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星江河远了。淡了。让我没有一点点想念。
那一年我考上了大学,这是我离家的首要条件。
从那以后,回家的每一次都是一次涅槃。
考上大学前,请求班主任老师帮忙,我由金月季改名为秋葵。
葵,远比《诗经》更早,它轻贱,落地生根。
由名字开始脱胎换骨。
母亲说我是一个绝情的人。可是,除了祖母,我会在梦醒时分情不自禁地想谁呢?
感情是有意志的。
尤其是我。
我以为自己是个沧桑的女人。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告别了家乡到外地读书。
读书的日子我没有艳遇。
我的父母像逼债一样逼着我答应与印青订婚。中国的改革开放已几年了,市场经济已十分繁荣,青春男女的感情世界无一不是自己做主,可是我却是一个戴着婚姻镣铐的人。我对别人的追求,鲜花也好,情书也好一律拒绝。我封闭自己,因为我的初恋被父母预约了。
这让我怨恨了半辈子。
父亲已三顿离不了酒,即使半夜起来上厕所他也能把酒瓶拿起来喝上几口。
一天里,他有一半的时间走着醉步。他眯着眼睛不经意看你的时候,即使亲生女儿也会自惭形秽。
那样的冷眼。那样的利刃一般。他的眼里除了冷漠便是鄙视。
父亲曾经也是一个十分清高十分执拗的人,一个有着丰富学识的能够吹拉弹唱的人,但五十岁后他的世界时除了酒便没有其他。是命运毁了他,还是他自暴自弃,意志薄弱?
印青没有考大学,高中一毕业就由他的父母安排进了邮电局工作。
在我读书的那几年,他只第一学年到学校看过我一次。
他来了,是在暑期即将放假的时候。我跟女同学们说,他是我弟。女同学们都惊呼了,说你太自私了,这么漂亮的弟弟不告诉我们。
青英俊与否我无法说清。我不要看那张脸。女生们说他漂亮,也许是因为他穿着光鲜。他是一个正宗的阔少爷。
青也是遵他的父母之命。他的父母是有地位的要面子的人,儿子的对象是谁,在家乡远近都知道了,怎么能收回?
青知道我不爱他,看到他我的脸色比锅底还黑,从没好言好语,我以为如果他不存在,我就不会这么不快乐。虽然家境不好,但从小我学习好,在远近也是有名的。
青终于还是说出了他的意思,父母希望他带我到风景点走走,加强感情,可能的话,暑期里就订婚。
我说,那不行,我放假不回去,我父母亲怎么讲?
青说,姑父姑妈是同意的,他们也希望我们出去走一走。
我其实应该早就想到这一点的。
我说,我与你到风景点走走算什么事?
青说,随便你。
结果我们回到了家乡。
可想而知,我被父亲一阵痛骂,父亲手里正在读一本书。他总是手不释卷,要不是《隋唐演义》,要不就是《三国演义》或者看不够的梁羽生,可惜知书不达理。他把书扔过来,嘴里带着咆哮。我头一歪,书从耳边飞了过去。接着父亲又把刚吃过饭的碗扔过来,这一次他也许潜意识里故意偏了,砸在对面的墙上。
父亲又发火了。他总是怒不可遏。我有时觉得他几乎划根火柴就能燃了。
他这个人就是火药做成的,什么时候也许他自己就能把自己烧了。
小时候,我是多么惧怕父亲发火呵,我还记得父亲一拍桌子,我就脸色苍白,上下牙齿还会打架,直哆嗦。但出去读书才一年,我发现自己也变了,我直视着父亲,在父亲扔碗之后,我知道我仇视他的目光一定像一柄利剑。
父亲也许酒喝多了,他站起来两手端起板凳想砸我。
千钧一发。
这时我亲爱的母亲高声说话了:都是你惯的,读什么大学。你总是说读书好,这不读出大出息来了。
父亲放下凳子,头疼似地抱住头,不出声了。其实父亲对我能够读书,能够考上大学一直是自得的。他崇尚读书,认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母亲还在煽风点火,说,当时听了她舅舅的话去学校代课多好,用不了多久进修转正,由她舅舅管着,哪得这么心野。
我一直不了解母亲,他对我与印青的所谓婚姻一直这么热心为的是什么?她对舅舅的好谁都知道,她宠他,对自己的亲弟弟也不见得这么宠。后来,进城后,生活安定了,两家离得不远。舅母工作总是很忙,母亲便经常让舅舅到我们家来吃饭。
母亲也只有看舅舅时眼睛里才有那种叫慈爱的东西。
舅舅家很快知道了我的变心。
与父亲冲突后的第二天我便回到了大学,家里根本无法呆。在宿舍里度过了一个闷热漫长的暑期。那时我姐姐已经结婚了,她从不多的工资里抽出钱来为我缴开学费,嘱咐我照顾自己,父母的工作她回去做。
我的姐姐,我的好姐姐,即使如今,有时夜半醒来,还会念到姐姐的好。
父亲有一学期不给我寄生活费,这让我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想到了画家。
我给他写信,跟他说明我的情况。这以后,画家承担了我的一切开支,给了我父亲般的关怀,一直到毕业。
大学三年级那一年的暑期,我终于回去了。我不能总是不回家,赖在学校里同学怎么看?
先是回到姐姐家。
姐姐回去跟母亲商量,父亲听到后震天一声吼,不许进这个家门。
我中午时分就到家乡了,可是到了满天星斗时还在外面徘徊。我不知道夜里宿在哪里?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怎么了,在外读书未毕业就变得没有家了。住在姐姐家,时间长了她怎么与丈夫与公婆交代。
后来我还是知道了,由于我的反悔,青生了一场病,吃不下,在医院躺了三个月。也由于我的反悔,舅母在小城里到处说我的坏话,说我跟了一个大我许多的人,作风败坏,图人家的钱财,这样的人不能进他们家门。
说一个女人坏最狠的无非是说她作风不好。
而我还是一个未婚的在校女生。
我无比愤怒又无地自容。
我直接地感觉便是这个地方不容我,这里将与我不再有关系。
舅母,这样一个我曾经认为很亲切的女人将一辈子也不会出现在我的世界里。
我对青,却有一丝的不安,有些负疚。
他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他所承受的压力不会比我小。
但在我的母亲前,我必须是一个无情者,一个斗士。对他的父母,我必须学会忘却,包括恨,包括爱。
我也暗中求我的母亲,少在父亲面前说我是如何的忘恩负义,说我这么快就不记得舅舅舅母对我如何的亲如己出,说我是怎么的绝情。
父亲已经是炸药包一样的人了,一引就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