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阿W传5

整整一个小时我跪在奶奶的坟前纹丝不动,直到手机电量耗尽不再唱出歌曲。本来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来她的坟前坐坐,可我实在没有勇气。从奶奶去世后,她就没在我的梦里出现过,我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来的路上,我本打算跟她讲讲外面的繁华世界,告诉她妹妹生了一个女孩、堂妹生了一个儿子,可到她的跟前我哑然失语。我为自己过迟的醒悟懊悔,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承诺尽快带一女孩来坟前叩拜,以慰她在天之灵。

从奶奶坟前出来,我习惯性地走进了山边的“真隐寺”。这寺历史悠久,可以追溯到后唐,但香火却不旺盛,镇人都舍近求远,去赤水镇或石城县的名寺宝刹。常年住在寺里的人不超过三个,平时来的香客也不多,所以里面很清静,偌大的驿前镇这是我最喜欢来的地方。一来二去,我跟寺里的人也熟悉了,跟老主事的关系最不一般。因为,他不像其他人受外部环境所扰离去返俗,或跳去香火旺盛的寺庙,而是全心全意守着“真隐寺”,不管我是难过来高兴来寒冬来酷暑来他都出来招待。而且,他还不是驿前人,这点更让我敬服。我们好到什么程度?从我们对彼此的称呼窥见一斑,我叫他老哥,他称我为飞仔,宛如一对哥们。现在,他年级大了,胡子白了,手脚也不灵便了,可让他忧心的事却更多了。几年前镇里要修缮“真隐寺”,问他要怎样弄,他说现在就挺好,古色古香,不用修。那怎么行!那时镇里正为古镇评级造势,历史悠久的“真隐寺”绝对是一张名片,而且其位置关键处于去“莲花第一村”姚西的要道上这更马虎不得。主事的担忧主要是出于对寺庙格局的考虑,你想一座古朴四合院似的木楼你硬插几栋钢筋混凝土楼房进去,不仅不协调,还破坏风水。但镇上能人辈出,很快就拿出了应对妙招,房子还得加建,不过外表内饰包括里面的设施都装饰成木纹状,外人不注意是发现不了其中的蹊跷的。开了先河,后面跟进的修建热潮汹涌而至,主事除了被冲击得眼花缭乱晕头转向外,毫无招架之力了。

但古寺面目全非还不是主事最忧心的,他心心念念的还是那个传承衣钵之人。在奶奶去世后,我身受罪孽煎熬之时,主事主动开导过我,还给我讲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他说,现在的寺庙开放了很多,不像以前那样讲究清规戒律啦。说着,指了指一胖胖的男子,那人正坐在一厢房门口抽烟。主事说,他是从县里头陂镇上来的,老婆在外打工,自己主管着一山庙,农忙时经营着庙里的十来亩地,闲暇时就去县里的大小寺庙念经赚外快。早上五点起来,念到七点,然后吃早饭;中午看看经文,或补个回笼觉,时间自由安排;傍晚再对着大殿菩萨念经两小时,一天的工作就结束了,日子不也轻松闲适。我当时脑子确实呆傻只觉得好奇,还穷根问底打听念经的小时收费,主事说不比镇上做小工的少,我就乐呵呵地笑了。

之后便没了之后。我再次进山,是跟奶奶辞别。出了山,我问了问主事我此次外出的运势如何,主事看上去很为难,他说驿前马上就要评级了,你一个知书达理的年轻人留在镇上大有可为啊,何必舍近求远呢?还说,要是愿意,他可以帮我找镇领导说说,先基层历练几年,然后进入政府机构,将自己的余生献给美丽的莲乡——驿前古镇,就像他跟佛缘结伴终生一样。我犹豫过,但还是拒绝了。在佛祖面前,他自然不敢妄语,但镇上除了他还有谁能接受一个读书读迂了的疯子呢?为了推脱他的好意,我跟他讲了我家的事。我说,我要去外面混个人模狗样,然后荣归故里,将破落的家族顶起来。走前,我又问了我此行的运势,他勉为其难地说,我此行将碰到一大贵人,我的人生将因他而改变。辞别时,他还说,回来了一定要第一时间去庙里看他,联络联络感情,没一个交心的人有时很寂寞。现在我回来了,我得问问他他说的我的命中贵人是不是一女子,为了她我被剥了一层皮,这样的贵人我实在无福消受!

“老哥,我回来了!”我大喊。

“谁啊?”一穿着灰衫黑裤的老人从左边昏暗的厢房里走了出来。

“飞仔。”

“飞仔,你回来了!”主事眉开眼笑,“快进屋,外面冷。”

屋里开着灯,煤炉上的水壶喷着热气,铝脸盆放在一木架上,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床边有张桌子和两把木凳,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简简单单,井井有条。唯一大的变化是,主事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头发更少了,神色更严峻了。

“还愣在门口干嘛,进来坐啊!”主事催促说。

我进了屋,坐到了床边的凳子上。

“喝不喝茶?”主事问。

“不用,”我摆摆手,“我跟你谁跟谁撒。”

“呵呵,”老哥笑了笑,“飞仔,外面的世界精彩吧?都有三年没来真隐寺了。”主事坐在我旁边的桌边。

“不好混啊,皮都被剥了一层!”我说。

“怎么会呢?我跟你看过啊。”

“我遇贵人?”

“没有吗?”

“有些事我也就敢跟你说,别人听了也不信,还以为我又发神经了。”

“有那么离奇?”

“真像一场梦,感觉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对啦,这就是贵人那奇特的气场,像雨像风又像雾,如梦似幻亦如电,你得融进去!”

“我想融啊,可不受待见,三年下来依然原地踏步。”

“难道就没有一点收获?”

“写了几万字的人生总结和一百多个失眠夜!”

“悟透出什么没有?”

“罪孽深重!”

“这就对了。”

“对什么对?”

“这只能说你孽障太多得像解毒一样慢慢来,毒解完了你就脱胎换骨了。你以为贵人就是那助你功成名就的人?不是的,让你深受痛苦进而反思改进的人更应铭记,那是佛主仁爱的体现,说明她还没有抛弃你。”

“哦,”我若有所悟,“如果再坚持三年,我就成圣了。”

“很有可能。”

“问题是她可能都嫁人了。”

“修行是无所不在的,贵人是无处不在的。你走的时候,心魔附体,急火攻心,我不敢给你下猛药,只叫你随性而为,随缘而去,在飘游中历练成长。现在你回来了,据我观察你这一步走得相当的稳当,所获所得远超预期啊。如今是去根治本的阶段了,这里有两本经文,金刚经和法华经,你只要每天吟读两小时,一年半载后,你绝对通透达观,百毒不侵,参悟生死,长命百岁。”拿起桌上的两本经文,递到我眼前。

“老哥,我现在的重心不是念经,是娶亲!”我摆手推辞,“这次找你就是让你看看我的婚姻运势如何。”

“飞仔,你这是刚出魔障又入迷途啊!何时能解脱?”

“老哥,你是不知我家情况啊,如果我像你一样大彻大悟了那就完了!”

“飞仔,你不要这样激动,听我给你讲一个就发生在这个庙里的故事,你就开悟了。”

“老哥,时间紧迫,你长话短说。”

“三十年前,老主事走了,我接了他的位,打理着真隐寺。一天,一个女人来找我,说这怀的第四胎要再不是男孩,她就没脸见人了,要我帮帮她。这事我能有什么办法?但看着她愁眉苦脸的样子,我就叫她每天来寺里拜观音念经文,想让她少面对家人出来透透气减减压也是好的。不料,她这一拜还真生了一个男孩,孩子满月时还带到菩萨面前谢恩。从此,庙里做什么她都会来,像菩萨生日这样的时候更是积极踊跃。可从去年开始,她又愁眉苦脸了,问她原因,是儿子二十六七了找不到对象。她那儿子就一混混,染着黄发,穿着耳洞,右眼眼角旁,还有一两寸来长的伤疤。母亲忘了带钱,叫他往功德箱塞点香油钱。他叼着烟老大不情愿,最后又嫌箱口小不好塞,将揉成团的二十元扔到我的脚边,说是让我去买包烟抽。我生气啊,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羞辱,就对那女人说,以后不要来真隐寺了,来了也是浪费时间浪费钱,这样的儿子没希望了,娶了妻也是害死别家的闺女。那女的知道我发火了,就过来跟我道歉,看我不理睬,就跪爬到菩萨面前咚咚咚地磕头。我心里更不好受了。现在,那女的还隔三差五来拜呢!飞仔,你知道我讲这个故事的用意是什么吗?”

“知道一点。”

“人何苦强求呢?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而且,强求的东西更容易变质,像她儿子那都发霉发臭了。他若再来,我非得拿扁担招待他。飞仔,一切随缘,不要强求。”

“老哥,我不一样,我连踩死只蚂蚁都脚疼,怎么会目无尊长,肆意妄为?嫁给我的女人只会幸福,何来害人之说?唯一遗憾的是,我至今也不能用欣赏的眼光看女人。”

“我就纳闷了你没老婆就不能活吗?你看我过的不好吗?”

“没老婆我能活,但我以后怎么面对她。我这个家族是奶奶用一生的屈辱和苦难续下来的。”

“飞仔,人死如灯灭,她既然走了就跟这个世界没任何关系了,何苦念念不忘呢?”

“我不是不想忘,是忘不了。”

“唉——”主事长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