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十二年的冬天,广阔的晋北高原上,凌冽的北风刀片一般刮剌在人们的脸颊上,漫天笼罩的寒气针刺一般深入人们的骨髓。
这是一个异常寒冷的冬天,在晋阳城郊的荒野地,白茫茫了无边际的雪地之中横七竖八地躺倒着许多无名尸体。风雪漫天,不一会儿就掩埋了这冻僵了的男女老少,他们只好永远长眠在这无尽的雪原……
这些人,原本是慕名赶来晋阳城过冬的,他们不止一次的听亲朋好友说晋阳留守李渊大人曾对治下的百姓们许下诺言——不让一个百姓饿死在寒冷的冬天里……不曾想,因为腹中空空荡荡,过于羸弱的身体竟然不能支撑他们走到终点——晋阳城!
一连多日,晋阳城中的乞丐和百姓不知从哪里又冒出来许多,官府一时竟然无法全部收容。很多人为了躲避风雪,就睡在城北城隍庙的屋檐底下,他们为了取暖索性挤作一团,把个城隍庙围堵得水泄不通。
阵阵北风呼啸而过,灾民们不由自主地颤抖个不停,他们不停地呻吟着、叹息着、哭泣着。没长成人的半大孩子不停地哭嚎,向怀抱着他们的母亲连连喊饿,奈何做母亲的也是数日粒米未进,也不知去哪里讨得这活命的口粮。
……
就眼下晋阳城如此窘迫的境况,比之其他州郡,竟然又不知好了多少?因为放眼整个天下,已从多方面显示出大乱之世的前兆——饥馑、兵灾和疾病已经蔓延到了大隋帝国的每个角落;天下州郡无一不是——经济凋敝,烽烟四起,饥民如蝇,盗贼如麻!
时下,君王杨广闭目塞听,根本不顾百姓的死活,地方的官员也助纣为虐视百姓如草芥,天下百姓莫不站立在死亡的边缘,整个帝国之内很少有顾念民生艰难为民做主的官员。
而晋阳留守李渊则成为了这乱世之中的异类,他对百姓总是想尽一切办法来接济,故而晋阳地区的匪患反倒是天下州郡之中最轻的一个。
……
连日以来,晋阳留守李渊总是夜半多梦,梦境中总是有一个鹤发童颜的老道向他反复叮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然后,他就在梦境中如天边的云彩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李渊以为那是个老神仙,想要进一步向他请教他连日以来的困惑,天边传来一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李渊猛地一个激灵,他从睡梦中惊醒了!
窗外的北风呼啸不停,炉火中的木炭发出微弱的红光,凉意袭来,棉被的缝隙中透着丝丝凉风。李渊起身披上裘皮斗篷,拿起炉旁的火钳,来到左厢的柴房,往炭盆里加进几块木炭,填入炉中。
随着木炭燃起的蓝色火苗滋滋地上窜,卧房中的温度变得暖和起来。时值三更,屋外北风呼啸,皓月当空,晋阳府衙外的百年槐树上不时传来寒鸦阵阵鸣叫。李渊顿感周身慢慢温热起来,却怎么也没有了睡意。
卧榻之侧,有一张案几,李渊摸起上面的火石,用火石互相碰撞点燃火折,接着用火折点燃了紧挨案几右侧的那盏油灯。为了防止光线过强影响他人休息,他及时地罩上了灯罩。
为了在寂静的夜里一个人安静思考一些事情,李渊甚至干起了添柴点灯这些本该由仆役们来干的杂活儿,因为在这个时候,他不希望有任何人在身边打扰。
身为大隋帝国的高级官吏,又袭封唐国公的爵位四十余年,位高权重的李渊在宦海沉浮三十余年,世事练达的他对眼下的时局可谓洞若观火。如今天下危殆,百姓有倒悬之灾,蜂起的暴民演化成巨匪贼帮,打家劫舍,攻陷城池,已闹的是人人自危。
在这多事之秋,裴寂、刘文静等心腹谋士力劝李渊早日起兵自保,如若错过时机,想要在这乱世之中安身立命殊为不易,稍有不慎只怕会身死族灭。
幕僚们的担心不无道理。放眼如今之天下,早已是纷乱不堪,农民起义遍布全国各地,盗匪马帮攻城略地,州县长官被盗匪攻破城池,全族被杀的事件层出不穷。
李渊身兼河东讨捕大使,有责任镇压流民造反。可这些日子晋阳附近造反的队伍却越杀越多,还不断有衣食无着的流民加入造反的队伍。如此一来,造反的流民不断演变成强盗土匪,反而使得盗匪的数量成千上万地增长。
面对如此情形,李渊整日以来茶饭不思仍无计可施,而主上杨广一道道的诏令却在不停地催促他务必肃清辖地的所有大小贼寇。
李渊深知,现如今这个局面,根本的原因,是在于王纲失统、施政偏颇,致使民生凋敝、生存无望,百姓们这才铤而走险揭竿起义。
可君王杨广却认为这些暴民不听王命、欺君罔上、十恶不赦,不但不加以招抚反而强行弹压。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原本生存无望的百姓更加与朝廷和官府离心离德,乱民如燎原之火迅速蔓延,已然隐约有席卷天下之势!
对此,身为大隋重臣的李渊,深感忧虑,他一再向皇帝杨广忠言极谏,请求皇帝杨广注重民生,休养生息,免除百姓们苛烦的徭役兵役,让乱民们回归故里。如此,乱民自会消除,天下自然安定。
可杨广却认为李渊竟然为那些个乱民贼子极言开脱,怀疑他对自己不忠,于是不信任、猜疑、甚至欲加之罪除之而后快。李渊眼看直言进谏可能性命不保,从此闭口不言。
杨广是从来都不纳谏言的,这是天下尽知的事情。杨广即位十余年来,他身边敢于直言的大臣,虞质下狱,杨玄感起兵,裴矩谄媚,苏威隐退,虞世基文过饰非,从此以后杨广再也听不到真话,他的种种决策都建立在谎言之上,大隋王朝渐渐的开始江河日下!
李渊身为杨广的表亲,眼看杨广在悖逆君道的路上越走越远,却无法纠正杨广的过失,而只能痛苦地执行着杨广的命令。
鉴于此,心腹幕僚们秘密对李渊说道:“如今主上无道,百姓穷困,晋阳城外到处都是战场;大人如果死守臣节,则下有贼寇,上有严刑,不知何日就要危亡。不如顺应民心,兴起义兵,转祸为福。”
李渊何以不知他自己目前的处境,可每每想到起兵,李渊的心底里就会涌上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惧。那是因为,坊间早就流传着一曲桃李子的谶言——
桃李子,得天下;
皇后绕扬州,宛转花园里。
勿浪语,谁道许?
人们都说,这预示着李姓的人将取得天下。朝中有许多李姓的官员就因为这句谶言而丢掉了性命,申国公李浑被杨广诛灭九族的事件,才过去不过一年时间!
好在,眼下有李密带领瓦岗军在中原起兵,公然竖起大旗反对大隋,引得诸路反贼竞相前往投奔,一时风云骤起颇有一番翻天覆地的气象。杨广认为李密是那个应谶之人,因此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他猎杀在中原战场上。
正是李密的公然反隋,应合了桃李子的谶言,李渊这才躲过了杨广的怀疑,他不敢贸然起兵也是不想触发杨广对他的杀心。
说起这李密,他乃是朝中贵胄子弟,家门显赫,世代公卿,其祖上的爵位与李渊的祖上不相上下。但是,李密长相丑陋身材矮小而且皮肤黝黑,刚刚参加工作担任宫中宿卫就被皇帝杨广所厌弃,他因此丢了工作,从此记恨杨广。
李密与大贵族杨素的儿子杨玄感是布衣时的好友,他应杨玄感的邀请参加了大业九年的杨玄感兵变起兵反隋,后因杨玄感兵败而四处流亡。直到他来到了瓦岗军,开始如鱼得水,一步步地壮大了起来,数次击败隋朝派来的兵马,并趁势在中原攻占了许多城池和地盘。从此李密开始成为杨广的眼中钉、肉中刺。
作为一名资深的将领,李渊深知,隋朝的兵马强盛,曾经甲兵风行万里威动殊俗。如此雄厚的兵力,远非一两股地方势力可以轻易撼动。
李渊也姓李,是应谶的姓氏,他心知一旦表露出起兵的动向,无疑于引火烧身殃及满门。自从发生申国公李浑被灭族的事件以来,雄猜多疑的杨广不止一次对他起过杀心。若不是他小心翼翼的自污借以韬光养晦,如今恐怕早已是诛灭九族的结局了。
可李渊素怀大志,坐等天下变局,也绝非其心志。密友裴寂曾与他议论天下大势,他们一致认为,李密类似项羽,但绝非天下共主的才具。但李密势必会招惹来大隋王朝真正精锐的兵力,瓦岗军与大隋主力部队在中原鏖战已经是明朗之势,只是不知是否会有巨鹿之战那样的战争再现。
有鉴于此,对于李渊来说,适当的等待还是必要的,他需要李密牵制或者消耗掉隋朝大批的兵力,借此来减轻他起兵的阻力。况且,中原战乱,漠北的始毕可汗又是一家独大,他无时无刻不对中原天下虎视眈眈,若要起兵,必须与始毕可汗结盟,借此消除来自漠北雄主的猜忌与阻碍。
如今之形势,是下有盗匪四起,上有皇帝猜忌,起兵虽然是势在必行,但如果不能把握时机,则灭门之祸就在眼前!通盘考虑之后,李渊越发觉得,起兵之事还需要仔细谋划,充分准备,而后需要选择一个恰当的时机。
对,时机!发妻窦氏常常对他提起的就是这两个字。
李渊的发妻窦氏此时已经亡故三年,李渊每到紧要关头总是能想起她来,因为她是那样的明睿与果敢,总能料事于先,而且遇事冷静又有担待,真的是巾帼不让须眉,不管在朝在家,窦氏总是李渊的好帮手好参谋。
李渊下意识地想找发妻窦氏商量一番,可看到形单影只的自己时,他只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端起琥珀杯,把葡萄酒送入嘴边,一饮而下。每每想到亡故的发妻,他总是用酒精麻醉自己,以缓解紧张的神经,并籍此忘却许多伤心的往事。
正当李渊陷入与亡妻那点点滴滴的往事回忆之中时,突然“吱呀!……”一声轻响,厢房的木门竟然缓缓地开启。李渊下意识地朝门口望去,原来是二郎李世民蹑手蹑脚地溜了进来。
李渊感到诧异,他问道:“二郎,这半夜三更,你不睡觉,跑来为父这里做什么?”
李世民关切地说:“儿见父亲大人这几日总是半夜掌灯,而且白天里总是愁眉不展,想是父亲大人有心事郁结,胸中苦闷。儿今日特来,希望能为父亲大人分忧。”说着,李世民轻轻地把门关上了。
李渊微微一笑,问道:“军国大事,岂是你小儿可以知会?”
李世民颇不服气,他回答说:“父亲莫欺儿年齿小,甘罗十三岁拜相,霍去病十六岁拜将,儿今年都已经十八了啊!”
李渊点点头,笑着说:“呵呵,我儿志高,不在年少。说吧!你都想知道些什么?”
“嗯……?儿自忖父亲不是忧心时局,而是为我李氏宗族的前途命运而忧心!”李世民若有所思地说。
李渊不由得眉头紧锁,叹气道:“是啊!如今主上偏离了君道,抛弃了宗庙社稷和黎民百姓,去往遥远的江都避祸。如今之天下盗匪横行,烽烟四起,乱世已然来临。家国罹难之时就在眼前,当此乱局,我李家将何去何从?”
李世民急忙说道:“父亲何不顺应时势,起兵自保?若能南下长安,经略关中,之后逐次削平群雄,大业可成!”
李渊摇了摇头,讳莫如深地说:“晋阳城,虽然钱粮广积,但兵备不足。况且起兵之事需要谋划周密,掌握时机。倘若冒然起事,恐怕还未出晋阳城,就已族灭矣!”
李世民立刻回答说:“父亲当北联突厥,南通李密,引为强援!然后派出密使,密切关注长安城动向。一有时机,即刻起兵南下长安!朝廷中枢皆在长安,一旦天下权柄在手,何愁无兵可用?”
“师出无名,如之奈何?”
“可遍发檄文,宣告匡扶天下,解民于倒悬,号召天下义军群起响应。”
“那样做与杨玄感和李密又有何异?况且李密现在是主上穷追不舍的猎物,自身尚且难保。”
“父亲何以断定李密不能成事?”
“这不是一句话能说清的,我儿如果读过《项羽本纪》,那李密的结局大概就和他一样了……”
“父亲大人深谋远虑,可儿臣担心起兵晚了,反为贼人所乘,届时悔之晚矣!汉高祖刘邦起兵之时,也只是响应项梁的义军而已啊,名号有那么重要么?”
“时势不同,命途相异。汉高祖得天下,也有他无所顾忌的无耻的一面。于尊亲不顾孝义,于家小抛妻弃子,于朋友背信弃义,自身又数次险些丧命……”
李世民不由得陷入了沉思,他看着父亲凝重的表情,这才开始体会到父亲为何近来总是心生焦虑,魂不守舍。他知道自己所在的家族,不可能像刘邦那样不顾一切地去起兵。于是停顿片刻,反问道:“父亲认为,当师出何名?”
“主上失了道,但黎民无罪,社稷犹在。我们应该以匡扶社稷,拯救黎民为旗号,如此便可中间行事,扩大实力!”李渊缓缓地说着。
“百姓疾苦,父亲一向是仁义待之。我晋阳城中百姓感念父亲身为一方留守的恩德,必然会群起响应。至于社稷,父亲何不自立门户?如果奉了大隋的社稷,我们起兵起事创建大业岂不是白做一场?”李世民颇感疑惑。
“此言差矣!如今虽然天下纷乱,可并未出现任何一方取代大隋的强大势力。我们尊奉大隋的社稷,恰恰是创建大业最为稳妥的方案。如果大隋气数已尽,我们正好继承大隋的社稷。如果大隋能够复兴,我们依然能够作为勋贵重臣,保我李家万无一失。只有以匡扶社稷为名号,才是万全之策!”李渊坚定不移,眼神中透露出毅然的凝重。
李世民看着父亲的表情,顿感父亲深谋远虑,一股沛然之情涌上心头。他不由得顺口问道:“那?父亲既然已经想好,是不是忌惮王威和高君雅?此二人不足为虑,儿就可以除去他们。”
“你大哥和四弟、五弟和姨娘尚在河东,你姐姐又在长安,为父之所以没有早早举兵,是怕会牵累到他们,害了他们的性命……”
“这个不难,儿前去唤他们来到晋阳城,待我们阖家团聚之后再举兵!”
“不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们还需要等待这个天时……”
“那?依父亲所言,似乎起兵还不到时机?”
“岂不闻,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要想取得最后的胜利,我们要做那只黄雀。要等到螳螂刚刚捕食蝉的时机,我们再下手。下手过早,反而会惊了螳螂,坏了大事……”
“可如今天下雄兵四起,倘若起兵晚了,失去先机,可就追悔莫及了啊!”
“不急,如今天下虽然起兵者居多,绝大多数也只是草莽之辈苟活乱世而已。李密的瓦岗军虽然强大,可大隋的精锐力量尚在,此后中原鏖战,他李密的瓦岗军场场都是硬仗,自身能不能保命,确实很难说!”
“父亲大人洞若观火,您这是要李密先消耗掉大隋的主力,我们再来安定天下万民?”
“正是此意!李密起兵正是以反隋为旗号,他正是我们需要的一个“项羽”……”
李世民此刻百感交集,他仰望着父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时间竟然无法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