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你别误会,我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爸今天来过电话,说起你最近没休息好,人也比较累。我就想知道是不是老爷子交代了你什么难办的事情了?你不如说出来听听,我也好帮你分分忧。“伟峰摇着手慌忙解释,却又发现自己口气有些不太对劲,好像说什么都是在掩盖和辩解。他的眼睛忍不住移来移去,也不知道究竟看哪里合适,多少有些窘迫。
此时此刻,静云倒是宁可伟峰如平常一样把事情直接说出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吞吞吐吐,有什么话不直说,还旁敲侧击地虚伪掩饰。那股憋着的劲干点什么不好?非要把力气花在不该花的事情上。那一堆肉泥在伟峰手里,不尴不尬地揉成了一团团小圆球,他沉默了一会,还是将心底的话给说了出来:“人老了,难免就脑子糊涂。像爷爷现在这种身体状况,朝令改夕的事情也不是不可能……“
“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么?”静云沉下了脸,她感觉到了伟峰话里话外的掂量和算计,觉得十分难受。
伟峰愣了愣,但他晓得开弓就没回头箭,有些事情如果静云不能尽快做决定,那么他作为一家之主就应该帮她快点下定决心。毫无疑问,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在面临这样巨额遗产的诱惑面前,谁不心动呢?伟峰也并不觉得静云对此无动于衷,毕竟这个家实在是太缺钱了,柴米油盐酱醋茶,伸手处处都是要钱的地方,就算是静云冷了脸,他也依旧有无数种理由可以为自己辩护,“我知道你要体面,可是我更知道我们这个家太需要这笔钱了!你是你爷爷的亲孙女,就算从法律上讲,我们去分一杯羹那也是理所当然的!难道不是么?”
静云飞快地扫视了伟峰一眼,想着过去他从来都是我行我素的一个人,也没考虑过她和婉瑜将来何处容身,反而在她的爷爷进安宁养护病房的时候突然出来要指点财产分割的问题两句了。她不由地哼的一声冷笑,“分一杯羹…….好啊,可是你拿什么去争?就用你那张每个月交电费都觉得捉襟见肘的银行存折么?”
话音落地,伟峰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他从静云眼里看到了极度的寒冷。他的心里有一种说不清楚的黏腻饱胀感,就像是手里没熟的肉丸都被逼着咽进了肚子,堵在喉咙口里,真是恨不得现在即刻伸手去把东西捞出来。“砰”的一声,伟峰终于忍不住将手里的肉丸重重甩到了菜板上,砸起了一片葱花四处散落。他几乎是有些恶狠狠地瞪了静云一眼,觉得眼前这个女人真的越来越陌生,几乎已经无药可救了。两个人已经不再是从前那般可以商量事情的了,她容不得他来做主了,仿佛一夜之间已经从那个温顺的小女生变成了一只随时准备战斗的母老虎了。
沉默了一会,伟峰一脚踢开垃圾桶,喊了一声“晦气“!直接就进了卧室将房门重重摔上。甩门的力气过重,以至于关上的瞬间好似墙面都跟着颤动了下。伟峰的反应一切都在意料之中,静云却是冷笑着继续揉着案板上的肉丸预备继续下锅。伟峰盘算了很久的一盘棋,就这样被静云给一鼓作气弄乱了步调。所谓的夫唱妇随不过是一方的牺牲和隐忍造就的表面上的和谐,没有人愿意被当做提线木偶去摆弄,静云也不例外。
老爷子自己做的决定要转入安宁养护病房,那便跟圣旨一般是不允许反驳的。纵使每个人心里都盘算着自己的算盘,但在老爷子意识尚且还清醒的时候,总归还是要以他自己的个人意志为主的。更何况周末老爷子叫了经济人James和律师到安宁养护病房,也叫了其他人悉数都要到场,这显然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林家每个人头顶好似都悬了一片乌云,那雨瞧着欲落不落的时候才是最挠心的。
三姑突然来了电话,要静云陪着一块去余杭的径山寺烧香,顺便替老爷子祈个福。静云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每逢初一、十五倒是的确常与三姑一块结伴去那儿的。静云第一反应原本是想要拒绝的,她平时本来也没去庙里的习惯。可是三姑提起了她离世的母亲,说起从前的种种,莫名勾起了静云对母亲的思念之情。即便知道今天这一趟八成是三姑算好了要来套话的,她还是鬼使神差就给答应了下来,仿佛这是给过世母亲的一个面子。
既是去庙里烧香,供品肯定是少不了的。这会已经差不多要入夏了,也正是萧山的蓝莓、青梅,建德的车厘子,余杭的白沙枇杷要上市的时候。除了这些时令水果以外,还要再加一些本地产的核桃仁、菱角、西瓜、苹果,以及少不得的桂花糕、龙须酥、钵仔糕等等。三姑连夜先把供品带了一部分到静云家里,说是怕隔天要忘记。
婉瑜略微有些调皮,趁大人不注意的时候从袋子里拿了些龙须酥出来想要尝一口。三姑一看吓得面色煞白,忙一把把东西抢了回来,连说供菩萨的东西不好动。婉瑜只觉得逗这位三姑婆好玩,两个人在屋子里追来打去的抢供品,反倒变成了一场游戏。伟峰让静云去喊住婉瑜,三姑也是上了点年纪了的,要是万一磕碰了就麻烦了。静云反说伟峰过于小心,婉瑜既是玩得开心,那便让她去。
隔日,静云与三姑拎着大包小包许多东西一块坐着中巴车,绕了一路的盘山公路,晕乎乎的到了山顶的停车场。径山寺虽不如灵隐寺人多,可是到了初一、十五的日子也是人潮涌动。进山门前有人拿着几把香在卖,一张三寸不烂之舌,说几句发财顺遂的话,饶是三姑这样精明的人也忍不住要掏钱包买两把香。也有人说是看相的,上来就缠着静云和三姑两个人一直说道。一会是血光之灾,一会是破财免灾,来来回回就是那么几句唬人的话。说看相是假,玩心理战是真,但凡真有扛不住掏了钱的,那八成也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没过心里那关。
静云忙拉着三姑去买门票,结果又涌过来几个乞讨的人,三两句一下来三姑又多少给了点钞票。现在乞讨倒也与时俱进了,那乞丐还拿出二维码来,直说不要现金只要扫码付款。这话听得静云觉得有些啼笑皆非,拿着现钞的三姑显然是被嫌弃了,她只是扭过头去买门票,假意没听到这些对话。这还没买到门票进山门呢,前前后后三姑就花了不少钱了,等到她进去以后反应过来,又嘀嘀咕咕直呼今天出钱出到肉痛。静云也就那么随便一听,反说都是在为道川积德行善,花了也就花了。这话倒是说到了三姑的心坎上,自言这是施恩不图报,菩萨瞧了也该知道她的诚心诚意。
听这话,静云不过笑了笑,却是没有继续多说什么。就三姑和道川做的这些不上台面的事情,有几件算几件,那都不算是什么善事吧?如果凡事都有因果报应,那像道川这样的人,又为什么马上可以拿到爷爷的遗产?而像她这样努力讨生活求生存的人,又为什么会那么落魄?她抬头看着周遭那些香客眼里的欲望之火,个个都比香炉里的香烧得都还要热烈,只觉得众生百态真是一出出荒诞的黑色幽默喜剧,而大家都在这出喜剧里不自觉扮演了一个角色。
进了山门以后,三姑明显明显已经有些体力不支,上台阶的时候都有些踉跄,静云只好扶着她上去。三姑点了香,上了供品,依照顺序跪拜叩头,静云就在一旁等着。径山寺本是唐代风格寺庙,后来经历过翻修。殿内的佛像庄严肃穆,又不缺慈悲之爱,就那么看上两眼,倒也的确有些凝神静气的感觉。这一路拾级而上,菩萨神像倒是挺多的,各种天王、菩萨、罗汉,各有各的管辖职责,来的信善基本是要一个不落都给拜一遍的。
静云想起母亲,她原本有关节炎,到变天的时候总会隐隐作痛。这样多的台阶和跪拜,她当年又是怎么一步步坚持下来的?想起这些,静云心下就涌起无名的酸楚,她的母亲就是传统的中国母亲——耐心、隐忍,愿意为了家人付出一切,无怨无悔。
好不容易等到三姑拜完了龙王殿,点了长明灯,静云这个年轻人也已经有点头晕眼花了。原本她以为去旁边的斋堂吃个素鸡面,这一趟也便算打发了,却没想到三姑拉着她又去了偏厢。原来庙里也有一些居士,定期会来做一些义工的活。譬如庙里的僧人衣物、袜子旧了要缝补的,有些布鞋破了要换鞋底,冬天、夏天被褥置换等等,这些琐碎的活儿也有居士帮忙做。所以三姑又带了静云去宅放,那儿已经聚集了一些老年的女居士,在拆封补洗、飞针走线忙得不亦乐乎。
这些人手里的活儿多了以后,坐着也喜欢聊些闲话家常,又或者是杭州城里头的一些奇闻怪谈。诸如谁家先生被狐狸精迷住了,太太都不要了,一门心思想着要离婚;又诸如谁家择日生孩子,偏偏孩子闹着要出来见人,没等到吉时;又或者是谁家婚丧嫁娶之类的,总而言之都是些市井闲话,老太太们坐着说上几句话,心里头也觉得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