，一箭出去，可怜孟张也是耳朵中箭，然后栽倒在猪的身边。
“哗。”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为了一头猪，郤至竟然射死晋厉公的随从。
“来人，把猪给我扛过来。”郤至面不改色心不跳，让自己的随从把猪扛了过来。
郤至跳下车，来到晋厉公的面前，高声说：“主公，这头野猪献给您。”
晋厉公摆了摆手，没有回答。
“收队。”晋厉公下令，他已经没有心思再打猎了，随后他轻声嘟囔了一句，“欺人太甚。”大家不欢而散。
晋厉公为什么要忍下这口气？因为郤家的实力太强了，即便他对郤至再怎么不满意，也不敢轻举妄动。
郤家的实力强到什么地步？三卿五大夫都是他们的人。
回去的路上，郤至谈笑自若，毫不在乎。栾书、荀偃阴沉着脸，他们知道自己应该有所动作了。有一个人愁眉不展，整天没有说一句话，没有发一支箭。谁？士燮。
士燮早已看到了危机，现在则看得更清楚。他很担心，不是担心三郤，而是担心自己会受到连累。
回到家里，士燮把自己宗族的祝史找来，祝史是干什么的？主持宗教仪式的人。
“从今天开始，我要你天天诅咒我，求上天让我早点儿死。”士燮给了一个让祝史大吃一惊的命令，让人诅咒自己的人还真没见过。
“搞笑呢吧？”
“搞你个头。如今权力斗争白热化，随时变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大难临头。我要是死了，不仅我躲过去了，我们士家也能继续存在下去了。”士燮很严肃地说，这也算牺牲自己保全大家吧。
从那之后，士氏家族每天都在诅咒士燮，祝他早日实现死的愿望。
“老天爷，求求您了，让士燮早点儿死吧，早点儿死吧，早点儿死吧。”
终于，鄢陵之战第二年的六月九日，士燮的心愿实现了。
在临死之前，士燮和儿子士匄还有一段临终对话。
士燮：“我的话你记住了吗？”
士匄：“记住了。”
士燮：“说一遍。”
士匄：“多吃肉，少喝酒；宁可嗓子多发炎，也要开会少发言。”
士燮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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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燮把自己给诅咒死了之后，卿的位置腾出来一个。现在，谁来接替士燮的中军佐，谁晋升为卿，这是一个人们关注的事情。
晋厉公把苗贲皇找来了，他很喜欢这个楚国裔的晋国人。
“老苗啊，鄢陵之战你立了大功，我打算让你当卿。”晋厉公要提拔苗贲皇，破格提拔。
“主公，不行不行。我哪有卿的水平啊？我连晋国话都说不好，您还是找别人吧。”出乎晋厉公的意料，苗贲皇竟然拒绝了。
“哎，你就别谦虚了，你有这个实力啊，你一定要当。”
“主公，真不行。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吧。我一个外来户，除了主公您，没谁待见我，好些人盯着这个位子，要是给了我，我真不知道哪天怎么死的。主公，求求您放过我吧，我爹的教训还不够惨痛吗？我还想多活几年呢。要是主公一定要我当，我只好跑到齐国去了。”苗贲皇的态度异常坚决，看来是想得太明白了。
“唉。”晋厉公叹了一口气，他有些恼火，又有些无奈。
苗贲皇第二天就回到自己的采邑，远远离开了是非之地。
用句《三国演义》的句式：苗贲皇，聪明人也。
多亏苗贲皇够聪明，否则百家姓就没有苗了。
有的人远远避开，有的人却在殷殷期盼。
三郤都在等待，而郤至更是瞄准了中军佐的位置。此外，郤家还有五个大夫，也有望晋升为卿。郤至没有跑跑关系什么的？那年头，还不时兴这个呢。
终于，等到了宣布的日子。
“经过我和栾元帅反复商量，现决定，因为暂时没有合适人选，中军佐空缺。”晋厉公宣布。为什么这个位子空起来？晋厉公从苗贲皇拒绝出任卿这件事情得出了一个结论：卿的位置不给郤家，郤家不高兴；给了郤家，全国人不高兴。所以，干脆空着。
巧合的是，栾书也是这么个想法，两人一拍即合，就这么决定了。
三郤很郁闷。
“这个栾书，一定是他在搞鬼。”三郤一致认定是栾书在整他们，他们猜对了，但是也不全对，因为在这个问题上，晋厉公和栾书的意见高度一致。
不管怎样，三郤恨死了栾书。
“栾书，让你牛，看你能牛多久，老子总有一天要当上中军帅。”郤至公开这样说。
可是，郤至没有去想，现在有多少人在说：三郤，让你们牛，看你们能牛多久？
栾书不是傻瓜，他很聪明，也很能忍。
事实上，栾书的名声非常好，他是个廉洁奉公的人，家里说不上穷，但是绝对不能说是富足。这么说吧，一不贪污，二不受贿，三不结党。
可是，栾书这个好人也觉得不能再忍下去了。
而当好人决定反击的时候，其手段可能更加彻底。这一点，就像当初荀林父收拾先榖一样。
栾书下定了决心：动手。
晋军在鄢陵之战中活捉了楚共王的弟弟公子筏，就关押在栾书的家里。那时候捉到了高级俘虏，通常都是关押在某个大夫的家里。
栾书把公子筏叫来了。
“公子，想家吗？”栾书问。
“想。”
“想回家吗？”
“想。”
“想老婆吗？”
“想。”
“想回家见老婆吗？”
“想。”
栾书啰里吧唆问些问题，要把公子筏的念头吊起来。果然，他看见公子筏的眼中散放出人性的光芒。
“照我说的去做，就放你回家，行不行？”
“行，当然行。”
第二天，栾书去找晋厉公了。
“主公，上次我们捉了公子筏，还记得吗？”栾书问。
“记得，什么事？”
“这小子想戴罪立功啦，他要检举揭发。”
“检举揭发什么？”
“他不肯说，说一定要直接跟主公说，还说事关晋国的存亡。”
“那叫他来。”
于是，栾书把公子筏给弄来了，晋厉公把身边人都打发走了。
“公子，据说你要戴罪立功，有什么要检举揭发的？”晋厉公问，他很想知道。
“我不是贪生怕死的人，本来，我就准备死在晋国了，可是，您优待俘虏的政策感动了我，您的人格魅力打动了我，所以我才决定戴罪立功的。”公子筏先拍了拍马屁，这是栾书教给他的。
晋厉公听了，果然有些高兴。
“不过，我要您先答应，要是我确实有立功表现，就放我回家。”公子筏继续说，这也是栾书教给他的。栾书知道，要求提得越具体，看起来就越是那么回事。
“好，我答应你。”
“还有，您一定要为我保密。否则，我肯定活不到回去的那一天。”公子筏还在提要求，看上去，事情真是很严重。当然，这也是栾书教的。
“好，你说吧。”晋厉公说，到现在，他已经很迫切地想知道公子筏要检举揭发什么了。
公子筏看了晋厉公一眼，又看了栾书一眼，然后咽了咽口水，使劲眨了两下眼，开始检举揭发了。
“鄢陵大战您知道是谁挑起来的吗？”公子筏问。
“谁？是我吗？还是楚王？”这个问题问得晋厉公有点儿发蒙。
“都不是，是郤至。”
“郤至？”
“其实，楚王根本不想跟晋国打仗的，都是郤至派人去劝说的。为什么郤至要挑起这场战争呢？我听说他跟公孙周关系好，想把公孙周给弄回来当晋国国君。为什么想把公孙周弄回来当晋国国君呢？因为他想当中军帅。他派人对楚王说他会策应楚军击败晋国，然后把您杀了，把公孙周弄回来。”公子筏讲了一通，中心思想就是说郤至想利用楚国人除掉晋厉公，所以才有了鄢陵之战。
晋厉公听完了，狠狠眨了一顿眼，他要把这段话消化一下。仔细想了一阵，发现这段话的逻辑很清晰，很有道理。可是，他还是觉得有些疑问。
“元帅，这个，你看有这个可能吗？”晋厉公问栾书。
栾书挠了挠头，假装思考。
“我觉得吧，公子筏的话可信。当时郤犨去齐国和鲁国调兵，他故意磨磨蹭蹭，让两国军队迟迟不到。而郤至呢，在我们的援军未到的情况下坚持出战，什么意思？如果我们战败了，他一定趁机把您害了，现在跟我们说话的就不是您了。老天保佑我们胜了，他分明能够捉住楚王，却故意放走了他，为什么？这不是他的风格啊，他喜欢抢功啊。唯一的解释，他怕捉住了楚王就把自己暴露了。他不仅放了楚王，还放了郑侯，为什么？有阴谋啊。”栾书的这番话杀伤力更强，更是头头是道。
栾书这人，特别擅长火上浇油，当初赵家被灭，也跟他的表态有很大关系。
晋厉公听得直点头，不过，他很聪明，他也怀疑这是不是他们两个编好了来忽悠自己的。所以，尽管觉得栾书说得有理，晋厉公还是有些将信将疑。
“这样吧，我知道您决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但是，我们也不能放过一个坏人。我有一个办法，我们不妨派郤至出使王室，如果他真的跟公孙周有勾结，那他一定会跟公孙周碰头。您派人跟踪他，到时候不就真相大白了？”栾书想得周到，一步一步引导着晋厉公。
晋厉公点了点头，这样的事情，宁可信其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