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身边有漂亮的女人吗？是不是像一位语文老师所描述那样：温暖、光亮、闪烁的美。纯洁、善良、顾盼生辉的美。老师描述得太抽象啦。一个女人有多美，脑子里会拿一个当红的电视女明星来对比。但有女人比最美的女明星更漂亮。
小月季一生不能忘的是她的外婆，她认为外婆是最漂亮的女人，她没有见过比外婆更精致更敷白更风雅的女人。从未有过一个女人能美到这样的极致。外婆是苏州女人，外公在苏州做生意、开生猪行，开棺材铺、开典当，还开了一家皮毛店铺。
外公做很多生意，最大的两桩生意是在苏州城里的棺材铺，加工、出售，有几十个工人。另一桩生意是生猪行。小月季的外婆是外公的妾室。外公换妾的速度就像他每年冬天要新做一件袍子。在外公50多岁的年纪又找了一个17岁的小凤，外婆一气之下向外公敲诈了一笔钱，一次就做了20件高档旗袍，买足了金银首饰，外公与她恩断义绝，于是把她打发到自己的老家青山镇老宅里，外婆在青山镇就是一道风景。一道有别于任何人的风景，她在那里格格不入，但同时又引人注目。她漆黑的头发挽成髻，上面插满了珠钗，双眉入鬓，细长的眼睛里面总是晶光莹莹，鲜红的嘴唇撮得紧紧的装矜持，外婆有大美人的典型特征尖尖的下巴，有能说会道的嘴巴，最美的是她的脸很小，但是她的鼻子很挺拔，实在是极其罕见的尤物。
谁见了她，尤其是男人见了她，眼神是直的，走路会撞大树。外婆知道她的美，男人们都觊觎她的与众不同。但是在小月季妈妈的嘴里，外婆就是一个伤风败俗的人尽可夫的女人。
妈妈对外婆爱与恨对半，甚至于爱是40恨是60，外婆一生没有生育。也许如小月季的妈妈所说，外婆过于放荡啦，过于不检点啦，过于放纵啦，小月季的妈妈在很小的时候，就见过许多男人的屁股，那些抖动的屁股出现在田沟里，河坎上，小桥下，后院、竹林里，小月季的妈妈总在做好饭后去寻她的养母及四外撒野不着家的弟弟。小月季的妈妈断言外婆失去了生孩子的身体本钱。
外婆到了40多岁年纪，还是远近有名。多少男人想方设法一睹外婆花容，假装有事上门，做生意的，打探路的，做帮工的，应有尽有的男人，寻花问柳亘古不变，大同小异。
40多岁时，妈妈和舅舅已经是外婆两个收养的孩子。妈妈是一个弃婴，在生下来第二天就被丢在一个很小很小仅能容身的乡下路边的破庙里，那个破庙一直都在的，只是妈妈没有勇气去看那个破庙，她也曾经打听过自己的父母，但是音讯杳无，妈妈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这是她心底一个无比黑暗的洞，这个洞装满了怨恨、抱怨、愤怒和仇恨，这个洞比海深，所以她对谁都是仇恨的。
舅舅也同样是一个可怜的人，他来自于哪里，母亲从来没有说得清楚，妈妈与舅舅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舅舅长得一表人才，两只眼睛像铜铃炯炯有神，而且聪明过人，外婆培养他的两个收养的孩子的方法是不一样的，妈妈只要会针线，会做饭，会田头地沟种植，只要勤俭持家，会做女工就可以。舅舅读书一直读到大学，后来做了中学校长。
外婆很得意，她培养的两个孩子，舅舅长得高大英俊，能说会道，是远近有名的一个教育家。妈妈就是一个家庭主妇，而且基因很有限，个子不高，长得普通，皮肤也不白，但是妈妈有着惊人的智商。用邻居兰英的话说，这辈子就没有见过比美玉姐更聪明的人，一看就会，一学就会，一听就会，而且能够触类旁通，然后能够手把手教别人画画，唱歌，针线，红案白案。村里有人死了，她去给人家炒五谷仓，边炒边念唱，能把听的人都听哭了。她去给人家九九八十一难诵经诵得头头是道。
小月季的姐姐后来在舅舅的中学当老师，可是舅舅说，如果姐姐有她妈妈智商的80%，那就是人杰啦，可见应美玉是多么聪明伶俐智慧无双。这样一个人，老天在给了她聪明智慧的同时，拿去了她外在的美。
外婆有一次来小月季家做客，那是新稻子刚刚完成收割，第一茬新米上桌的一天。那次妈妈煮了一锅大米粥，这在现在来说一点也不惊奇，但是小月季知道那一顿米粥是她一辈子再也没吃到过的珍馐，每粒米都灿若珍珠，粥碗上面一层薄薄的油脂。香喷喷的粥散发着芬芳，而最让她印象深刻的是美丽、精致、漂亮的女人外婆只用精致的小碗吃了半碗，就推开了碗。也许山珍海味对她来说都不足为奇，而一碗粳米粥她之所以吃两口，在于妈妈把最好的东西给了她，她也给妈妈以尊重吧。
小月季第一次知道过于美丽的女人吃饭，即使遇到好吃的也是浅尝辄止，绝对不会放开肚皮吃。那样子多蠢笨。大美女会这么想。
外婆的小脚是有名的三寸金莲，她走起来摇曳生姿，当她坐下来的时候，最喜欢盘着腿，像观音一样，她细长的眉毛弯弯的眼睛，亮晶晶的眸子，红红的嘴唇，尖尖的下巴，盘着高髻，她坐在一张发红的藤椅上，盘着腿的样子是那样的不可亲近。小月季从来没有觉得外婆与她之间有什么感情的纽带。
小月季看着她熟悉的两个女人，外婆与妈妈，一个沉稳一个跳脱。跳脱的那个的确像一个丫环，那个闭目养神的女人，就是高高在上的太后。
妈妈忙得顾不上她讨厌的小女小月季。如果她注意到小月季的眼神，一定会讨厌她世事洞明看穿一切的样子。小月季是这样看妈妈的，在精致的外婆面前，妈妈就是一个粗使丫头。但，丫头有丫头的热气与美德。小月季不得不承认妈妈的人生比外婆有意义得多。
母亲应该是喜欢舅舅的吧，小月季没有听别人说过她的妈妈如何的喜欢舅舅，但是从她的言行举止，从她对舅母的那种谄媚，以及穷凶极恶的要小月季嫁给舅舅的儿子，也许能看出端倪。
小月季一直想远走高飞，哪怕去流浪，也不愿意留在青山镇。也不愿意让舅舅安排去做一名老师，尽管那样也许一辈子风雨无阻，有庇佑，不孤独，但是她不愿意与母亲共生于一个地方。
妈妈为此咬牙切齿，骂她是忘恩负义，骂她是一个骄傲的女人，不会有好下场。她的咒骂，她的诅咒是情真意切的，但是妈妈为什么要小月季一定要嫁给舅舅家的儿子呢？哪一个女孩子在少女时期没有梦想，没有远方和诗呢？妈妈把她的梦、远方与诗，都留在了哪里？
小月季的妈妈曾经说让小月季跟着姨夫学裁缝，那也只是说说的，因为小月季的智商也许有妈妈的95%，所以她也是一个聪明透顶，冰雪聪明的人，这聪明害了她，也成全了她。
她的书读得太好了。生病三个月，有时甚至于整学期没有去学校，但凡她看过教材，看过课本，她都能轻轻松松的拿到第一。在她小学的时候看过《三国志》，与爸爸说起三国人物来，头头是道，这一点最得爸爸的喜欢，也最讨妈妈的憎恨。妈妈嘀吐：女孩不像女孩，一个女孩学过三十六计就是一个坏人，好不了。
初中升高中还是升职高，在家里有过争执。后来父亲力排众议，要让他聪明的小女儿上高中、上大学。妈妈为此喊破了喉咙，摔了碗，诅咒下月季不会有好的未来。为此，父亲打了妈妈一个耳光。妈妈的眼睛因为被打肿的看不见路，饿了三天，绝食了三天，呜咽了三天，但是小月季还是顺利上了高中。初中的时候小月季参加统考，轻松拿到了全镇第一名的成绩。
外婆在93岁的高龄去世了，在外婆去世前的半年左右，那一次不知道什么原因，不知道什么由头，小月季回乡去看过一次外婆。外婆蜷缩在那里，小小的一个，像一个球。她的背全弯了，但是她的脸，她脸的骨相还能看出是一个绝代美人的样子。她卷在被窝里，很少说话。她的床头有一个红木的匣子，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
外婆曾经有很多很多金银首饰，但是后来都被她变卖了，妈妈只得过她的一只银手镯。这个银手镯当然留给了哥哥，也就是说，曾经是一个富商的美妾的外婆没有留下任何值钱的东西。
都说太美的女人会作，太美的女人自私，太美的女人没有好的婚姻。
她来到世上，荣华富贵也好，节俭贫穷也好，她自己渡完了自己的一生。
据说外婆也曾经有这样的想法，让舅舅娶了妈妈，这样她的两个孩子还是她的孩子。
舅舅当然不听外婆的话。妈妈没有说自己愿意不愿意，多年后说起这事，笑着说，我哪里能够管得了他。
舅舅知道一点点外婆透出的这个意思，就逃之夭夭，他一直逃到BJ去读了大学，只是后来外婆用了苦肉计，又把他骗回了家乡，就这样，他在学校当了老师，当了校长，舅舅的一生其实也是无奈的，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一个受过教育以后知道自己来历不明的人，他是更加痛苦，更加清醒的痛苦吧。
其实小月季非常喜欢舅舅。
舅舅博学开朗，幽默风趣，舅舅来家里了总会带很多东西送给妈妈。看得出舅舅对妈妈是尊重的，是愿意帮助妈妈的，爸爸也喜欢舅舅的到来。因为舅舅总是有许许多多的好烟好酒。舅舅来了，妈妈兴奋得像一个麻雀，飞前飞后。是的，她不高的个子像旋风一样，她走路的速度很快，她棒棒的身体有着使不完的力气。
妈妈是种菜的能手，田园种植的高手，她会拿出她种的菜里菜品最精致的部分烹炒。一番烹炒蒸煮，然后爸爸和舅舅一边聊天一边说古，能够从中午聊到日落西山。他们有着说不完的话。妈妈那时候是一个幸福的女人，一个是她畏惧但是有依仗的丈夫，一个是她最心爱的弟弟和仰慕的人。舅舅是远近闻名的知识分子，他教育有方，而且仁爱、风趣，没有人不喜欢他。
妈妈是一个豁达的人，仅仅限于对舅舅的情感，是豁达的，拿得起放得下。她与父亲吵架的时候，也称自己拿得起放得下，因为父亲有的时候会讥笑她，说她喜欢别人，人家看不上她。所以妈妈用这句话以一当百去回击爸爸，她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她改变了一种方式而已，依旧去爱舅舅，所以她一直图谋把自己的小女儿嫁给舅舅的大儿子应青。
其实父亲也是同意的吧，只是就母亲对舅舅的那种欣赏倾慕，那种小小的计谋，父亲宁可粉碎她的计谋也不愿意承诺这样一门不错的婚事。
爸与妈斗争了一辈子，妈妈的硬气也是硬了一辈子，两个有棱角不服气的人，最后都败给了年岁。
妈妈一直活到了94岁。她下定决心一定要超过她的养母，小月季的外婆的阳寿，她真的做到了。至于说为什么，原因很复杂。一个聪明人的思维是复杂的，意志是坚定的。人的寿命似乎也受着主观的影响。的确，人是物质的更是精神的，精神最终能够主宰物质。
在妈妈的前十年，她最尊重最爱的弟弟应校长就离世了，这一点是让妈妈刻骨痛苦的。
爸爸去世得更早，因为，他有顽固的胃病，久治不愈，反复发作，这是他终身的痛。
爸爸的一生，底色是蝉的，人生的是悲剧的。
小月季后来嫁到了外地，出嫁后回去过一次，然后十年杳无音讯。她的料事如神的母亲知道结果，她说：你终于还是与画家在一起，一个可以当你父亲的人，你粉碎了你父亲所有的梦想，是你害死了父亲。
小月季更加无语。她知道自己应该在11岁就去死的，但是，真的，她一直觉得村口那棵老榔榆给她续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