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凌晨两点钟，环线上熙熙攘攘的车流渐渐缓了下来。
位于北五环外的朗睿集团总部，这栋二十八层的高大写字楼，外观气派非凡，由三座高度不同的塔楼组成，中间负责连接的玻璃通道扭曲着，像一把利刃，不依不饶地与苍穹作战。
大楼中稀疏的灯光显示着还有人在加班，负责巡视的保安躲在休息室里吃着外卖员刚送来的麻辣烫。他们没有察觉到，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一群不速之客正悄无声息地潜入园区。
事后调出来的监控录像显示，这群深夜来访的不速之客都穿着黑色帽衫，脸部被紧紧遮盖，加上一副墨镜，与夜色完美融合，很难辨别每个人具体的容貌。
他们在夜色的笼罩下快速潜行，一行七人，彼此之间没有言语沟通，像极了由于服务器宕机着急赶回去修复的运维工程师。领头的男子身高约一米七五，身形消瘦，微微驼背，步伐轻快。一阵寒风袭来，男子下意识地紧了紧黑色帽衫，埋下头继续在夜色中疾步前行。
到达园区腹地之后，七人整齐划一地取下背包，迅速分散开来。只见他们从包里取出一沓又一沓白色纸片，随手丢在地上。
一片、十片、上百片……
纸片落到地面上之后，每个人都在纸上用力踩压着，似乎生怕错过什么。他们重复着相同的动作，从远处看，就像在集体跳某种笨拙奇异的踢踏舞。除此之外，他们不时蹲下身来，双手在地面上抚平着什么，似乎在检验方才一番努力后的战果。
折腾了十来分钟，在被人发现之前，一行人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几个小时后。
天色尚未彻底亮起，淡青色的天空上几颗残星若隐若现。周遭半明半暗，一片寂静。保洁王姐来到园区开始一天的工作，她像往常一样取出笤帚打扫园区。
扫着扫着，她觉察到地面上有些纸片不容易被清理掉，只好加大力气扫过去，但那些纸片依旧“岿然不动”。
莫非自己产生了幻觉不成？
王姐揉了揉眼睛，凝神朝地面一看，纸片像是贴在地上，这勾起了她强烈的好奇心。她蹲下，尝试着用手触碰了一下地面上的纸片。
令她感到迷惑的是，那纸片像是被施了神奇的魔法一样，居然拾不起来。于是她耐着性子又尝试了一次，这才慢慢将纸片撕下来。原来纸片背后粘着双面胶，所以才被牢牢地固定在了地面上。
方才那张纸片的旁边还有一张，王姐掏出工具包里的小铲子，费了半天劲，才将纸片从地面上支离破碎地铲起来。她长叹了一口气，心里抱怨着，到底是什么人这么缺德，做这种无聊的恶作剧，给自己平添了这么多工作。
抱怨归抱怨，她还是得做完当天的工作。天色逐渐亮起来，视线变得清晰，王姐愕然，眼前的一切对她而言不啻为一场巨大的灾难：就像是下了一场空前浩大的雪，园区的每个角落，几乎都密密麻麻地贴满了这样的纸片。王姐绝望地估算了一下——即便她今天不吃不喝地干活儿，都难以处理完园区内望不到边际的纸片。每张纸片上都有文字，内容一样：
魏雪，人在做，天在看。抱着那么多别人私下送你的钱，你晚上真的能睡得着觉？欺上瞒下、厚颜无耻、贪得无厌、丧尽天良。栾老板，你是个大善人。不过，提醒你一下，别让你养的狗把你的存粮都吃完了！
2
“Forrest和我分手了以后，我一下子大彻大悟，你别不信，我开始懂得婚姻了。我甚至开始去理解他的婚姻，理解为什么这么失败透顶的婚姻还是不能让他们分开。”
“都这个时候了，你能不能面对现实……”
“抒夜，你先听我说，在那之后，我知道了，好了伤疤忘了疼，是因为还不够疼。”
由于彻夜恸哭，好友应溪野的声音显得异常沙哑，疲惫。从一大早接到她的电话开始，两小时过去了，口干舌燥的陶抒夜实在想不出用什么合适的词来安慰这位为情所困的闺密了。
这个大学死党，是陶抒夜身边少有的能够触碰到行业天花板的女人。人漂亮、聪明又能干，其赚钱和花钱的能力都令她惊叹不已。可是她的性格也极其偏执，为人处世“勇”字当头。一言不合掀翻桌子，那是常态；一个观点不认可，可以深夜飙车追到对方家门口争到天亮。
应溪野放着老实忠厚、肯在她身上花心思的好男人不要，陶抒夜苦口婆心地劝了她一整年：“你心高气傲，臭毛病还多，跟他分手了，你很难找到比他更爱你的人了。”最后，应溪野还是与那个人决绝地分手了，陶抒夜差点儿被她气死。
最近应溪野又莫名其妙地爱上了一个已婚男人，不晓得被对方种了什么草，无怨无悔，付出无度，甚至对方厌倦了，主动提出分手，她死活都不同意。没有什么比和错误的人一起生活更令人惶恐无助了，陶抒夜不想最好的朋友落得惨淡下场。
好在应溪野闹够了，也累了，甩下一句“早安”便去睡了。陶抒夜苦笑了一声后，强打精神继续开车。
由于东五环发生了一起严重交通事故，路上堵车了，陶抒夜的车一直龟速行进着。一向神经大条的她最近因加班时间久了，脑袋放空的状况越发严重，昨晚居然把出差回来的男友秦澈锁在了外面，关键是她临睡前发短信问他落地了没有，打了电话，甚至还给他留了灯，然后鬼使神差地顺手就把门给反锁了。而且，她今天还起晚了。
陶抒夜的微信名叫“灵岩散仙”。灵岩，是指木渎灵岩山，她苏州的老家离那儿不远；散仙，在闽南语中是懒鬼的意思。最近这半年，陶抒夜算是懒到了家，根本丧失了多余的社交欲望，下班后总喜欢躲回家看动画，还会戴上耳塞，一到十点手机就自动开启勿扰模式。所以秦澈打了无数个电话，按了无数次门铃也没把她叫醒。她今天早上看到那么多个未接电话，差点儿没吓死，甚至没来得及化妆，就用一根银色丝带简单地绑个马尾，冲出家门，去小区旁的小酒店把可怜兮兮的秦先生接回来，然后就很自责、很沮丧。
朗睿集团总部办公园区的停车一直都是老大难，晚到的同事往往找不到车位。陶抒夜好不容易将车停在了距离主楼较远的篮球场区域。下车时她无意间瞥了一眼车后门，赫然发现轮胎下压了几张白色纸片，一向大大咧咧的她也没当回事儿，锁好车就离开了。
篮球场区域处在园区的东南角，相对偏僻，平日里除了来打球的人之外，并无太多人来。走了几步之后，陶抒夜发现那几张纸片不是偶然出现的，四处散落着的都是形状相同的纸片。园区保洁一向负责，园区内为什么会出现这等状况？她皱了皱眉头，深感不解。可当她走出篮球场时，还是停下了脚步。
这一切来得猝不及防，眼前发生的一切堪称魔幻：在陶抒夜目光所及之处，上百名保洁与保安齐齐上阵，正忙碌地处理着地面上的纸片；成千上万的白色纸片密密麻麻地贴在路面上，蔚为壮观。
看热闹的员工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叽叽喳喳地在一旁用手机记录下这一幕。突然出现在园区里的“白色军团”被前来打卡上班的人们看到，惊诧、震惊、不解、惶恐、猜疑、愤怒等情绪充斥楼宇。人们往往更热衷于传播破坏性的信息，于是这条充满黑色悬疑色彩的重磅信息迅速从线下转移到线上，在成千上百个微信群内发酵着。
众说纷纭，亦真亦假，莫衷一是。
陶抒夜如梦初醒，赶紧低头看了一眼纸片上的内容。她一下子蒙了——魏雪到底得罪了什么人，才会被人用这种恶毒的方式攻击？魏雪作为纸片上提及的当事人，就坐在陶抒夜的工位斜对面的办公室里，两人低头不见抬头见。
魏雪是陶抒夜的顶头上司、朗睿集团首席营销官JoJo跟前的大红人，天生一张网红脸，为人高调，精力旺盛，平日里咋咋呼呼，尤其喜欢在公开场合出风头，仗着深受JoJo宠爱而耀武扬威，从来不把部门其他同事放在眼里，三个月前刚刚荣升市场部副总裁。
魏雪与同事相处时，主人翁意识极强，尤其喜欢用领导的口吻来传达命令，安排事情，俨然一副JoJo代言人的做派。办公室里最常见到的一幕就是魏雪踩着她十厘米高的“恨天高”训斥下属和乙方，大伙儿私下评论魏雪像极了职场女特朗普，指手画脚、指点江山就是家常便饭。即便先前陶抒夜与她同级，都是高级经理序列，但是趾高气扬的魏雪从来都觉得自己比陶抒夜高上一头，甚至经常插手陶抒夜主管的传统公关领域。两人面和心不和，但是陶抒夜碍于对方得势，只好选择了隐忍不发，做冷处理。
万分错愕之际，陶抒夜赶紧打开手机，这才发现微信中早已炸开了锅，各个群里充斥着各色小道儿信息，自己方才光顾着开车，完全处于后知后觉的状态。
现在即便是自己在公司最厌恶的人上了头条，陶抒夜都来不及幸灾乐祸，她在脑子里快速思考着究竟是谁在背后搞事儿。
一定是魏雪得罪了人，对方才出此下策吧……她首先想到的就是供应商。数家可能与魏雪有关系的广告公司和公关公司浮现于脑海中：N$S、柏籁广告、领仕传播、BWC、博朗睿仕……
不过，由于魏雪平日里的行事风格太过高调霸道，在公司里看不惯她的人比比皆是，每年被她下狠手绩效评D、报销年终奖，甚至被动离职而心生怨恨的大有人在，第一时间锁定嫌疑人，恐怕很难。
魏雪这个市场部负责人的实权的含金量可不是外面那种小公司能够比拟的，她掌握着朗睿集团旗下上百个品牌每年数亿元人民币的推广预算，那是多少营销代理公司虎视眈眈的心头肉。
就在魏雪在公司风头无两之际，偏偏有人不合时宜地给她迎头一击。这名幕后玩家摆明了就是要给她好看，闹得声势越大，越破圈越好，这架势就是冲着微博热搜去的，即便是空穴来风，也够魏雪喝上一壶。
陶抒夜脑子里突然闪过几个念头：如果这次魏雪真的倒台了，自己有可能借这个机会咸鱼翻身上位吗？一向过分爱惜自己羽翼的JoJo会不会一反常态拼命去保住魏雪，抑或是从外面空降一名高管强行安排在自己头上？
陶抒夜伫立在那里，一时间思绪万千，心乱如麻。
没有答案。她下意识地加快了步伐。
3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上午十一点整，国内几乎所有主流的财经、科技、互联网媒体的主编都收到了一封匿名邮件，该邮件的标题十分抢眼：举报朗睿集团市场部副总裁魏雪贪污受贿数千万元人民币。
各位媒体朋友：
大家好。
这封邮件的目的只有一个，举报朗睿集团市场部副总裁魏雪利用职务之便贪污受贿。
首先这不是空穴来风，所有的举报都是建立在我们团队长期以来调查与核实的基础上。自从加入朗睿集团以来，魏雪在市场部与公关部等多个重要岗位任职期间，利用职务便利，侵吞公司资产，非法收受供应商贿赂，其行为严重违反国家法律、公司管理制度和基本职业操守，严重损害公司利益。通过与其合作的相关代理公司深度沟通后，我们已经掌握了她的大量犯罪证据，包括在千万级媒体合作中收受返点、中标广告与公关公司的秘密利益输送等。魏雪在费用报销、项目经营中疏于管理，长期存在渎职行为。具体表现为：
1.魏雪的涉案金额预估有数千万元人民币。魏雪在进行利益交易时非常小心，一般都是通过他人之手来进行，通过现金收受、股权代持、年终分红、代购大宗礼品等方式收受贿赂，并通过各种手段掩盖事实，将公司财产占为私有，造成朗睿集团公司资产流失。
2.善于溜须拍马，与高层关系密切，因此近年来得以飞速晋升，从市场部经理跃升为副总裁。广结党羽，并和竞争对手陶抒夜形成两股水火不容的势力，同事夹在其中苦不堪言；同时，铲除异己，私自克扣不服从管理员工的相关福利；以绩效未达标为由克扣部门员工的年终奖，并且擅自挪为他用。
3.妄图成为职场版的武则天。魏雪与其麾下数名年轻男性长期保持着不正当关系，这一点对公司形象造成了恶劣的影响。在引进新人以及每年校园招聘期间，她总是挑选外形帅气的男生并许诺以高薪及快速升职通道，然后将其逐步发展为自己的情人，目前在她管辖下的市场部已俨然成为她的后宫。
魏雪身为朗睿集团对外的窗口，必须对自己的一言一行负责！她本应廉洁、自律、尽职、履职，却长期置国家法律与公司核心价值观于不顾，利用职务便利侵害公司利益。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有义务对这种已经明显违反了相关法律的恶劣行为进行曝光！
如果媒体需要，我随时可以提供这些证据，并且配合公安机关对魏雪实施的立案调查工作。你们一定好奇我的身份，抱歉，目前我还不方便透露。一旦有关部门介入，我会第一时间配合调查，协助其将魏雪绳之以法。
希望各位媒体朋友能够对魏雪的违法、违规行为予以报道，让坏人伏法。
谢谢！
一名正义之士
朗睿集团近期股价原本就低迷，且在持续走低，外界质疑其业务转型受挫的声音不绝于耳。邮件一出，与朗睿相关的话题顿时在媒体圈里沸腾了。
陶抒夜坐到工位上，还没来得及打开电脑，穿着白色雪纺镂空薄开衫、梳着小丸子头的公关助理沈嫣一下子就扑了过来。
作为公关部最不安分的社交小天后，号称什么类型的男人统统玩儿得转的“陀螺”，沈嫣一向热衷于八卦，消息灵通。这下可好了，积蓄了半天能量苦于无人诉说的她，噼里啪啦地把全部八卦兜售给了陶抒夜。
“头儿，你知道吗，魏雪这次摊上大事儿了。这次举报不只是四处贴纸片那么简单，对方掌握的实质性证据早已通过邮箱发给了公司高管，供应商给魏雪的转账记录清清楚楚。现在媒体圈都炸了，连我这种小虾米的手机早上都被记者打爆了。”
沈嫣说话一向无比浮夸，陶抒夜倒也没有放在心上，她叮嘱了一句：“你呀，没有真凭实据，不要这样说别人。”
“哼，出了这种事儿，不管是真是假都够她受的了！”沈嫣眉飞色舞地说，“平日里她那么嚣张，从不把我们放在眼里，现在还不让我小小地落井下石庆祝一番？对了，头儿，你猜猜是谁举报的魏雪？”
陶抒夜耸了耸肩膀：“我怎么会知道？”
沈嫣故作深沉，压低声音道：“老板，我告诉你……你不会出卖我吧？”
“天啊，连这个你都已经知道了？”陶抒夜将信将疑地看着沈嫣。
沈嫣讲得有板有眼：“据说就是刚刚被魏雪开除的那个男生——刘启航！”
刘启航？哦，陶抒夜想起来了，就是那个高高瘦瘦的害羞男生，纽约大学新闻系硕士，回国后，曾在一家赫赫有名的国际广告公司实习。原本他在自己这边面试已经通过了，后来却被魏雪瞧上了。魏雪和人力资源部负责人林诗琪打了招呼，硬生生横刀夺爱，归于麾下。
“头儿，据说两人理念不合，魏雪拉着刘启航下水，以为他是自己人，就让供应商给他送生日礼物，但是刘启航死活不要。魏雪自然觉得这小鲜肉不上道儿，不是自己人，横看竖看不顺眼，干脆找了个莫须有的理由，没让他过试用期就直接卷着铺盖走人了。”
“真的假的？”陶抒夜满脸质疑。
“我和你说，江湖上还有一个版本，说是魏雪喜欢刘启航，但人家有女朋友。”沈嫣惟妙惟肖地描述了整个过程，生怕漏掉一处细节，“但是魏雪仗着自己老板的身份，总是约刘启航喝酒，喝醉了非要人家开车送自己回家。结果巧不巧，被他女朋友撞到，两人分手了。刘启航辞职后这才决定报复魏雪！”
“情节耐人寻味，还有点儿姐弟恋的暧昧在里面，听着还真像那么回事儿。”陶抒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怎么样，头儿，我是不是消息灵通？”沈嫣一副幸灾乐祸、瞧热闹不怕事儿大的模样。
“不传谣，不信谣。你呀，就是爱造谣。”陶抒夜一听就知道这个理由不靠谱，没好气儿地道，“沈小姐，先别费心编派了，现在最大的问题是JoJo要的第二季度传播报告你几时可以准备好？”
沈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光顾着瞧热闹，报告还没做完。她吐了吐舌头，退下去忙活了。
陶抒夜好不容易摆脱了沈嫣，另一边男友秦澈的微信又追了过来。她不由得感慨，难怪鲁迅先生说小市民总爱听他人的丑闻，尤其是有些熟识的人的丑闻，这点真不假。
秦澈：到公司了吗？这个消息真是太炸裂了！整个圈子都传开了！
陶抒夜：没想到你的速度比我还快。
秦澈：这种大八卦拼的就是一个速战速决。善恶到头终有报。你的机会来了。
陶抒夜：别乱说，肯定不会是我的，总会有一个新的上来，JoJo压根儿就不喜欢我。
秦澈：当事人现在在哪里？假装若无其事、故作镇定吗？
陶抒夜：不知道，反正不在座位上。
秦澈：要不说，人真的不能太膨胀。我很好奇的是，JoJo现在是什么反应？
陶抒夜：她现在能是什么反应？肯定很丧。
秦澈：我猜测JoJo已经预感到她要被自己最为得意的头号弟子摆上一道了，现在的心情一定是百味杂陈。她最好祈祷魏雪没事，否则她也难逃干系……
陶抒夜：好的，不说了，JoJo喊我开会了。
4
“大家来大会议室，我们开个短会。”
JoJo颇为少见地没有经过助理，而是亲自在微信群里通知下属开会。字越少，事越大。
陶抒夜方才忙着和秦澈忘情地聊天儿，直到察觉其他同事起身离开工位时，才恍然发现微信群里的消息。陶抒夜迅速起身，抄上笔记本一溜风小跑地钻进部门专用的会议室。坐在角落的沈嫣朝她轻轻挥手，陶抒夜赶紧弯下身子走过去。
JoJo穿着一袭黑色修身套裙坐在中心位，一条白色细腰带更衬得她高冷、干练。她年过四十，一直未婚，过分清瘦的身材显得她有些单薄，甚至让人担心她的健康状况。不过她一旦开口讲话，那声音中就会涌现出一份不容置疑的权威。
此刻只见她面色凝重，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其他人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口。墙上挂着的董事长栾贺臣亲题的墨宝：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显得格外刺眼。
想必在这个位置的JoJo，一定比所有人都着急，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陶抒夜看不出她有任何焦躁的情绪，不由得暗自钦佩她定力十足。无论真假，一向以平息舆论著称的公关部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怎么都显得颇为狼狈且充满讽刺意味。
南希、虞凯、方婷和苏拉这几名部门中平日里最为活跃的成员，围绕半椭圆形的桌子而坐，像极了名画《最后的晚餐》——JoJo孤寂地坐在中间，她身旁那些躁动的下属，每个人的眼神、表情、动作各不相同。
眼见着人都到齐了，JoJo宣布了公司对魏雪暂时停止所有日常职务工作、接受集团内审部调查的决定。她语气平静，甚至不像是在交代平日里她最为倚重的下属的事情，而是在旁若无人地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魏雪红的时候人人逢迎，她被调查时则是人人自危。宽大敞亮的会议室似乎都承载不了这份突如其来的震惊，满怀心事的人们听到这个消息后，反应不一。
负责数字媒体投放的高级经理虞凯面色铁青，浅浅地啜了一口咖啡，毫无表情地望向窗外，那眼神越过JoJo，远远地望向她背后的天空。
一向热衷于制造事件话题的内容主管苏拉目光空洞，拿着手机的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一直僵硬地停在半空中。
主管新媒体合作的方婷身体后仰，她那苍白的脸正对着陶抒夜，斜斜上翘的眼睛黯淡下来，做了一个瞟向天花板的、不可置信的表情。
魏雪的秘书南希则是一脸专注地盯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双手打字在记录着什么，仿佛完全置身事外……
这一次危机不是来自外部，而是就来自JoJo的老本营。JoJo是业界极具个性的女高管，不少媒体对她爽朗大气的性格印象颇深。没有被无数次外部危机难倒的这位女强人，现在却多多少少显得有心无力。
JoJo一脸严肃地说：“在公司的正式调查结论没有公布之前，请大家不要有主观倾向性地去判断结果。魏雪还是我们市场与公关团队的一员，我们要从事实出发，不要随意议论当事人。”
沈嫣一脸的失落，原本希望能够从JoJo的口中听到一些猛料，但是老板滴水不漏的公关口径轻而易举地就打发了众人。
JoJo朝四周扫视了一圈，再次开口叮嘱：“还有，关于保密。这事儿弄得沸沸扬扬，公关部门本身作为公司信息的唯一出口，不可以随便与任何一个媒体人聊这个话题，更不允许有微信聊天记录流出。我想，这种基本动作不用再和大家强调了吧？！”
看一个人的本质，不但要看她讲了什么，更要看她没讲什么。
在陶抒夜看来，“危机公关”就是一个伪命题而已，这个世界并不存在真正的危机公关大师。在真正的危机面前，一旦涉及自己，谁都难以全身而退。
“接下来，内审部会开展针对框架内正在合作的所有广告公司和公关公司的年度审计工作，在座的各位也会被问询，请大家配合。”JoJo的语调突然提高，严厉道，“我信任大家，希望大家也可以信任我。公司对任何违规操作以及超越底线的做法都保持零容忍。从现在开始，我的办公室大门全天开着。大家如果有什么想说的，请随时找我。要是真的有问题，等到被动查出来的那一天，什么都晚了。明白我的意思吧，诸位？”
依旧没人说话，现场一片死寂。
苏拉、南希和虞凯等人不约而同地噤若寒蝉，与平日里上蹿下跳、拍老板马屁的样子大相径庭，乖巧得不像实力派戏精。
JoJo的双眼突然盯着沈嫣：“你平日里最活跃，今天怎么不说话？！”
沈嫣没想到老板主动问自己，吓得连忙解释道：“老板，我没啥说的，都听您的。”
JoJo冷哼了一声：“平日里就数你的小道儿消息多，你听到什么了？”
“这个，这个……”一向伶牙俐齿的沈嫣结结巴巴地从嘴里面挤出来几个字，“其他部门的很多同事……看我们的眼神都变了，好像大伙儿都变成了嫌疑人……”
JoJo不悦道：“你又没做贼，心虚什么！”
方婷壮着胆子问了一句：“老板，现在我们手上有好多项工作正在开展，还有大量供应商的付款流程需要推进，还继续吗？”
JoJo斩钉截铁地回答：“所有涉及付款的项目全部暂停，招聘工作也冻结。”
“老板，这段时间我们向谁汇报？”苏拉试探性地抛出这个敏感问题。
JoJo稍作思量，瞟了一眼坐在角落里的陶抒夜，轻描淡写地说：“魏雪正在接受内审部的调查，短期内市场部的日常工作由陶抒夜来接替吧。”
什么？！完全没有任何预兆，陶抒夜从来没想到魏雪的工作会由自己来接手，她一时无语，生生地怔在那里。
风水轮流转，虞凯、苏拉等人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的汇报对象会变成魏雪的死对头。他们虽然不服气，但没人敢当面反抗JoJo的命令，尤其是在这个敏感当口儿。众人沉默不语，算是一种底色悲凉的抗议。
JoJo冷眼看着陶抒夜：“你有什么异议吗？”
“好的，老板。没问题！”陶抒夜见状不敢多言，识趣地点了点头，应了下来。
JoJo从来都是说一不二，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虞凯等人也很快意识到，这或许是现阶段最好的解决方案。
原来集团整个市场与公关团队的两百多人当中，能够在职级上与魏雪勉强平级的也只有作为助理公关总监的陶抒夜一人。JoJo是公关出身，五年前从集团公关总监直接晋升为首席营销官后，并没有再设置公关总监一职，平日里公关与媒体事宜一向都是由陶抒夜代理的。
JoJo身居高位，不可能放下身段，事必躬亲地打理那些琐碎的日常工作，随随便便提拔一个魏雪团队的人上来更是难以服众。更难以言喻的，也是JoJo不愿意明说的一点——假设魏雪真的有事，她下面的人也一定难辞其咎。
陶抒夜莫名其妙但又顺理成章地成了目前唯一合适的人选。
“你们对接后续的工作吧。散会。”
JoJo说完利落地起身，头也不回地疾步离开，将一大群不知所措的下属丢在明亮宽敞的会议室中。
5
“老林，你别急，我并没有说魏雪已经构成犯罪了……对，对，你说的我都明白，我只是说她有这种嫌疑而已……”
朗睿集团大厦二十八层西南角一个不显眼的办公室里，内审部副主管Seven站在落地窗前，一脸肃然地凝视着远方，他一边用耳机接听电话，一边心不在焉地刷着朋友圈。坐在办公桌对面的内审部经理刘熙颖正井然有序地整理着魏雪的员工档案。
Seven名叫栾贺将，但他并不喜欢别人直呼其名，他觉得那并不优雅。他喜欢别人叫他Seven，那才符合他的心意。
这个名字来自美国著名导演大卫·芬奇执导的惊悚悬疑片《七宗罪》的英文名。Seven本人是个狂热的悬疑推理迷，他的口头禅是：“这是个美好的世界，值得我们为之奋斗。我同意后半句。”
Seven深谙环境改变人的道理，拒绝了行政部给他安排一间明亮宽大办公室的好意，令人不解地选择了一个采光不足的隐秘角落。他找大师来算过，这间不足十五平方米的办公室的风水仅次于老板那间，必能助他成就一番伟业。
只见其书桌旁边有一个褐色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各色图书，令初见者“高山仰止”。细细看去，却是清一色的悬疑犯罪小说：福尔摩斯、希区柯克、东野圭吾、紫金陈、阿加莎·克里斯蒂、江户川乱步、威廉·柯林斯、劳伦斯·布洛克、程小青、岛田庄司……中西结合，博古通今，蔚为壮观，其中不少是没有拆封的新书。
尤为引人注目的是，Seven座椅背后的墙上高高悬挂着一块烫金牌匾，“明镜高悬”四个大字十分醒目，令来访的人精神为之一振，不由得肃然起敬。
“老林，我还是有感觉的……你想想看，能够让对方做出这种疯狂举动，魏雪是不是多少有点儿问题？退一步说，如果不是被逼急了，人家犯得着用这种狗急跳墙的方式来鱼死网破吗……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出了这种事儿，人力资源部的同事希望尽快和员工对话，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影响还这么坏，我们内审部有责任第一时间介入调查……”
电话那边的人显然并不满意Seven的敷衍，但还是耐着性子与他交涉着。
Seven不为所动，他刚过五十岁生日，留着老派的三七分头，穿着标准的白衬衫，领口微微敞开，衬衫袖口卷到手臂中间，行事做派像极了国企、事业单位里的领导干部。
“喂，老林，你说什么？等李冉回来？不行，她现在在三亚休假呢，等她回来再处理肯定错过最佳时间了。等我聊完，你们再介入啊……一起？嗯，一起沟通可能不是特别方便，我们内审部有规定的。好，好，先这样。等我消息吧……”
Seven放下电话，如释重负地嘘了一口气，嘴角不经意地扬起一丝得意的笑：“熙颖，你看，老林亲自出马来要人，人力资源部就是嗅觉灵敏的猎狗，总是想第一时间抢我们的风头。”
刘熙颖笑了：“结果怎么样，你从了老林？让人力资源部一起参与？”
“想都别想！”Seven斩钉截铁地说，“想跟我玩儿抢跑，她还太嫩了！现在公司对魏雪的内审流程已经展开，肯定不能让老林在这个时候介入。”
Seven与老林之间的矛盾早已有之。
五年前原本由他一手负责的行政和人力资源部，就是被出身世界五百强企业的人力资源部副总裁林诗琪空降公司之后抢走的。没承想Seven凭借自己在公司的地位，居然遭遇了现实版的“杯酒释兵权”，当时内心十分失落。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更为尴尬的是，经验和能力都让Seven黯然失色的林诗琪，重新确立了集团新的人力资源战略，效果显著，得到了上上下下的一致肯定，也把Seven在任那几年的平庸表现淋漓尽致地衬托了出来，显得他越发无能。
Seven现在的身份是集团内审部主管李冉的副手，比起这个并不起眼儿的头衔，他在这家十几万人的大公司里更被人熟知的身份却是——集团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栾贺臣的亲哥哥，“皇叔”是也。
6
开精酿啤酒店、日料餐厅、蛋糕坊、轰趴馆、剧本杀店……比起弟弟栾贺臣的专注，Seven更像一个缺乏天赋的生意杂家，碌碌而不成器。
六年前赶上朗睿集团在A股上市，家里老太太希望栾贺臣安排Seven来公司任职。栾贺臣原本不愿意，执意反对，后来实在拗不过母亲，就安排Seven担任行政和人力资源部主管，结果Seven非但没什么作为，反而昏招迭出，引得全公司员工怨声载道、投诉连连。
栾贺臣思来想去，决定把Seven送到外面求个耳根清净。但是老太太坚决不同意，一哭二闹三上吊，搞得兄弟之间的关系也有点儿僵，Seven认为栾贺臣看不起自己。
就在这时，内审部主管李冉主动找到Seven，表示有个副主管位置虚位以待，需要一个逻辑性强、懂得心理学的人担此大任。Seven平日里尤其喜欢看福尔摩斯、柯南、东野圭吾，私下自诩推理大神，当下大喜过望，答应走马上任。
李冉是栾贺臣的亲信，负责内审部多年，兢兢业业，这次也算是帮着栾贺臣化解了家庭危机。栾贺臣自然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再三叮嘱李冉，Seven挂个闲职，权当消遣，顾问一下可以，切不可参与具体的案子。
让所有准备看“皇叔”笑话的人大跌眼镜的是，Seven非但没有惹事儿，还立下大功，一件让内审部员工头痛不已的案子被他歪打正着，成功破获。原来朗睿集团早年形成的文化其实是“好人文化”，原因都在于栾贺臣本人是个心性平和之人，得饶人处且饶人，于是内审工作的开展一直并不理想。有一次李冉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名高管渎职的证据，对方即将面临牢狱之灾。这名高管不得不找到栾贺臣哭诉认错。栾贺臣心软了，转身跟李冉说，算了吧。
这也导致绝大多数员工对内审部缺乏应有的敬畏。Seven来内审部负责那件案子的起因是有一名法务经理涉嫌职务侵占，公司内审介入调查之际，该员工表现得十分强势，拒不配合，还在脉脉、知乎等社区上爆料朗睿集团暴力裁员，诬陷员工，搞得众人十分狼狈。
Seven初来乍到，原本没什么章法可言，不过他可是把朗睿集团当作家业来看待的，一听到有人侵犯自己家的资产，自然咽不下这口气，不依不饶，一定要和对方分个对错。他一改内审部的柔和作风，凶神恶煞，一棍子打过去，乱拳打死老师傅，直接威胁对方如果不认错就马上报警，号称自己在警方内部有人，保证分分钟送他进去住上十年八载。
其实Seven手头上并没什么过硬的证据，他的撒手锏就是在涉事员工面前紧紧地盯住对方的眼睛，阴阴地笑，忽而声色俱厉地吼起来。对方碍于他“皇叔”的身份，知道他是个浑不吝的主儿，没敢硬碰硬。
最后，涉事员工受不了这套神神道道的组合拳，主动交代了问题。
Seven一战成名。
Seven逢人便眉飞色舞地吹嘘他的丰功伟绩，JoJo也觉得这是个教育员工的契机，就在内网和公开官微上发布了深度专访Seven的文章，结果这篇颇有噱头的文章的浏览量居然当天破了十万。
也是Seven走运。一名财经记者受此启发，写了一篇《狼性朗睿进化史》，评价朗睿集团要结束好人文化，董事局开始杀伐果断。资本市场随之看好，市值节节升高，皆大欢喜，连栾贺臣都对Seven刮目相看。
Seven一时风头无两，大伙儿也都乐得顺水推舟吹捧他。一向严谨的李冉也不得不感慨——这剑走偏锋让“浑人”来对付恶人的招数有奇效，循规蹈矩的名门正派反倒远远不及。
平日里，Seven以“职场锦衣卫”自居，摇身一变，成为众人退避三舍的隐藏人物。Seven乐得自在，对李冉言听计从，虽然他的专业能力只能在及格线附近徘徊，但是他对业务非常投入，这时间一长，居然成了半个专家。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李冉去三亚度假了。
刘熙颖好心提醒他：“Seven，冉姐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我们要不要等她……”
Seven断然拒绝：“冉姐她太累了，就让她省点儿心吧……魏雪现在人呢？”
刘熙颖说：“她已经在隔壁的专用会议室等着了。”
Seven目光悠悠地望向窗外，一脸笃定：“好的，请她稍微等一会儿，我这就过去。”
7
“遗憾的是……那名同事到最后也没有选择主动向公司交代问题……”
Seven故意停顿了一下，显然那份回忆令他十分沉重与心痛。他今天还没来公司，就已经得知了“纸条门”。他先入为主地认定魏雪有问题，当人力资源部的主管林诗琪主动找他，要求参与和魏雪的面谈时，Seven想都没想，就婉言谢绝了。
Seven的如意算盘是趁着主管李冉不在，一举啃下这块硬骨头！这样等到一个月后李冉正式退休，他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内审部的老大。
但是，他显然低估了眼前这名职场老手，任他唾沫横飞，魏雪始终面不改色、纹丝不动。Seven惯用的“三板斧”说穿了倒也简单，没什么技巧可言，只是由于他过于入戏，气势如虹，搞得涉事员工往往心虚不已，率先破功。他先是讲述一些触目惊心的案例晓之以理，而后就开始讲公司价值观动之以情，最后就是威胁对方如果不配合就报警处理诱之以利。涉事员工如若经不起这“三板斧”的组合威力，往往就会败下阵来。
Seven一上来就碰了个软钉子，他并不甘心，继续向对方施压：“情、理、法，公司首先考虑的是情。不管他对公司做了什么，公司还是会考虑员工对公司的贡献。毕竟，那不仅是他一个人的事儿，背后还有他的家人。不到万不得已，公司不会选择起诉这条路。结果那名同事死不承认，没办法了，我们只好报警。警方介入之后，证据确凿，再没有回头路了。我到现在还记得他，堂堂七尺男儿，跪在我的办公室里，痛哭流涕地求公司饶过他……”
魏雪戴着一副无边框眼镜，冷冷地打量着Seven，那眼神并不友善：“不好意思，Seven，我需要打断您一下——”
看得出来，魏雪已经尽最大努力保持了克制，这与她平日里的飞扬跋扈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不同于一般大公司里女性高管长袖善舞、善于将金刚指化为绕指柔的太极功夫，魏雪则显得刚猛了许多。
今年三十二岁的魏雪身材高挑儿，肤色是挑战男性审美的健康的小麦，棕褐色的披肩长发宛若翻腾的波浪，浑身上下带着一股不可侵犯的气势。今天她穿着一套浅色系的职业装，更是显得精神抖擞，气场十足。
魏雪平日里敢于直接开撕竞争对手，崇尚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这些年给略显暮气的朗睿集团注入了不少新鲜想法，操刀的品牌案例频频赢得业界关注，甚至得到了某权威财经媒体大佬的盛誉：“没想到，在这个市场严重同质化、以不出错为荣的温顺年代里，会有这样一位女性站出来向行业与社会掷出一个传统品牌的铿锵之声。”
因此，魏雪深得栾贺臣和JoJo的重视。
一大早来公司就遇到了这等糟心事儿，还没来得及平复震惊的心情，魏雪就被Seven叫到“小黑屋”里约谈。她虽然一肚子气，但也深知内审部门毕竟不同于公司其他部门，不能轻易得罪，为此她忍气吞声，收敛了不少，尽可能平和地接受Seven的问询。
然而，半个多小时过去了，Seven的问题却始终都在“循循善诱”，劝说魏雪主动交代“犯罪事实”，虽然没有明说，但是言下之意已经摆明他认定了魏雪是犯罪嫌疑人。
听着听着，魏雪实在按捺不住，她那火辣的湘妹性格终于被点燃了，不满道：“Seven，我实在不明白您和我讲这个故事是几个意思。您是希望给我上一节案例私教课，还是想兜个圈子告诉我——今天外面那些纸片已经让公司怀疑到我身上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误会——”眼见着对方火冒三丈，Seven脸上顿时堆满了笑，赶紧圆场道，“我只是把丑话说到前面而已，你可别多心，公司也没有启动任何针对你本人的调查。”
魏雪并不领情，她的声音温柔，说的内容却很有力，义正词严地表示着：“我必须指出的是，您今天的聊天内容有非常强的个人倾向性，对我非常不公平。”
Seven大惊失色，脸上有点儿绷不住了，显然魏雪和他问询过的大多数人不一样——普通员工在他面前，即便态度上面不卑不亢，但是碍于他的“皇叔”身份，也绝不可能像魏雪这样反客为主，弄得Seven这种自以为“甲方里的甲方”的人十分被动，险些陷入窘境。
Seven黑沉着脸，压低声音说：“今天发生了这种事儿，我也非常遗憾。但是我希望你可以正确面对这个问题，无风不起浪，如果你真的没做过什么，我们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员工；但是，如果确实存在着主观与客观上的操作不规范，也希望你可以第一时间告诉公司。”
“连警察抓人，都要讲究证据。作为公司内审部门的副主管，您没有任何权力污蔑我。这是我第一次和您打交道，我真的很失望！”魏雪显得十分激动，脱口而出道，“不分青红皂白，就妄下结论，公司有员工被污蔑，您是不是也可以站在我们的立场上考虑一下呢？！”
Seven被魏雪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显然内心十分憋屈。
他气不打一处来，厉声喝道：“魏雪，你这是什么态度？！你现在涉嫌犯罪你知不知道？”
魏雪反倒显得十分冷静，只见她不慌不忙地将放在桌子上的手机翻过来，屏幕上显示她的手机正在录音。
“Seven，请您注意一下措辞，您说我涉嫌犯罪？”她不经意间提醒道。
Seven见状一惊，也没多想，下意识地伸手想把手机的录音关停。
“想抢是不是？！”魏雪立即将手机紧紧握在手中，护在胸前。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Seven尴尬一笑，当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掩饰道，“魏雪，你录音就不对了吧？你觉得我们这么大的一家公司，会污蔑一个员工吗？”
魏雪毫不退让：“对不起，迄今为止您的表现，让我有理由怀疑公司内审的专业性！”
Seven脸都涨红了，只见他忍无可忍，猛地拍了一下桌子，祭出了撒手锏：“魏雪，我警告你，不要太过分，我重申，如果真的到了报警的地步，你就没有回头路了！”
魏雪迅速站起身来，身高一米七二的她踩上十厘米的高跟鞋，足足比Seven高了半个脑袋，Seven那不可一世的嚣张气焰顿时被她压了下去。
“我今天话就放在这儿，Seven，您要还我一个清白！如果有证据，好，请把证据拿出来，我配合调查！如果没有，对不起，您今天的种种行为，我可以理解为是对公司价值观的一次严重践踏，请您在全公司同事面前，向我道歉！”
“你——”Seven竟无语凝噎，他没料到对手竟然如此强势。
几个回合下来，自己连连处于下风，完全被对方牵着鼻子走，Seven内心不由得生出阵阵挫败感。他暗自思忖，再这么问下去很可能会引火烧身，万一魏雪是清白的，她把录音公布到网络上，会给内审部以及公司带来前所未有的非议。再加上他先斩后奏，在没有知会内审部主管的前提下，擅作主张约见魏雪，栾贺臣得知一定会大发雷霆。想到这里，Seven顿时像极了被冰雹打蔫儿了的茄子，气势上绵软无力起来。
魏雪早就看穿了Seven是个纸老虎，非要像煞有介事地进行所谓心理压制逼自己就范。她怒目圆睁，厉声道：“捕风捉影、牵强附会，您和明朝的那些锦衣卫有什么区别？！罗织罪名、陷害忠良、胡作非为、贪赃枉法，您知不知道明朝的灭亡，有锦衣卫的一份功劳……”
Seven用手指着魏雪，气得直哆嗦：“胡说八道，你简直就是……”
“您没什么问题了吧？我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开着，随时联系我吧。”
魏雪临走前瞥了一眼Seven，眼神中充满了不屑。她从椅子上拎起那只昂贵的爱马仕绗缝帆布手提包，自顾自地推开门，扬长而去。
关上门的刹那，魏雪听到屋子里的玻璃杯被重重地摔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破碎声。
8
六小时后。
“不好意思，是我的问题。”李冉索性将一切都承担了下来，她将Seven甩出来的锅硬生生地接住，解释道，“老板，是我太着急了，让Seven去接触魏雪。Seven只是想打她一个措手不及，没想到无功而返。”
这位“皇叔”在添乱界的名声简直“不负众望”，这次这个半吊子专家终于破功了。只见Seven坐在一旁满脸通红，急着辩驳，李冉狠狠瞪了他一眼，Seven只好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生生把话压进了嗓子眼儿。
JoJo与林诗琪相互看了一眼，两人心知肚明，一定又是Seven惹完事了由李冉来擦屁股。“师太”李冉是出了名的眼里揉不下沙子，她得知魏雪的事后第一时间取消休假，坐飞机从三亚直飞北京，那风风火火的状态丝毫不像是下个月就要退休的人。
董事长栾贺臣的办公室也位于朗睿大厦的二十八层，这一层人来人往，偶尔看到几张熟面孔不可避免，他们或出现在行业人事的新闻里，或以集团资深高管的身份为行业所知。
相较于集团其他核心管理层，栾贺臣的办公室堪称简朴，一张书桌、一组沙发，仅此而已。只是他身后书架上的书多得让访客目不暇接，大量书籍整齐分布在办公桌正前方和左侧的书架里，顶部一横一纵分别排列着奖杯和分拆摆放的俄罗斯套娃。
栾贺臣自创立朗睿之初就喜欢用一套俄罗斯套娃提示高管要敢于任用比自己能力强的下属，否则朗睿将成为一家矮小的公司，从此这个玩具被赋予了一层警醒色彩。
栾贺臣生性淡然，笑道：“行了，李冉，你又被先斩后奏了吧。Seven，欲速则不达，你这个毛病还是没改。”
“不是我操之过急，不按照流程汇报……”Seven一脸委屈，双手紧握，忍不住说，“我也是为了公司好，今天早上一来，魏雪这个事儿弄得满城风雨，我想速战速决，没想到她态度这么蛮横……”
这一次，栾贺臣没给Seven留面子，不客气地当众指出来：“你少说两句，如果魏雪真的有问题，你很可能就打草惊蛇了，让她有了充分的防范意识，这让李冉接下来怎么查？！”
看到栾贺臣亲自发话，Seven不敢再乱说话了。他泄气地垂下脑袋，虽然一大把年纪了，此刻却像个做错事儿的孩子一样低头不语。
李冉说：“老板，我还是有信心把魏雪这个事情查清楚的，给公司一个交代。”
栾贺臣没有直接理会李冉，随口问了一句：“魏雪服务公司多长时间了？”
JoJo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魏雪的入职时间，回应道：“已经十年了。”
“也是名老员工了……”栾贺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今年多大年纪了？有孩子吗？”
JoJo顿时一怔，这个她还真不知道，平日里她和魏雪几乎没有交流过这个话题。
林诗琪接过话茬儿说：“她老公是一家互联网大厂的后端负责人，标准的程序员。魏雪一直没有怀孕，在事业上非常拼，听说她老公一直想要孩子，两个人因为这个问题吵得不可开交。”
“老林你真是万事通，无所不知。”栾贺臣笑着追问道，“她……现在人还在公司？”
林诗琪下意识地瞟了一眼李冉，轻轻地道：“内审部的建议是考虑到当事人的精神压力，让她休假，但是需要她配合调查的时候——人必须到场。”
栾贺臣转头问JoJo：“你的意见呢？魏雪这个人你怎么看？毕竟，你是她老板。”
现实着实是有些讽刺。林诗琪记得，仅仅就在半年前，同样也是在这间办公室里，JoJo正式向栾贺臣和她提议，将市场部副总裁一职交由魏雪担任。
JoJo当时的推荐理由十分具有说服力：
魏雪出任公司市场部总监期间，对集团与品牌作出了突破性贡献。她不是让朗睿成为一个丧失活力的老派公司，而是尝试将朗睿作为一个人来对待，赋予其新的价值观和生命感召力，全面提升了品牌能见度。
现在，JoJo是魏雪事件至关重要的第一利益相关人，她的一举一动都会影响整个局势的走向。林诗琪心里盘算着，如果JoJo愿意保护魏雪，现在是最好也是唯一的机会。
JoJo不紧不慢地说：“老板，市场部自己弄出这么大动静，其实我挺抱歉的。今天正好李冉和林诗琪也都在场，我先表个态，如果魏雪真的被查实，我引咎辞职。”
话音刚落，众人面面相觑。
栾贺臣心不在焉地低头翻看着手机，道：“嗯……你不要着急表态，我问你怎么看魏雪？”
“魏雪在业务上敢打敢拼，是个难得的将才。但是为人行事直接，平日里难免会得罪人。”JoJo觉察到老板有些不悦，神色当即有一丝慌乱地道，“今天资本市场的反应被放大了，股票跌停了。我的意见是坚决查下去，需要给公司、同事和媒体一个交代！”
JoJo的这番言论看似轻描淡写却掷地有声。林诗琪内心一凛，她没想到JoJo在真相未卜的情形下，选择了第一时间与魏雪划清界限。她原以为JoJo会适当地在栾贺臣面前斡旋一下，至少给自己麾下的头号弟子说两句客观话。
但是显然，JoJo并没有这种意思。
这手起刀落的切割，其实也是在向栾贺臣表达她的态度：其一，她和魏雪之间绝对没有任何利益输送；其二，对于犯错误的员工，即便是亲信，也格杀勿论，绝不包庇。
尽管已经是混迹职场多年的老江湖，林诗琪依旧不寒而栗。作为急先锋，魏雪这些年帮JoJo攻城略地，在市场和品牌上做出了不少亮眼的成绩。然而，真到了这个关键时刻，JoJo一点儿情面不讲，甚至连一句相对客观的话都不说，反而让见惯了人事纠葛、人情冷暖的林诗琪感到阵阵寒意。
JoJo继续说道：“老板，在魏雪被内审部调查期间，我会履行公关总监和集团发言人的职责，她的日常工作则交由陶抒夜来主持。”
栾贺臣沉默半晌，没有说话。
一向善于察言观色的林诗琪大致猜到了栾贺臣的心思，正值公司股价低迷之际，又爆出来这等规模的丑闻，而丑闻一旦落实，会持续加剧投资者信心上的震荡。更何况栾贺臣对老员工一向偏爱，不到山穷水尽、突破底线的地步，他并不愿意狠下心来处理魏雪这种老员工。
林诗琪打定主意，旁敲侧击道：“老板，我明天去趟魏雪家。她是我十年前从大学里招进来的，现在还能跟我念点儿旧情。我亲自去找她，一方面，表达公司对她的关心和信任；另一方面，我也会直言不讳地和她讲清楚公司的底线和原则。年轻人免不了犯错误，出错了勇敢认错，还可以有机会——”
“老林，我不同意你的观点！”平静了半天的“师太”李冉突然打断林诗琪的话，她的声音不大，却不容置疑，“即便魏雪认了，我们也要彻查到底，绝不姑息！老林，我能理解你作为人力资源部负责人的立场，但是从内审部的角度来说，我们还是希望对所有员工保证公平！”
“这个……”林诗琪怔住了，“师太”当众不给她面子，还是历史上第一次。幸亏她脑子转得快，刹那间，她就厘清了李冉如此固执的原因——毕竟对方下个月就要退休了，如果魏雪事件成为公司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案例，这会成为她职业生涯上的污点。所以李冉内心虽然责怪Seven的鲁莽，但是她已经下定决心要给内审部挽回颜面。
两人默默对峙着，谁也没有多说一句，都等着栾贺臣做最后的裁决。
“给她留点儿余地吧。”栾贺臣打破了现场的僵局，他望着林诗琪说，“老林，你过去看看，如果魏雪真的犯了错，愿意承认错误，我想我们还是要给年轻人机会，尽可能宽大处理，她这些年对公司还是有贡献的……”
李冉一下子涨红了脸，情绪顿时激动了起来：“老板，难道她认错我们就不追究了吗？”
“我话还没说完，一切总归得有个前提。如果真的像纸片上说的那样，涉案金额达到数千万元人民币，甚至更多……”栾贺臣脸色一沉，语气如同碎冰一样冰冷而尖锐，“那就，尘归尘，土归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