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已很不耐烦,在旁边仿佛自言自语:讨债的,就知道烦人,怎么不死在外面,回来祸祸我,就怕我死不了。啊,怕我忙不死。她是个勤快人,时厘外外地忙着事情,嘴也不闲着。偶尔凌厉的眼神扫过小月季与奶奶,眼神里除了讨厌就是不屑。
奶奶在抹眼泪,不敢说话。妈妈咬着牙根说话,眼光如刀片一般。
小月季想到院子里看看她的裤子,她希望阳光直接晒到她的裤子上。她等着裤子快快干透了。她等着穿着这条裤子去学校。自从到镇上读书后,她还从来没有旷课。
院子里的老榕树有三人合抱那么粗,飘荡的气根像老山羊的胡子又长又多,气根根根垂下。以前小月季最喜欢搂着气根说话。在院子的最西侧,有一条铁丝,铁丝上有几十个闪闪发亮的夹子。现在,长长的铁丝上,只有一条裤子在晒着。
小月季在裤子底上站了一会。裤子的朝阳部分已半干,她抬头看看天,阳光像银针一样,直扎向她的眼睛。她又是一阵晕眩。她没有向妈妈要吃的,问她要也没有。这不早不晚的,家里一点剩饭也没有的,开口要吃的,非但吃不上一口饭,还要被妈妈一顿数落。
妈妈一向很不喜欢小月季的柔弱,没有小姐的命,装什么柔弱。有时,妈妈咬着牙讥笑:看看你,投错胎了,怎么就钻到我肚子里来了,笑话啊,是你不长眼睛,别怪旁人。
小月季的内心有一万句回击的话,但她也真的是会隐忍,一句话也不回。妈妈要强的性子,毒舌的语言,找不到对手。小月季柔弱得像天上的一朵棉花云。这一点,让她的妈妈无比厌恶。
刚刚转过身,想回屋里,突然她看到那个戴土黄色帽子的男人,坐在她家院子的廊下,在一张木头小板凳上坐着,面前支着画架,画她家的老榕树。
小月季一溜烟地回到屋里。她穿着的土花布肥裤头后面又是一片殷红。
妈妈从西边的屋里拿出一条狭长的带子,粉色的塑料的质地,扔到小月季面前,眼睛看都不看她,说:“呶,拿出,你姐的,你自己看着怎么弄吧。”她有忙不完的活,门外河边的一只母羊扯长了声音在叫唤,不知道中了什么邪。
奶奶拿出了一条短裤,递给小月季,慈祥的笑着,一个字不说。
小月季眼睛里含着泪水,接过来,双手翻来翻去,她看得出来,这条短裤是新的。她抬起头来看看奶奶,心里无比感激,想着,要不是这个家里还有奶奶,她是一次也不想回来的。即使遇到今天这样尴尬的事,她也不会回来。
那个画家还在院子里,这就意味着她不能到处走动。她平生头一回在大白天躺在床上,像一个病人。
不不不,她是病人。在7岁的时候,她就是一个病人,苍白贫血。在11岁的时候,一场旷日持久的肾病,起初还能断断续续地上学,后来就休学啦。
14岁,她被全世界遗忘。她成了一朵忧伤孤独的丁香花。
15岁,她又回到学校,念初二。
眼看着日头偏向了西边,小月季不得不起来,先侧身在门边看着院子,院子里空空的。她迅速地走到自己的裤子旁边,用手摸了摸,晒干了。她迅速地把它穿上身,找到家里的一双旧塑料凉鞋,颜色已由粉红转为微黄,穿上,她得赶紧回学校去。
小月季对自己将来能不能上高中,一点也不抱希望。大不了是一个死,人生其实也没有什么值得希望的。她想着,《红楼梦》里的林黛玉什么出身,也没有活过二十岁去。
她看了奶奶一眼,很想抱抱她,她眼睛里的悲悯都要滴出水来了。她走出院子。奶奶的眼睛里仿佛有一根绳子,把她与自己拴在了两头,但这根绳子是春天的柳絮搓成的,走一步就断了。
小月季出了自己的家,走出村头的老榔树阴影。然后,过堤坝。
她庆幸,河边芦苇与蒲草的阴影里,没有画家。
她走上了稻田边的田埂,一股裹挟着湿气的热浪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摇摇欲坠。其实昏死过去,与这个世界和解,化为泥,化为一缕烟,她也是十分愿意的。她一向有这个想法。
突然有一只大手,像吸铁石一样按住了她薄如纸片的后背。几只指头有力地捏住了她瘦削的肩头。
“小月季,我们又见面了。”
小月季转过脸,他看到画家与她紧贴着。
她又气又急又害怕又紧张,但她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就这么一对视,她的心里有一万句话:你是何方菩萨,是上天派来带我走的吗?即使有一百个意想不到的结局,也比回到她的家强,她是多余的,她是这个一穷二白的家里多余的人,她是这个家里雪上加霜的存在。她在梦里做了无数次相同的梦,她在黑夜里轻盈地飞升,她像一只气球无目的地飘,可是她很幸福。她看到月亮边有一颗晶晶亮的星,她要飞去与它做伴。那一刻她很幸福。
画家仿佛是读心的外星球人,他一定读懂了。
他伸出手,给了她一只红色的袋子。他鼓励她:“你看看袋子里有什么?”
她把手探向袋子。袋子里是两只又胖又软的肉包子,她的心脏像被电击了一般,她顾不得说一个字,拿起包子就吞,一口食物迅速地堵在了咽喉处。
食道发硬,痉挛,然后,像有一个錾子在开凿她的食道,痛感从咽喉下沉,她被噎出了眼泪。
画家拍了拍她的背,像她的奶奶一样抹她的背,目光如水。
他说:“慢慢吃,都是你的,没有人跟你抢。”
她果然不急,转身沿着热烘烘的稻田小路往前走。
她抬起头,看看天,阳光早就不那么热烈了,又飘上了几朵新的大云,她吃完了两只大肉包,回头看看亦步亦趋的画家,笑了笑。她苍白的脸,瘦瘦的尖下巴,细细的两条胳膊,在天底下像一个精灵。她的头发像墨一样黑得发亮。
画家说:“你晕倒了,我把你扛回了家。你妈妈很粗心,但你的奶奶很疼你。是你奶奶偷偷地要我给你买点吃的,她偷偷地塞钱给我,要我买吃的给你。我没有拿你奶奶的钱,我有钱的。”
五六里的羊肠小路,很快就走完了。走过河上的水泥大桥,已经看到学校的两排房子了。
画家说:“你在桥边等着我。我几分钟就来找你。你不要走。”
小月季点点头。她往桥边走了几步,下了河沿,那里有一个大台子,砖头垒起来的。她坐到台上,看着河面上的大木船。
她专心地看着水面,在一丛开着蓝色小花的水草上,有一只橘红色的大蜻蜓歇着,好看极了。
她正在发愣,背后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头。
她抬头,看到戴着土黄色布帽子的画家,他伸手递过来一只袋子,说:“呶,给你的。你一个人回学校,以后,如果你有事要我帮忙,你就坐到这个砖头台子上,我会来的。”
小月季一句话也没有说,她接过那只沉甸甸的袋子,像一个没有影子的小鬼,悄没声息地回到学校。她没有回教室,而是回到了宿舍。
她们宿舍一共住了十五个像她这么大的女生。她的床在上铺。她爬了上去,放下粗布的蚊帐,然后她打开了袋子。
袋子里有几卷饼干,几卷桃酥,还有……
她看到了女人专用的东西,她几乎不敢相信,一个陌生的男人会送她女人专用的东西。她小心的用手去触碰那些东西,一点羞怯,一丝喜悦,一丝安慰。
这么说,她是一个有人关心的孩子了。是一个有秘密的女孩子了。
不仅仅她初潮秘密,还有一个男人的秘密装在她小小的心里。她的栖惶可以减少几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