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意大利小镇奥尔维耶托的一座钟楼上,我遇见了德比。
想要上到钟楼顶部,必须走一段又窄又陡的螺旋长楼梯。我气喘吁吁地爬到顶部,看到了在旅游书中见过的大钟。当我靠近大钟,踮起脚尖向钟内看时,听到有人在另一边朝我大喊。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瘦削黝黑的亚洲男孩向我招手,示意我过去。当我环顾四周确认除了我是否还有其他人时,他摆出用双手捂住耳朵的姿势。此时钟声响起,一种让人头痛欲裂的声音。像是被那声音击中,我蹲在原地捂住耳朵。钟声又继续响了一会儿才停止。
等钟声响过,我站起身来,那个男孩朝我走过来。“你还好吧?”他问道,然后指着自己的手表说现在是一点,他知道钟声马上就要响了,所以就离得远远的。
我斜眼打量着这个男生。虽然我也是一个寒酸的背包客,但他的样子更寒酸。身体干瘦,身穿及膝的阿迪达斯短裤和一件黑色无袖T恤,不知是不是没涂防晒霜的缘故,脖子和胳膊都晒脱皮了。还未脱去的死皮,如鱼鳞一般粘在胳膊上,风一吹便轻轻飘舞起来。胳膊上的脱皮部位被阳光晒得通红,这样下去肯定会起水泡的。我皱起了眉头,就像自己脱皮了一样。
“你不涂防晒霜吗?看上去挺疼的。”
说着,我从包里拿出防晒霜递给他。他一手挤出防晒霜,一手小心翼翼地往脸、胳膊和脖子上涂。他若无其事地说自己本来连大夏天都不涂防晒霜的,但意大利的光照有些超乎想象。
“这个你拿去用吧,我有很多呢。”
“真的吗?不用啊。”
他嘴上虽然这么说,却把防晒霜放到自己背包里了。
“我叫德比,你呢?”
“我叫南熙。”
“你是从韩国来的吧?”
“是的。你呢?”
“香港。”
我们从螺旋楼梯缓缓走下来,没有说话。走出钟楼时,我打算跟他道别。
“你现在要去哪里?”
当我正要回答时,突然感到一摊湿热的东西落在了头上。是鸟屎!我惊慌失措地从包里拿出一块口香糖纸放到头发上。他马上从口袋里掏出湿巾,撩起我的几缕头发,不慌不忙地擦掉鸟屎,然后又从包里拿出水瓶,用湿巾蘸着水,更加仔细地擦拭我的头发和头皮。我红着脸连说了几声谢谢。
然而,不管怎么擦都没用,不能这样去坐公共交通,我们只好去超市买了洗发水。在公共厕所的洗手池里,我洗了头发,然后用德比包里的运动毛巾擦了擦。
我们坐在可以看到大教堂的路边长椅上,在午后的阳光下晾着头发,耳边吹来沁人心脾的微风。坐在那里,我听德比讲了他的故事。他今年二十三,跟我同岁,专业是机械工程,希望未来成为一名飞机机械师。他说,看完《天堂电影院》后,决定一定要去意大利旅行一趟,然后不到一周时间,他就到了罗马。他刚来几天,接下来会去西西里岛,顺便走访沿途意大利大大小小的城市。
“我是昨天到的,今天是第二天。”
我以为他会问我为什么来郊外,而不去罗马城走走,但德比并没有问。我向他介绍自己说,我正在找工作,经常被鸟屎砸中。还说我买了最便宜的机票,从仁川到罗马花了二十四小时,中途在台北和曼谷各转机一次。我还告诉他我喜欢九十年代的香港电影,尤其喜欢张曼玉,这时他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我小时候见过张曼玉。”
“什么?”
“我父亲曾在电视台做摄影师,我去玩的时候见过。”
“真的吗?”
“真的,她还给我糖吃,还跟我说话了呢。”
“不是在骗我吧?”
“不是。”
我开始兴奋地跟他讲我为什么喜欢张曼玉。“不是喜欢,应该说是爱吧。第一次在大银幕上看到她时我就爱上她了。她低沉的嗓音,笑的时候一边微微上扬的嘴角,美丽的眉毛,还有那双清澈的眼睛,即使什么都不说,也比说一百句更传神。张曼玉是真的人吗?你真的见过张曼玉吗?”
“大概两年前?在街上也偶遇过。”
“骗人。”
听到我的话,他耸了耸肩,笑了笑。
“说不定有一天你也会遇到她。”
听到这话,我苦笑了一下。
那天,我们逛了奥尔维耶托,然后一起坐火车返回罗马。在返回泰尔米尼站的路上,我发现我们有很多共同点:喜欢电影,害怕新的挑战,都是在冲动之下买了来意大利的机票,开启了说走就走的旅行。我还知道了他的名字为什么是德比,以及对在香港出生长大、拥有英国国籍的他来说,香港和内地意味着什么。
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汉语普通话和粤语是可以互相交流的,对香港和内地的关系也了解不多。对德比来说如此重要的问题,我却一无所知,对此德比起初有些惊讶,接着慢慢向我做了解释。看着他,我开始为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明明对香港人的真实生活漠不关心,却说自己喜欢香港电影。大概在我们快到泰尔米尼站的时候,我甚至对他产生了一丝愧疚。
他说要在罗马再看看,然后去那不勒斯,在近郊旅行几天,最后去往他的最终目的地——西西里岛。我说我没有什么特别的计划,想去佛罗伦萨、维罗纳和威尼斯等地转转。“那就此道别啦。”在泰尔米尼站前,他这么说着向我挥手告别。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没有挪动脚步。他像想起什么似的,转身朝我大喊:
“谢谢你的防晒霜!”
几天后,在从罗马开往佛罗伦萨的火车上,我沉沉地睡着了。听到乘务员叫我,半睡半醒中,我睁开眼睛,把车票递给她。真是疲惫的一天。乘务员告诉我这趟火车不去佛罗伦萨。
“你应该在下一站下车。”她说。
“下一站是哪里?”
“那不勒斯。”
夏天,太阳下山虽然晚些,但当我在那不勒斯站下车时,四周已是漆黑一片。我走到公用电话前,给导游书上的几家客栈打电话,预订了一个床位,然后朝那里走去。客栈位于一条狭窄的小巷,当我到达那里时,因炎热和紧张已浑身是汗。六人间的宿舍里有个小露台。我站在露台上,看着对面的建筑。每个露台的晾衣绳上都挂满了洗好的衣物,有人靠在露台上边聊天边欣赏夜景。按计划,我现在应该在佛罗伦萨阿尔诺河畔的某个客栈睡下了,但站在那不勒斯的露台上,吹着习习凉风的我,不知为何并不讨厌这一刻。
第二天,在客栈餐厅里吃早餐时,我见到了德比。看到彼此后,我们并没有很惊讶。他端着餐盘,来到我坐的这桌。“不是往北走吗,怎么来那不勒斯了?”他问道。于是我把自己的情况说了一下。他取笑了我好一会儿,说怎么那么傻会坐错火车。可能是涂了防晒霜的缘故吧,他脖子处的皮肤已经不再红了。我旅行还不到一周,不知为何已经感到有些孤独了,虽然不想承认,但孤独总是突然来袭。就在这时,我又遇到了德比,我能感觉到,见到我他也很开心。
那天,我和德比去了海滨小镇波西塔诺洗海水澡。刚浸到海水里,就下起了阵雨,我们默默地淋着雨泡在海水里。还要一起旅行多久,接着去哪里,这些我们都没有提。第二天,我们去了庞贝古城,接着又去了卡普里岛。在卡普里岛的山顶上,德比对我说,他有一个爱人,有一天他会跟她结婚,然后来这里度蜜月。竟然不说女朋友,而是爱人,还说要结婚。此时的德比,在当时的我看来,是那么单纯,甚至有些笨拙。
我和德比一起旅行非常合拍。我们的预算和开销差不多,比起去一些著名旅游景点,我们更喜欢在大街小巷里闲逛。我们口味也非常相似,都不喝咖啡,都喜欢窖藏啤酒。一天的行程结束后,我们会坐在客栈厨房的餐桌上,面对面讨论一天的支出,甚至连一美分也要平分。整理结束后,德比开始给他的“爱人”写信,而我冲澡上床睡觉。我们想方设法地控制预算,在超市里买面包和果酱做成三明治凑合着当午饭吃,有时甚至不舍得买矿泉水,就喝水管里的水来解渴。在这么艰苦的条件下,德比还不忘给爱人买可爱的纪念品和明信片,每离开一座城市,他都会买邮票把信件寄到香港。
在去往西西里岛的火车上,德比跟我讲起她的故事。当穿越墨西拿海峡时,听着她的故事,我不禁对这个从未谋面的女孩子产生了好感。我能感觉到德比对她的感情是一种对一个生命个体的尊重和支持。德比起初提到“爱”这个词时,我之所以有些抗拒,我想,也许是那些曾向我表白“爱”的男人们的缘故吧。可能在我看来,他们陶醉在“如此爱你的我”中的样子,以及当我不接受那份告白时,他们以我不喜欢的方式向我施压的回忆都玷污了“爱”这个词。“爱”这个字眼如同一种威胁,让我无法忘记内心深处不断颤抖的记忆。
我们到了《天堂电影院》的主要场景所在地——切法卢。这是个宁静祥和的小镇,跟意大利陆地上的其他小镇不太一样。看到一对年轻夫妇带着两个孩子来海边玩耍,德比说,他也想拥有这样一个家庭。他说,如果问我一生中最大的梦想是什么,我会回答就是拥有一个自己的小家,给予妻子和孩子无条件的爱。
“在成长过程中,你也感到过孤独吗?”这个问题我没有问出来,因为我想,对不孤独的人来说,充满爱的家庭并非像梦想那般是个高远的目标,而是像空气和水一样,是一种自然而然可以享受到的存在。
“你真是个浪漫主义者!是不是已经把孩子的名字都取好了呀?”
我开玩笑似的对德比说,然后站起身来。那一刻,我发现自己甚至不能像德比那样做梦。因为我唯一的目标就是,找一份稳定的工作,不麻烦他人,老后衣食无忧。什么家庭,什么孩子,对我来说都是一种奢侈。生活本身已经很艰辛了,没有时间做那种缥缈的美梦。虽然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我也没有自信能那样活着。想不想过那种生活?对于这个问题,我无法给出准确的回答,因为我也不太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我们一起旅行了十天,后来我先离开意大利。在巴勒莫的公交车站,德比递给我一张明信片,上面用水彩画着奥尔维耶托的钟楼。我踏上车,向他挥手告别。仅仅一起旅行了十天,我却对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亲密感,嗓子有些哽咽。坐上巴士,在去往机场的路上,我哭着读了德比写的明信片。“小心鸟粪,别坐错车,感谢你的陪伴。”在明信片的末尾,写着德比的电子邮箱和博客地址。
德比是一名用英语撰写电影评论的博主。截至我们见面的二〇〇五年,他已上传了一百多篇评论,且每周至少发布两篇新文章。他的文章写得很有意思,所以读完后,我也会跟帖发表对电影的想法。我们一直保持邮件联系,后来没过多久,我们都大学毕业了。德比很快找到一份飞机机械师的工作,而我毕业后花了一年半的时间找工作。二十六岁那年,我好不容易进了一家公司,干得非常辛苦,但又觉得除了这家公司外我别无选择,所以不得不忍了下来,结果我的身心健康因此大大受损。我当时心里一直默念:至少熬三年,积累经验后再跳槽。就这样忍受着三个小时的通勤时间,我慢慢成了一个无比敏感的人。
每当想起和德比的意大利之行,我总会产生两种情愫。一种是在那个天空、大海、小巷、晚霞,甚至连晾晒的衣物都看上去那么美好的地方,我冰冷的内心逐渐融化的瞬间是那么令人怀念。另一种是聊到爱情、梦想的话题时,德比那种纯真和浪漫的想法总让我产生动摇,这让我很烦躁。因为他是个有技术、具备就业能力的人,所以才能如此从容地高谈阔论。德比在博客上推荐的那些电影,以及他那温暖细腻的评论,开始让我感觉有些碍眼了。
二十七岁那年,在我入职第二年的艰难时刻,德比用邮件发来一封请柬。上面写着,他要和自己深爱的女孩结婚了,希望得到祝福。请柬里的德比已不是我认识的那副样子。他脸上和身上都长肉了,不再瘦削,头发打理得整整齐齐,脸上写满了自信与从容。女友比德比大两岁,那一年她获得了物理学博士学位。他该多为自己的女友感到骄傲啊,即使闭着眼睛,我也能想象出他的表情。
“恭喜你美梦成真,德比。”
写到这儿,我不禁陷入沉思。
“德比,我又坐错车了。”
德比非常清楚自己需要什么,并且拥有实现梦想的乐观精神。这是我和德比之间的根本区别。人们会嫉妒比自己拥有的多一点的人,但不会嫉妒比自己拥有的多很多的人。因此,我甚至都不能嫉妒德比。
即使过了我与自己约定的三年期限,我仍然没能辞掉第一份工作。明明没有跳槽的信心,可又不愿承认,于是列出公司的一条条优点,选择留在那里。我不喜欢变化,比起不确定的可能性,我更愿意习惯不幸,并接受现状。“大家不都这么活吗?”当我这么说服自己时,会经常想,我已经二十九岁了,一切都为时已晚。太晚了,来不及再追求另一种生活;太晚了,来不及开启真正的人生了。
二十九岁那年的初冬,德比发来一封简短的邮件。
在香港机场登机之前,他给我发了这封邮件。我确认了一下时间,德比现在已经到达韩国。他说预订了东大门区的一家商务酒店。在邮件中,他还平静地讲述了过去三个月的经历。他说太太走了,办完丧事,搬出了原来的房子,香港太狭小,实在受不了,于是,随便买了张来韩国的机票,后来才想起我住在韩国。我读到邮件时是星期三上午。我回复德比,我要去公司上班,如果方便的话,可不可以来我公司所在的九老洞。我还努力用不太擅长的英语写了一些安慰的话,但总感觉那几句话分量太轻。
我们在公司附近的一家寿司店见面。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鸭绒羽绒服,可能是到韩国后才买的,价格标签还在上面。“你就这样走了一路吗?”我从笔盒里拿出美工刀,把标签割了下来,然后和他面对面坐下。尽管室内很暖和,他却一直没有脱掉羽绒服。
“韩国很冷吧?你请了几天假?饿不饿?”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连续抛出几个问题。德比瘦削的脸上勉强挤出了笑容,对我的问题一一作了回答。看到他的那副样子,我不知为何哽咽了,当寿司端上来时,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南熙,南熙,我没事儿,我真的没事儿。”反而是德比安慰起我来,我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悲伤,为何泪流不止。德比是一个值得拥有幸福的人,她也同样。
我擦干眼泪,望着德比。他缓缓说道:
“南熙,我一点儿都不后悔。我很幸运。我不是和她相遇并相爱了嘛,那是一种什么体验,我不是已经感受过了嘛。小时候,我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出生,但现在我明白了,我就是为了体验这份爱才出生的。现在明白了这点,这已足够。”
我望着德比,轻轻点了点头。看着他的表情,我明白,他的这番话并非自我安慰式的谎言。如果换作以前的我,肯定会在心里嘲笑他想法天真幼稚。不过,在我听到这番话的瞬间,我完全接受了他说的一切,因为德比并不仅仅是一个单纯的浪漫主义者。
德比在首尔待到那周的周末后返回了香港。除了发表电影评论的博客外,他不再使用其他社交媒体,三十岁那年的夏天,他连博客也关了。我们也只是在彼此生日的时候,互发电子邮件问候一下。三十八岁那年的夏天,在妻子去世九年后,德比再婚,次年迎来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三十六岁那年,我曾去香港出差。那时,我没有联系德比,因为我感觉我已离他太远,不想再去打扰他的生活。第一次去香港,我坐了《重庆森林》中王菲乘坐的半山扶梯,去了《甜蜜蜜》中为纪念张曼玉和黎明的偶像邓丽君而建造的咖啡馆,还去了《花样年华》中张曼玉和梁朝伟一起吃饭的金雀餐厅,又爬了《星月童话》中出现的太平山。在太平山上,眺望着香港的夜景,我想起身在某处的德比,还回想起二十出头时沉迷于香港电影的年轻岁月,以及自认为在跟德比一起旅行时尚未成熟的自己。
回韩国的那天早上,我早早起床,在酒店附近的都爹利街散步。我走上空荡荡的楼梯,看到有人从上面走下来。当我看到穿着牛仔裤和皮夹克慢慢走下来的人时,不禁定住了,无法继续前行。意识到我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那人仿佛习以为常,冲着我调皮地笑了。当她离我越来越近时,我想起德比的一句玩笑话。
说不定有一天你也会遇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