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地鸡毛

清晨,东方鱼肚微白,杭州曙光新村的一栋单元楼内,豆浆在锅子里上下翻滚着,雪白的泡沫沿着锅壁汹涌漫溢开来。林静云赶紧关闭灶头的炉火,泡沫随之逐渐寂灭消弭。

厨房的玻璃窗上蒙了一层灰,静云的鼻尖上有些许汗珠,头发潦草地束了一个低马尾。厨房里弥漫着一股子豆沫渣滓的味道,静云拿了抹布揩完灶头,只觉得指尖残留的油污,用洗手液怎么洗都洗不干净——油腻、晦暗、腥臭,一点点地浸透到皮肤里,挥之不去。

端着豆浆出来的时候,静云的目光又不经意瞥到了客厅墙上挂着的全家福,却见上面写着“2024新春阖家欢乐”的字样。全家福正中央的位置当然是留给爷爷林廷宗的,他的目光高悬在静云头顶上方,微微地眯缝着眼眸。他右边的嘴角微微翘起,显得同侧的鼻纹也跟着深邃了许多,带着一种嘲弄和鄙睨的意味。

这是从静云记事起,爷爷就有的表情习惯,他总是这样高高在上地俯视众生。仿佛他是造物主,而其他人不过是他创作的蝼蚁,那种压迫和紧逼感时时刻刻都印在他的眼睛里,静云只消看上一眼就觉得心口沉闷,有些喘不过气来。这样的爷爷,他眼里一向只有他的好乖孙林道川,而静云这个孙女不管闹出什么动静,在爷爷眼里看来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存在。

这就是生为林家最不得宠的孙女的下场——时时刻刻面临着老爷子的打压、讥诮、不屑。没有人会同情,也没有人会为她出头施以援手,仿佛这就是林家的惯例和规矩,大家对此早就已经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看似一团和气的全家福呀,在静云眼里看来不过就是一团冒着冷气的冰锥,时不时就冒出来在静云心口上扎一下。

此时,挂钟已经敲过7点整,眼见着上学快迟到了,静云忙收神将豆浆端到餐桌上。婉瑜肉乎乎的小手一面捏着包子,一面拿着碗啜着豆浆。只是豆浆太烫,她只能吹口气,小心翼翼地喝上那么一两口。新鲜出炉的豆浆是撒了点白糖的,入口甜丝丝的,从舌尖缓缓滚入喉中,全身上下的细胞仿佛在这一刻被唤醒,婉瑜的小脸上禁不住扬起一阵满足的笑意。

“小小年纪不要忙着喝太烫的东西,对人的食管不好的。国内的食道癌高发多半都跟饮食习惯不良有关系。”在旁边忙着查邮件的李伟峰冷不丁地说了句。

静云解着腰上的围裙,看着婉瑜像只受惊的兔子,惶惶不安地望向自己,心下有种说不清楚的难受。她的丈夫伟峰,总是喜欢在人家兴致好的时候给人泼冷水,冷不丁地就把人的那股高兴劲儿都给浇没了。它潜伏在这个家的角角落落,如同沼泽里的毒液,时不时就冒出一点泡来,足以让人窒息。静云时常想跟伟峰好好谈一谈这个话题,只是伟峰在杭州大学的工作实在太忙了,忙到他们一家人偶尔能坐一块吃个早餐都是奢侈的。

“本台记者今早讯,广大市民朋友们关注的汉林币集资诈骗案,现有相关进展。杭州汉林资产管理有限责任公司责任人吴余与吴爱琳均已到案,相关案件正在审理当中,请持续关注本台相关报道…….”二十五寸的电视机里,主持人正播报着今早的实时新闻。静云低垂着脸,眼角余光瞥到了电视上拷着手铐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犹疑和诧异,转瞬即逝。

“砰”的一声,伟峰看着刚刚刷新的邮件界面,愤怒地站起身来大力拍了桌子。那是一封来自《Nature》杂志编辑部的拒信,伟峰所在的实验团队耗时半年所写的文章,再次被拒稿了。而这次甚至连重大修改的机会也没有,直接被编辑评价为“实验结果不足以在《Nature》上发表”。

不知怎么的,静云手里的碗突然滑落在地,碗身和碗底分了家,大大小小的瓷器碎片顷刻间溅得四处飞射。

“你一早添什么乱?连个碗都拿不好么!”伟峰恼火地大声斥责着,将手里的Mac电脑从豆浆的汁液里慌忙捧起,“一个个的,除了每天给我制造噪音和麻烦,就没一点让人省心的!”

“不小心……”静云竭力抑制着心绪,并不想当着孩子的面去正面冲突。伟峰却是丝毫都没有退让的意思,紧跟着冷笑了一声。这笑声听着有些刺耳,静云身处在一堆碎片里,薄薄的肉身好似瞬间被满地的碎片扎中了,简直血肉模糊,退无可退。

屋子里登时充满了一种尴尬而沉默的气氛,伟峰梗着脖子,一点抱歉的意思也没有。静云幽幽叹了口气,去阳台拿了扫帚和簸箕,窸窸窣窣地将地面清扫干净了,而后倒进厨房的垃圾袋里,严严实实地扎好口子。厨房顶端的吊灯明晃晃地刺着静云的眼眸,看得她头晕目眩,周遭一切好似都是白茫茫的一大片,虚无、谵妄、痛苦得让人想放声大哭。

伟峰皱着眉头转了身,拎上公文包就催促着婉瑜赶紧出门。他不想看见此刻静云的神情,那种委屈、不甘的神色无疑于是对他赤裸裸的道德审判。明明他是这个家里唯一在赚钱的人,不管他今天是不是没有控制好情绪,也不管到底事情是对是错,他不允许自己在这个家里丢了一家之主的权威和尊严,这就是这个小家没有摆到台面上的潜规则。

大门被重重关上,静云仰头将眼里噙着的泪水咽了下去。餐桌后有一块立式镜子,她瞥了眼镜中的自己——白色起了球的衬衫,黑色的圆筒长裤,削薄的肩膀和瘦到爆起青筋的额头、手背,这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一地鸡毛的生活已经将她折磨得变了形。

静云扯了扯嘴角,苦笑了一声,而后习惯性地拿出吸尘器,将餐桌周遭又仔细地吸了一圈。桌上的手机震动了好几遍,显示着十来个未接电话。静云伸手揩了揩额头上的细汗,打开微信消息,原来是父亲找她,说是爷爷病重,要她赶紧去医院一趟。

放下手机,静云仰靠在椅背上,微微阖上眼眸。爷爷情况不太好了,那个家族里的主心骨,人人仰仗的爷爷竟然也会真的撑不住了。不是俗话都说好人才不长命,坏人能活千年的么?他这样苛待孙辈的人,竟然也会有这样一天,可见有些话也是作不得数的。静云被自己心底突然蹦出来的想法吓到了。人就是这么奇怪,有些隐藏在心里的想法,有时候总会在特殊时候骤然跳出来,把自己给震惊到。

静云今年已经三十五岁了,她刚到瑞士念博士的时候不过二十四岁,买的交通票还是瑞士标准下的青少年票。那时候爷爷还是一副矍铄的样子,指着静云鼻子胡乱骂两声也是中气十足。日子一天天的过下来,无声无息地飘掠过。时间在生活里被撕成了碎片,一缕缕,一簇簇的,丝丝拉拉缠住了手脚,不管人是什么样的身份,终究还是抵抗不了岁月侵蚀下的身体病痛。

跨上出租车的时候,静云脑子里盘悬着的是前些时日去找爷爷借钱的时候的光景。她茫然无措地上门,怯怯地喊了一声“爷爷”。静云的心性一向高强,要不是真的走投无路了,是绝对不会这样去求这个爷爷的。可她知道爷爷秉性,在这个时候就必须要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楚楚可怜地望着他,也许还能要得来个三瓜两枣。

只是去之前在家里对着镜子反复演练了多次的情景,到了真是上门想要借钱的时候,却是话梗在喉咙里,转圜了半晌都说不出口来。断断续续,好不容易将一句完整的话给说出来,爷爷也不过就是纡尊降贵一般地弯下腰,看着静云那双无限委屈的眼睛,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你一个女孩子没事念这么多书做什么?你就是念书念傻了,才把日子过得一塌糊涂的。不要以为你念了博士就有什么了不起的,看看你自己现在,还不是惨兮兮地要回来求我这个老头子么?静云啊,别怪我话说得难听,爷爷觉得你念个本科就已经是顶天了的事了。”

爷爷一贯都是带着俯视的视角看着她的,那话说得轻飘,好似在说一个毫不相关的人,不需要带任何同情的感情在里面。静云倒是很想去纠正爷爷的话,但是她是去借钱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会哪里还有说话反驳的份?她只得下意识地将手缩到袖子里,指尖紧紧掐着手心,好让自己忍着不出声来。

一种旧疤上剜肉的痛感从心底涌起,也将静云的思绪带回到了现实当中。静云的头有些僵硬地偏到一边,整个人不自觉地蜷缩了起来,好像这样才能保护好自己的躯壳不被伤害。出租车震动着经过一片施工地段,她心底的暗涌随着车子的颠簸一阵阵的,简直难以遏制。窗外的一概景物仿佛变成了她小时候看的黑白电影,提线木偶般在摇摆、晃动。有时候能看到窗外那些人的嘴巴在张合着,好像是在说些什么,可是她实在听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