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讲 脉学溯源

有人认为,“切脉治病”已成为中医诊断学上唯一的武器,本来还有“望”“闻”“问”三种诊法,且《难经》中说:“望而知之谓之神,闻而知之谓之圣,问而知之谓之工,切而知之谓之巧。”这是中医学自古至今的“四诊”,但时下有些中医,竟不惜废弃了望、闻、问三种诊法而单讲切脉,因此一般病家找中医看病便直截了当地说“看脉”,“看脉开方”成了中医诊治疾病的全部内容,似乎这样就尽到了诊断之能事。甚至“上焉者”认为,通过切脉还能知其人的贫富贵贱、寿夭穷通,即所谓的“太素脉”。这样“神气”的脉学,究竟是哪个大发明家的发明?创始于什么时代?真有这样的“神气”吗?这些问题,都值得我们讨论一下。

《周礼》中说:“以五气、五声、五色,眡其死生,两之以九窍之变,参之以九脏之动。”贾疏:“脏之动,调脉之至与不至,谓九脏在内,其病难知,但诊脉至与不至也。”这就是经书中关于“四诊”的主要根据,也可说是“切脉”在历史文献上的最早记载。《史记》中说太仓公“传黄帝扁鹊之脉书”,这根本是句空话,实际上无论是《黄帝脉书》还是《扁鹊脉书》都是不存在的。不独此也,我们在史册上曾见到这样一些脉书书目:《脉经》《脉经略》《黄氏脉经》《脉生死要说》《亡名氏脉经》《三部四时五脏辨诊色决事脉》《华佗观形察色并三部脉经》,以上可见《隋志》;《涪翁诊脉法》,可见《后汉书·郭玉传》;《素女脉诀》《夫子脉诀》,以上可见《礼记正义》;《黄帝脉经》《扁鹊脉经》《张仲景脉经》,以上可见《宋志》;《黄帝脉诀》《仓公生死秘要》,以上可见《崇文总目》;《扁鹊脉髓》,可见《菉竹堂书目》。

这些有名无实的脉书,很可能是出于好事者为自圆其说而伪造的。目前可以看到的脉书,除《黄帝内经》(以下简称《内经》)《难经》有内容谈脉而外,就以王叔和的《脉经》算是脉书最早的专著了。王叔和专心立志地著了一部脉书,他对脉学的看法是怎样的呢?《脉经·自序》中说:“脉理稍微,其体难辨,弦紧浮芤,展转相类,在心易了,指下难明,谓沉为伏,则方治永乖,以缓为迟,则危殆立至,况有数候均见,异病同脉者乎。”

王叔和这位大师,他对脉学的修养,也不过就是“在心易了,指下难明”如斯而已。王叔和是传脉学的祖师,他自己虽说是“撰集岐伯以来,逮于华佗”,但就《脉经》十篇的内容来看,并没有超出《难经》的范围。相传《难经》的作者是扁鹊,但扁鹊的特长是临床经验丰富、治疗技术高明,而不在传脉学。实际上,扁鹊就不十分讲究切脉。如《史记·扁鹊仓公列传》中说:“乃悉取其禁方书尽与扁鹊,忽然不见,殆非人也。扁鹊以其言饮药,三十日,视见垣一方人,以此视病,尽见五脏癥结,特以诊脉为名耳。”这明明是说,扁鹊得到长桑君传授的是“禁方”,吃了三十日的“上池水”,已能“尽见五脏癥结,视见垣一方人”,“切脉”对他来说已无用武之地了,即使是“切脉”,也无非是图个“名气”罢了(“特以诊脉为名耳”)。就是说,“切脉”对扁鹊来说,并不是主要的诊病方法,请看他的两个医案。

一则,《史记·扁鹊仓公列传》中记载:“当晋昭公时,诸大夫强而公族弱,赵简子为大夫专国事,简子疾,五日不知人……扁鹊曰:血脉治也,而何怪?昔秦穆公尝如此七日而寤……今主君之病与之同……居二日半,简子寤。”

二则,《史记·扁鹊仓公列传》中记载:“太子病气血不时……暴蹶而死。扁鹊曰:其死何如时?曰:鸡鸣至今日。收乎?曰:未也,其死未能半日也。……入诊太子,当闻其耳鸣而鼻张,循其两股以至于阴当尚温也……所谓尸蹶者也……扁鹊乃使弟子子阳厉针砥石,以取外三阳五会,有间,太子苏,乃使子豹为五分之熨,以八减之剂和煮之,以更熨两胁下,太子起坐,更适阴阳,但服汤二旬而复故。”

前一个医案,是扁鹊经验丰富的成功;后一个医案,是扁鹊临床诊察周详和针灸技术的高明。所以扁鹊直截了当地说:“越人之为方也,不待切脉。”他又坦白地说:“越人非能生死人,此自当生者。”余云岫先生骂扁鹊“是江湖医第一滑头货”我是不同意的。他为“带下医”“耳目痹医”“小儿医”,都享有盛名,这是扁鹊灵活运用经验,于临床精详不苟,实际技术高明的结果。不过太史公说“天下言脉者由扁鹊也”这应由太史公负责了,因扁鹊本人没有承认凭切脉治病,长桑君亦没有传脉学给扁鹊,“天下言脉由扁鹊”这句话从何说起呢?

唐王勃序《难经》时说:“黄帝八十一难,是医经之秘录也。昔者岐伯以授黄帝,历九师以授伊尹,伊尹以授汤,汤历六师以授太公,太公授文王,文王历九师以授医和,医和历六师以授秦越人,越人始定章句,历九师以授华佗,佗历六师以授黄公,黄公以授曾夫子。”扁鹊既没有矜持切脉,也不曾著传脉学的《难经》,充其极也不过“定章句”而已。

反之,《史记·扁鹊仓公列传》中记载:“太仓公者……传黄帝、扁鹊之脉书。”太仓公对于脉法倒还相当有兴趣,因为他的老师“公乘阳庆”曾以脉学教他,仓公自己亦说“谒受其脉书上下经”,因此,仓公的“神乎其技”完全凭切脉了。诸如《史记·扁鹊仓公列传》中说:“齐侍御史成,自言病头痛,臣意诊其脉,得肝气,肝气浊而静,此关内之病也。脉法曰:脉长而弦,不得代四时者,其病主在于肝。”“齐王中子诸婴儿小子病,召臣意诊,切其脉,告曰:气隔病……所以知小子之病者,诊其脉,心气也……脉法曰:脉来数,病去难而不一者,病主在心。”“齐郎中令循病,众医皆为蹶,人中而刺之。臣意诊之,曰涌疝也,令人不得前后溲……所以知循病者,切其脉时,右口气急,脉无五脏气,右口脉大而数,数者中,下热而涌,左为下,右为上,皆无五脏应,故曰涌疝。”“齐中御府长信病,臣意入诊其脉,告曰:热病气也……所以知信之病者,切其脉时,并阴。脉法曰:热病阴阳交者死,切之不交,并阴。并阴者,脉顺清而愈。”以下还有“齐王太后病”等十多个案例,都是凭脉断证,并根据“脉法”,道出病机,确定治法和预后。

以上这些都能证明,太仓公于脉学是有相当造诣的,他教徒弟亦主要是传脉学。例如《史记·扁鹊仓公列传》中说:“问臣意曰:吏官尝有事学意方,及毕竟得意方不?何县里人?对曰:临菑人宋邑,臣意教以五诊,岁余。济北王遗太医王禹学,臣意教以经脉高下,及奇络结……岁余。菑川王遗太仓马长冯信正芳,臣意教以按法顺逆……。高永侯家杜信喜脉,来学,臣意教以上下经脉五诊,二岁余。临菑召里唐安来学,臣意教以五诊上下经脉,奇咳四时应阴阳重,未成,除为齐王侍医。”其中所谓“五诊”,《正义》注曰:“谓诊五脏之脉。”太仓公教这么多徒弟,都传以脉学,但他亦很矜持地说:“意治病人,必先切其脉,乃治之,败逆者不可治,其顺者乃治之,心不精脉,所期死生,视可治,时时失之。”这是说,脉切得准,断病治疗就准,粗枝大叶,脉切不准,断病治疗就没有把握。像这样,太仓公还不够称是一位脉学大师么?所以说太史公言“天下言脉者由扁鹊”这个说法是不公道的。

中医单凭切脉诊病,应该以太仓公为祖师。有人说:“自晋王叔和作《脉经》,于是我国医士诊病专凭切诊。”这种说法也是不正确的。

王叔和的《脉经》,确是集《内经》《难经》脉学之大成,是中医脉学中的第一部专书。所以以后的脉书,都是祖述于他,甚至还伪托其名著成《王叔和脉诀》《王叔和小儿脉诀》等欺枉后世。那么,王叔和《脉经》的价值究竟怎样呢?徐灵胎在《医学源流论》中的批评比较公道:“所以《内经》《难经》及仲景之论脉,其立论反若甚疏,而应验如神;若执《脉经》之说,以为某病当见某脉,某脉当得某病,虽《内经》亦间有之,不如是之拘泥繁琐也。”的确,王叔和《脉经》和《难经》都说得繁琐驳杂,《内经》要比较具体而微,《伤寒论》《金匮要略》中的脉法倒是要着实得多。所以徐灵胎《医学源流论》中又说:“必当先参于《内经》《难经》及仲景之说而贯通之,则胸中先有定见,见后人之论,皆足以广我之见闻,而识力愈真,此读《脉经》之法也。”需要强调的是,不管《内经》《难经》还是王氏的《脉经》,都是不主张单纯切脉断证的。如《素问·徵四失论》中说:“诊病不问其始,忧患饮食之失节,起居之过度,或伤于毒,不先言此,卒持寸口,何病能中,妄言作名,为粗无穷。”

《难经》尽管论述庞杂,而“六十一难”中仍以切脉为“下乘”,不认为是诊断的唯一方法。王叔和固然立意传脉学,但他在《脉经》里亦强调地说:“声色症候,靡不赅备。”《金匮要略》中也说:“上工望而知之,中工问而知之,下工切而知之。”“脉法”在汉唐以前也不过是这样一个地位。唐宋以后的脉学,愈是演绎支离而不可闻问。所以王元标说:“以两指按人之三部,逐定其某腑某脏之受病,分析七表八里九道,毫毛不爽,此不但世少其人,虽古亦难有也,此不过彼此相欺耳。”寇宗奭亦说:“据脉供药,是医家公患。”

于此,我可以做出三点结论:①望、闻、问、切,是中医具体的诊断方法,不能割裂单用,切脉的作用更不能大过于“望”“闻”“问”三诊,单凭切脉断证是不全面的;②切脉是古法,可能在周秦时候就有了,具体记载于《内经》中,实验于张仲景,演绎于王叔和;③扁鹊并不矜持脉法,单纯的据脉断证,作俑者始于太仓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