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长头发男人

在六月中旬,端午刚过。一只乳燕刚刚学会飞行,它在两幢高楼间低空飞行,一圈一圈又一圈。

清晨的时候,一群鸟在朴树群里兴奋地吵架,像是鸟界有了什么可以引起地震的大新闻。

桑葚果儿已过了熟的季节,金月亮认为这些鸟儿一定是多吃了桑葚,余情未了。《诗经》《氓》里说,鸟儿吃了桑葚会性起,女人也一样吧?不过,现在小月季行将就木,成了老玫瑰,她一直靠吃桑葚汁通大解。

叫天子小小的个子,大大的能量,一飞冲天。

夏天是鸟儿的天堂。

16岁那年,盛夏过后,秋风送爽。小月季在家乡第一次遇见画家柏林。纠缠了她一生,让她从兴奋到惶恐到憎厌的男人。

那时画家还是年轻的,他夹着画板,迈着大大的步子,目光像温煦的阳光拂过一片刚刚抽穗的稻田。

青山脚下住着小月季一家。这是一个散落了十几户农户的村落,姓氏很杂,小月季的父亲金善亮说他们家从爷爷的祖辈起就避乱到这山里。

父亲会酿白酒,母亲会种菜,小月季上面有姐有哥。

母亲在生下小月季后,只剩游丝一样的力气,她听接生婆说生了个丫头,她看一眼的欲望都没有,只在嘴里嘀咕了一句:又是一个讨债鬼。

山清水秀,风景如画,可是他们很穷,村子很闭塞。

14岁何尝又复学,上初中,有一天小月季放学回家,看到家里来了一个人,他坐在小月季家的土房子里,他很高大,头发天然地卷曲,整日手里拿一只酒红色的大烟斗,他坐在那里,撑得房子仿佛都不能呼吸了。小月季第一次看到她家住的房子好寒酸好破旧好逼仄。

父亲金善亮陪着他坐着,聊些地方历史掌故。

父亲是山中秀才,古今中外的历史没有他不知道的。

小月季一到家就钻进了里屋,父亲说:丫,来见见客人,他是大城市来的客人,是个大学问家,大画家。

小月季屏住气,没吭声,没有出门。

父亲喊了两声也就不喊了:山里的孩子怕生人,莫怪。父亲解释说。

一会儿,母亲从菜地回来,只见她风风火火地一路小跑,过了堤坝,直奔院落。

“哎呀”,小月季在里屋听到母亲的大声惊呼。随即明白,母亲一定裸着上身,只穿一条长到膝盖的花布短裤。见到客人的一刻,她本能地惊呼了一声,一定慌张地用双手捂住了胸前。

小月季的母亲有一双巨乳,经常喜欢裸着上身,家前屋后田里沟边忙里忙外。

“太热啦,又怎么样的?”母亲不喜欢家里人劝她穿上衣,她总是这样回道。

她的确是个热血女人,特别怕热。

小月季在里屋不出声。她坐在一张木头桌前,双手撑着头,进屋后就一直在发愣。

里屋没有窗,空气潮湿,有一股子霉味,即使大白天也漆黑一片,黄昏时更是伸手不见五指。

她静坐在里屋,耳朵却没闲着。从父亲与画家的聊天中,她明白:原来画家一个人去青山写生,一画就是一天,肚子饿得咕咕叫才想起一天没吃饭,等下山时又迷了路。

“哈哈哈……哈哈”,两个男人边聊边放声大笑。

“不止迷路了,还有一头野猪,追着我跑,呶,我的卡叽布裤子被荆棘弄坏了,鞋子咧开了嘴巴,今天的画板也丢了,还好,速写本被我紧紧攥着……”画家补充说。

画家进门的时候,小月季的父亲正坐在堂屋喝小酒。见进屋来一个人,他眼睛近视,看着一个庞大的身影移到屋里,还以为看到了天神降临,进门的人高大得顶着门框。

父亲那天并没有醉酒,他看到来人一身奇异打扮,长头发,却是个男子,脸上手上都是泥,膝盖上还有伤。

父亲颇懂点中医,用自制的草药水给画家治了治,两个人相见恨晚的谈笑风生。

母亲飞快地穿上一件渔网一样的绿色镂空背心,是她手工缝制的,露点露得非常明显。她手忙脚乱做了一顿最难吃的菜粥,用大海碗端到桌上,推到大画家面前。

画家很有礼貌,称母亲的小褂子好看。

母亲老脸一红,低头小步快走到了院子里。

院子里有一棵粗壮的大榔榆树,气根飞舞得像老山羊的胡子。

小月季的父亲大名金善亮,是年45岁,在城上有一份工作,爱好看武侠书及历史演义。他偏瘦的中等身材,容貌清癯,行动利索,精通会计、统计,拉一曲二胡《二泉映月》能把青山都陶醉了,把山里的婶婶们都拉得心碎了,偏偏他喜欢夜里靠着大榔榆树拉一曲,二胡美妙的音色在夜空中传递,美不可喻。

父亲满腹经纶,说起中国的四大名著来,能把村落的孩子全吸引来。

只是父亲不常回家,家里有只母老虎,院子里只够母亲一个人前后左右东西南北的横行。

那晚,万籁俱寂,山中的夜静得让人发虚。

父亲留画家在家住,到星星布满天空时,小月季蹑手蹑脚地出了里屋,哧溜一下到了院子里,帮忙搬了几张竹凳在榕树底下,母亲早已把那块地又扫了一遍,洒了水,在河岸边燃起了菖蒲棒驱赶蚊虫。

芭蕉扇人手一把,画家手执的扇子上有“秋雨”两个字。

小月季的哥哥秋雨去了外婆家,姐姐高中寄宿,周日也没回来。

画家就着天光瞧了瞧扇面,说:“多好的一笔小楷,把那些自诩的大书法家比下去了。”他说这话看起来一点也不是恭维,他端详了好一会,扇面上烟熏火燎过的地方,写了“秋雨”两个大字。

金善亮写得一手好手,方圆几十里的百姓都知道。

小月季在画家面前坐着,借了夜色的掩护,她不怕画家了。

她抬起头不停地看天,画家于是跟她讲星座,讲辽阔的大地与无穷的宇宙。小月季的脑海里有一幅美丽的夏夜图,银河迢迢,星汉灿烂,榕树顶上的天空无比辽阔,星星多到像几百斤几千斤的白芝麻倒在了蓝黑色的布面上。

她静静地坐在画家面前,隐隐觉得这个男人,这个与父亲差不多年纪的男人,一定是天上的星宿落到了凡间,隐隐地希望这个人会把自己带到外面的世界。

母亲像那些家禽一样到晚就睡觉了,父亲兴许是累了,也早早地睡了。

小月季一点也不想睡,她跟星星们在一起,夜里的虫鸣格外动听。

画家也是好兴致,跟她讲外面的故事,要她好好读书,一定要走出大山。

画家留宿在小月季家,跟一头黑猪住一间屋。小月季家只有猪圈猪棚能够留宿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