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室内混乱不堪的打针、输液、包扎,林诚初和从实验室匆匆赶来的伟峰,就那么轮流看着静云,熬到眼睛满是血丝,都筋疲力尽到熬出血来了,终于才把静云从鬼门关拉回来了。经着这么一出,自然谁都不敢再提静云借钱给孩子上补习班的事了。都要闹出人命了,谁又敢去碰这个雷区呢?不管是林诚滔也好,或是林诚芳也罢,他们都有些唯恐避之不及了。
林城初坐在静云的病床前,回想着今天在老爷子病房卫生间里的那一摊血,有一瞬间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哆嗦,怎么也停不下来。他孤零零地靠在墙上,望着一旁挂着点滴的静云,只觉得难受极了。灯光惨白地从头顶映射下来,照在静云身上也是惨白惨白的,就像是人过世了披了一层白布。他有点想哭,又有点想吐,他已经没有老伴了,竟然就在不久前差点又老来丧女。就只是这么想着,他都害怕地止不住去打颤,真是恨不得立刻躺在墙角地上喘上一口气。
可是这会伟峰还在这里,他再懦弱也不能在女婿面前倒下去。万一倒下去了,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还起得来。他在这一刻感到了人到老年的无力和悲哀,在他过去几十年的人生里,也是第一次想要硬气地挺住,至少不能在这个时候露怯。
伟峰过来递了一杯热水给老丈人,宽慰他医生说静云没什么大碍。刚才他来医院时候开始就已经了解到了事情大概原委,林诚初是什么样的性格他不会不知晓,许多事情还需要他在这里撑场面。他生怕后头还要生出什么乱子,心里头也是一阵混乱。
“别跟我说话!”林诚初冷冷地应了一声,口气里显然是有埋怨的。他知道静云跟伟峰的日子不好过,但是没想到已经难过到了连孩子补习班的钱都拿不出来的地步。一家三口连温饱都是勉强的,所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他这个博士女儿最后找了个穿衣吃饭都成问题的女婿,这都算什么事儿嘛?他真是懊悔当初拿不定主意,稀里糊涂就默认了这门婚事,要是他胡搅蛮缠一通,把事情拖上个一年两载,兴许许多事情就不一样了。
“我也不知道她跟爷爷借钱给孩子上课的事,刚才来的路上您说的时候我也是觉得诧异……”伟峰还想再解释几句,他也觉得有些委屈,毕竟对此他真不知情,“很多事情还要等静云醒来以后再说,我也需要了解下原委。”
林诚初摆了摆手,不想再听伟峰辩解分毫。说到底伟峰好歹也是个助理教授,念过的书比他说,要说什么大道理他是一点便宜也占不到的。他慢慢俯下身,去帮静云掩了掩被褥。那被子有些潮湿又厚重,有一股子刺鼻的消毒药水的味道。林诚初心里发酸,喉头哽咽,他这么一个女儿就糟蹋成了这样。她到底是为什么走到了今天这一步的?林诚初觉得脑子有些发昏,也有些弄不清楚。
台灯下,静云的长发散乱,下巴愈发地削尖。林诚初想要去关台灯,灯灭了的刹那,静云好像眼睛被刺激到了,突然眼皮簌簌颤抖起来。伟峰连忙趴在她身边喊了一声:“静云,我来了。“听到动静,静云下意识睁开眼睛。一双眼珠子转来转去,似是看不见东西一样,只是茫然地盯着天花板看。她的脸上一点神色也没有,好像谁也不认识,也看不见有任何的悲喜或是惊诧。她蠕动了下嘴巴,然后又沉沉地合上眼睛昏睡过去。
倒是林诚初没忍住,突然就哇地一声哭了起来。静云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任凭她这个老父亲哭成什么样也没有任何反应。虽然挂着点滴,静云的嘴巴却是干得起了一片片白皮,嘴巴里呼出的气息也很烫,好像身体里有什么在燃烧一般。伟峰只得从护士那儿借了棉签过来,沾了点温水,一点点擦拭在静云唇边,多少让她缓解下干燥。
明明医生说没什么大碍,可是静云还是发起了高烧来。昏迷中也是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迷糊的话,有一次甚至还提到了她早已经去世的母亲。这让林诚初大为震惊,生怕是她母亲过来勾人魂了。偶尔有几次她醒过来,也是呆呆的没什么反应,好像是失聪了的样子,听不见外面的动静。医生说可能是受了刺激暂时有的应激反应,或许烧退了就自然恢复了。
在医院照护了几天,伟峰下巴也跟着削尖了下去。原本一双细长眼睛,也慢慢凹陷了下去。有时候大伯和三姑来探望静云,他也是一股子眼里带火的样子。他们分明能看见伟峰眼里有东西在燃烧,那火星电子四处迸射,溅到人身上就能即刻被点燃。
三姑是个识趣的人,生怕伟峰这把活烧到自己身上,明明是她那大哥林诚滔惹的祸,她可不想被无故连累。后来她干脆就找借口也说身体不舒服,索性连去医院探望老爷子的事儿也免了,每天就在微信上问候二弟两声,这事儿也便算是弯弯绕绕糊弄过去,连带着长辈的本分也尽到了。
就这样静云高热了三四天以后,情况开始有了变化,有时候高烧到40度,烧得人浑身滚烫;有时候又退烧到35度多,身上极其冰凉,要不是鼻子里还喘息着一口气,还真以为这是人故去了。到了第六七天的时候,静云终于出了一身虚汗退烧了。伟峰带着婉瑜过来探望,婉瑜用毛巾给妈妈擦汗的时候,就听见好似妈妈嘴里在说些什么。婉瑜以为自己听错了,忙让爸爸和外公来听,结果没想到真的是妈妈静云在说话,好似喃喃在念着婉瑜的名字。
婉瑜忙扑了上来大声唤着静云妈妈,这时候静云蠕动着干裂的嘴唇,似乎是意识到了女儿在叫她,眼睛拼命地睁开了来,眼珠子上清清楚楚地映射着婉瑜的倒影。林诚初在旁边瞧着,不自禁地膝盖一软就跪坐了下来,大喊了一声:“老天爷呀!”
到底静云还算年轻,身体里也有一股子杂草般的韧性在,不消几天的功夫已经恢复地七七八八了。伟峰不想带着孩子继续在医院久居,问过医生的建议之后就给静云办理了出院手续,准备接她出院回家。而打点出院事宜的时候,前前后后全都是林月在奔忙。她又亲自开车过来要送静云回去。
她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次那么积极,或许是静云这一遭唤起了她心下久违的姐妹情谊?又或者是对于她父亲口不择言的行为也感到一丝抱歉。又或者她多多少少是有些感激静云的,因为她这一出闹,使得爷爷宣布遗嘱这件事情被无限期拖延了下来。于情于理,她觉得自己都应该主动站出来去把场面上的事情给圆过来。
伟峰原来是拒绝林月的接送的,可是架不住林月在林诚初面前的献殷勤,最后只能勉强同意坐她的车子出院回去。保时捷跑车里依旧弥漫着一股子Gucci香水的味道,林月一边看着汽车后视镜里的静云,一边喃喃自言:“左一划,右一道,平时看起来闷声不响的人,怎么对自己下手就这么狠呢?”
闻言,伟峰扭过头,看着静云穿着医院的淡蓝色病号服,面色煞白煞白的。她人本来就瘦弱,这会看起来愈加像是秋天的枯叶,人一触碰就能窸窸窣窣碎成一片片渣渣。静云把头埋在婉瑜座位的靠垫上,完全没有任何动静,仿佛脆弱地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伟峰渐渐蹙起眉头,他完全不知道这个时候静云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他原本期待着老爷子的遗嘱宣读里,多少念着血缘亲情会给静云留一些什么。结果静云出了这么一遭意外,已经把一切既定的流程都给打乱了。
本质上她是用一种近乎自我毁灭的方式,去破坏了这一次原属于林道川的既定舞台。同时她让所有人都空手而来,又空手而归,无形之中她变成了舞台上一切表演的终结者。到家下车的时候,静云忽然轻声喊了一声“林月”。林月诧异地回过头望着静云,这真是久违了的亲密声调,自从她们长大以后静云几乎就不怎么这样唤她了。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林月这时候心下有些发酸。
“到家以后好好休息,别想些有的没的。我爸那人有时候就是脑子一热,也不是心眼坏到非要给你难堪……这几天你要是需要什么吃的、喝的、用的尽管开口,我给你去办。”林月语气缓和,尽量在安抚静云的情绪,“别的都不要多想,好好养身体要紧。”
静云慢慢靠近汽车驾驶座,抬头拍了怕林月的手背。她的手冰凉,就像是没有体温的生物一般,让林月下意识地身子一缩,仿佛在躲着什么。静云看定了林月,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最后却是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