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寻找哈乐丹

今年八月他满三十岁,在国外漂泊了整整二十年,没有国籍,没有党派,没有组织,没有姓名,或者说名字总是不断在换,而且就行规而言,万万不能有名字,到最后,他甚至记不清自己姓甚名谁。小时侯最大的志愿是当一位为民除害的好警察,他依稀记得当他将这个梦想告诉他爸爸,他爸爸朝他吐了一脸的吐沫,咒骂道:“你不该是我的孩子,你不该叫李河落!”

李河落在西欧与北美早已臭名昭著,早年将钱财视为唯一追求的对象,忘记了道德和良心,与山口组做过交易,替黑手党办过事,因此毫不犹豫接大任务、杀大人物。他办事却也利落,因为他有一手绝世无双的好枪法,手从未颤抖过。枪能让人上瘾,他喜欢握住枪柄瞄准目标的那一刹那,因为已经主宰了命运。他说:“如果你发出来的子弹射不准猎物的头,就是在浪费子弹。”

他独自一人带着把枪游走在世界各地。他很清楚这样的生活就是逃亡,即使他在境外多家银行都有不小的一笔存款,却买不到安稳与自由。他的身后永远是一道罪恶、孤独的影子。人一旦选择了路,就很难回头,他可能会说——

“我倒想试一试。”

他想金盆洗手。他已经开始恐惧这样的生活。从年少时的忐忑不安,到被时间改造,再到麻木,最后竟然离不开了,如今等着被神解救。

不知何时起,他每天睡醒都会边叼着烟,边破天荒地在本子上计划新生活安排日程。今天,他打开本子,兴奋地信手写下开始新生活前的最后一个任务代号:K(Kanas)——

欧洲某国一个走私野生动物的帮会好不容易在巴西找到他,委托他绑架一个关键人物——一个中亚某国的孩子。他嘲笑他们竟做起人口买卖了。他在乌烟瘴气的小咖啡店里,坐在靠窗的位置,问绑架一个孩子用得着找上他吗?对方只说:“这并不容易。”

他庆幸接手的最后一个任务不会出现血腥画面,可后来传来的具体消息却说这个孩子是个新疆图瓦族的少年。这很糟糕,他从未在国内犯过案,一次也没有,1998年在香港与台湾发生过的两起枪杀案,警方怀疑是他的“杰作”,命名他为代号Mr.X,只有他清楚这不是自己干的,后来警方也调查清楚确实不是他所为。他在国内的档案干干净净,这里是他为自己留的最后一片净土,他已经打算事后在国内某个乡镇长期住下,开始渴望已久的平静生活。只是没想到最后一桩生意地点是在国内。人家已经支付给自己一半的酬劳,如果事先知道准确消息就不会接手了。好在不会再造成流血事件,只是绑架一个孩子而已。

这个图瓦族孩子因为可以预知各种自然灾害而出名,前不久的一场大地震发生前,这个男孩指着东南方向说会发生大灾难,这件事轰动了阿勒泰地区。

伪造了一切证件,随身还携带了几把最先进、足够瞒天过海的散装枪,李河落坐长途汽车在大西北颠簸了几天,就让他觉得像过了一个漫长且混乱的世纪。越往西走,景色越萧条,尤其是在夜晚,空旷的半沙漠地带昏天暗地。他翻开他所找到关于这个“猎物”的一些资料:

1989年1月,从喀纳斯至布尔津线路发生一起特大车祸,56人死亡,1人生还。

1994年7月,喀纳斯一处农场因为自然原因失火致14人死亡,1人生还。

2000年12月,一场雪崩侵袭喀纳斯一所护林站,1人生还……

这些生还者皆是同一个名叫“哈乐丹”的图瓦族人。

在乌鲁木齐招了一个维吾尔族与汉族的混血女孩做向导,带他前往喀纳斯。

第一次见到这个漂亮的姑娘,她举着一张用汉文与英文写着“带您游遍新疆”的自荐牌。女孩爱闹腾,在去往喀纳斯的车上总是说个不停。她拍着李河落的肩说:“先生您是归国华侨啊,我叫阿普热勒古丽,怎么称呼您?”见李河落冷冷瞟了自己一眼,于是说:“我那是维族名字,叫我杜林琪,好记些。”

李河落转脸望了望车窗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化名:“陆离。”

杜林琪像只麻雀弹了起来,“陆先生是吧!是这样的,我专修地理,对喀纳斯的旅游景点比谁都熟悉。我妈妈是维吾尔人,爸爸是汉族人,我比较像我妈妈。新疆这个地方美女如云!我知道一个不错的……”

这让李河落想起自己的过去,妈妈是个与自己只有一面之缘的妓女,父亲走私毒品,后来被判了死刑。自己从十岁起就开始流浪生活,被父亲的好友带到美国,在走私圈里混迹,从走私圈到黑帮,再到杀人如麻的杀手,这些经历在现在看来似乎来得很简单,一路顺风顺水。

李河落对她说:“是的,你很美,你的工作只是在任何时候都能迅速指出一条可以走出喀纳斯的路,其他的什么也不用做,包括说话。”

杜林琪愣了下,“陆先生,喀纳斯美到您根本不想出去。”

阿勒泰地区位于新疆的最北端,与蒙古、哈萨克斯坦、俄罗斯接壤,具有北欧风光,美不胜收。更美的喀纳斯深藏在这里。

图瓦村距喀纳斯湖有两公里远,从边陲小镇布尔津到喀纳斯一定要经过这里。

阳光从车窗照射进来,光斑停留在李河落脸上,他望着窗外不断变化的景色,色彩越来越丰富,阳光也很灿烂。他从未仔细欣赏过擦身而过的美景,他只关注生死、他的恩怨,现在他可以望见雪山,于是情不自禁地缓缓坐起来,目光凝聚在雪山之顶。

阳光中的七彩缓缓萦绕在雪顶尖端,洁净无暇的顶峰是需要敬畏的。

“喀纳斯”是蒙古语中“神秘、美丽的峡谷湖”之意。这里在亿万年前是一片古老的海洋,时光流逝、板块运动,诞生了雄壮的阿尔泰山,后来的第四季冰川又奇迹般地创造了美丽的喀纳斯湖。

在车上颠簸了三天三夜。于布尔津下了车,李河落长长地吸了口洁净的空气。他们坐着马车,带着些情趣到达了禾木村。

图瓦人因为历史原因,居住在中国、俄罗斯与蒙古。新疆喀纳斯是中国图瓦人唯一的聚集地。禾木村、喀纳斯村与白哈巴村是图瓦人居住的村庄。图瓦人属于蒙古族的一支,有学者认为,成吉思汗西征留下的老弱士兵是图瓦人的祖先,而图瓦人认为自己的祖先来自西伯利亚。这是个人口极少、古老神秘的漂泊游牧民族。

民族命运实际上就是个人命运。漂泊中的李河落会觉得“我们很像”。

禾木村位于喀纳斯河谷地带,炊烟袅袅,一如往日的宁静。只是牵着马赶着牛外出的村民们发现村上来了两个陌生来客,一个戴墨镜、高瘦、穿着白T恤的男子与一个一眼就能认出是个维吾尔族人的姑娘——又细又黑的柳叶眉毛、高高的鼻梁,长长的乌黑发亮头发如同流动的水倾泻在肩上。

在村民眼中,这个貌似富有的男子自称是坐飞机来的,而包里却是一大堆杂乱的车票。里面还有许多叮叮当当的铁制品与一本《圣语录》,说是慕名而来的普通游客。族中长老库库勒大叔亲自接待问候他们。他是这个族里为数不多会汉语的老人,穿着镶金边的蒙古长袍。他的儿女也精通汉语。

库库勒的儿子给他们送来许多面饼,并邀请他们去自己家里做客。库库勒的儿女给他们端来奶茶,并示意每人一定要喝上两碗。李河落喝不下去,杜林琪在他耳边说:“两条腿进门就得喝两杯茶,再两条腿走出去,平安就会降临。”

李河落晃了晃碗里的奶茶,还是不喝。

杜林琪生怕他会惹恼图瓦人,唇抵着碗沿,小声嘱咐:“入乡随俗入乡随俗。”

库库勒的儿子约莫十八九岁,不像父亲那样会喝酒,只擅长吹奏三孔口笛“苏尔”,并笑咪咪地给李河落演奏。库库勒的女儿有二十出头了,长得灵秀,一双大大的眼睛很是漂亮。李河落对库库勒说:“我喜欢这里的孩子,很纯净的样子。”

李河落在村外高价租了一间小木屋。安顿下来第一件事就是找村里人搭讪。杜林琪坐在木桩上,弓着背、疲劳地望着站在不远处正与图瓦人聊天嬉笑的李河落。杜林琪有些不耐烦了,自己原本想将喀纳斯介绍到完美无缺的激情全没了,她只是无奈地盯着这个不像游客的男人。他看上去很年轻,长得很高却有些瘦弱,面色苍白,戴着副墨镜,穿着T恤,走到哪儿都叼着根烟,从国外来这里旅游却只提了个装了铁器的沉重小包。

与当地居民说完话,李河落板着脸走过来。

杜林琪笑话他,“沟通不了吧,这里大部分人说图瓦语、哈萨克语和蒙古语。”

现在看来,自己熟识的英语法语西班牙语德语……都不管用了。这个女孩对李河落很重要。只是不能什么话都要她代为翻译。李河落问她:“听说这里有个不一样的男孩。”

“不一样的男孩?”

李河落望了她一眼,说:“听说是个很神奇的小孩。”

“那就是哈乐丹了。”杜林琪来了兴致,“这个孩子在喀纳斯很出名,可能就是这个禾木村的……”刚想连带介绍下风光美景,李河落似乎无心听了,走到松树林边蹲下研究起泥土。

李河落掘了些泥巴闻了闻,泥巴似乎带有微微香气。抬头一望,不粗壮的松树却很大气。刚起身想走进去,却被杜林琪叫住。

“不要乱走!不要走远了。这里有熊,山上有雪豹。”

李河落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杜林琪心想或许又是自己多管闲事,于是跟着他钻进松林。

在林子里穿梭了很久,杜林琪一直在抱怨:“您对这里不了解,为什么尽做冒昧的事?”看见李河落停下脚步,杜林琪盯着他从嘴里拿出的烟头,指责道:“不该把火带到这里来!这里干燥得很,以前就发生过大火,烧着林子怎么办?这里可是五A级风景区!国家的。”

“说说哈乐丹吧。”

“嗯?”杜林琪说,“回去说,我们走得太远了,万一碰见熊怎么办?动物永远比人清楚森林里的交通,会循着气味找来的。”

“烟往南走,风往图瓦村子去,熊循不来,如果你嗅觉灵敏,你还能循到熊。”

“好吧!他是个孤儿,父母都死于车祸,他当时也在车上,却活了下来,现在他是图瓦族最有名气的孩子。”

李河落忖度着,随后点了点头,“你先回去帮我打听下哈乐丹,我还要往前看看。”

“不行,坚决不行!陆先生您对这里根本不熟悉,万一迷路或是别的什么可怎么办,而且我们在车上三天三夜了,您这么疲劳……”

“我喜欢独处。”李河落显得有些狂暴。他抱怨为什么女人处事总是这样,他对女人生不出好感也许是源于他不能容忍自己的母亲。他歪着脑袋警告杜林琪:“听着,别在我这里啰唆你那些所谓的高尚职业道德。你不是旅行团的导游,我们是私人交易,一切后果都不用你负责。”

杜林琪无奈,气得说不出话,望着他霸道的样子只好叹着气点点头,咬牙切齿地说:“记住啊,别走远了,要是迷路就笔直往阿尔泰山走,走到一个巨大的湖边就停下。晚上六点前你没回来,我就叫人去那儿找你。”说完,从皮带上取下一把折叠水果刀塞给李河落,“遇到危险就……”

李河落没等她说完便转头往林子深处走去。本来只是无目的地乱逛,听杜林琪这么一说,于是决定朝着雪山直走,去到那片巨大的湖边浏览这一带的美景。要知道在认知中“荒蛮”的大西北有这样秀丽的地方简直让他不可思议。他静下心观赏着色彩变化莫测的森林,试着冲刷掉残留在内心的不安。不安已经伴随他很多很多年了。他忍不住拿出这把小巧、雕刻精美的折叠水果刀翻覆观看。这全然是一把供观赏的艺术品。他微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