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箭飞过去的角落正是刚才放置大油坛的正上方。响箭的光亮耀人双目,虽然只是短短一瞬,但将那个角落照得亮如白昼。秦若风就躺在原来放那大油坛位置的后面,如果不是顾焱移开了油坛,怕是从旁边走过也不会发觉。秦若风贴着石墙倒在地上,身上那件宫女的浅绿裙子被血浸透了大半,几乎成了暗红色,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几缕发丝遮挡着面容。但林灼一眼便认出了她。
黑暗中,林灼发一声喊,疯了一般扑了过去。脚下灯油溜滑,林灼险些滑了一跤,跌跌撞撞地扑在秦若风身前。触手冰凉的肌肤,僵硬的身体,林灼摸了摸秦若风的胳膊,摸了摸心口和颈下,没有一丝热气。
林灼的喉头像是梗住了一大团棉花,吞吞不进,吐吐不出,用了半天力气竟然说不出一个字来。她全身的血冲击着每个毛孔,似乎发出轰隆隆的声响。世界上好像就剩了她和秦若风两个人,其余的一切仿佛都停止了,又似乎是与她隔着什么东西在运行。
她一会儿觉得周边的一切清晰得可怕,她能感受到侍卫们一步步朝她走过来的脚步声响,一会儿又觉得周边的一切模糊得惊人,她的眼睛看不清,耳朵也似乎淤塞了什么东西似的,嗡嗡响。她觉得头在涨,有什么东西一跳一跳地要从脑子里蹦出来。林灼双手抱住头,碧峰剑的剑柄狠狠地硌了她一下,衣襟上的油污钻进鼻子里,使她瞬间清醒。她要带秦若风走,离开这个屋子,离开这群人。
侍卫们已经纷纷围了过来,一步步逼近。林灼将秦若风背起来,单手舞剑,斜劈乱砍,毫无章法,剑势虽然凌乱,速度却奇快。林灼整个人舞成了一个剑球,斜刺里冲了出去。
林灼脚下不停,不断地跑,不断地跑。不时地,林灼会调整一下背着的姿势,生怕秦若风会不舒服,虽然她已经不能够再感受到这一切了。她跑着,不敢停下来,不是怕顾焱等人会追来,而是这样跑着,似乎她和秦若风就像之前在血衣派似的,两人都是活生生的,两人是在一起的,如果停下来,她就不得不放下已经僵硬的秦若风,不得不接受秦若风死去的事实,阴阳两隔的事实。
林灼不知不觉间跑出了那片石室,跑过长长的通道,跑过一间间宽大的石屋,那些屋子里有的放置着些什么,有的则空空如也,林灼一瞥而过,并不停留。她甚至想,如果这条路可以一直跑下去,没有尽头,那么她就会这么背着秦若风一直跑下去,跑到她死。
不知跑了多长时候,昏暗的油灯光亮消失了,变成了自然的光束。那细细的光束从石壁的侧面最高处投进来,被一个一个密密的小孔洞束缚成了圆柱状。这是一段狭长的石道,林灼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只觉得空气比刚才清新了许多,不由得精神一振。
跑过这条石道,前路开阔起来,竟然是一个巨大的石殿,殿中石几石凳石台石床一应俱全。林灼环顾四周,四壁严然,没有一处通路。林灼终于跑到了头,来到了这处死胡同。
林灼扫扫尘土,将秦若风安置在石床之上。林灼跪在床边,看着秦若风苍白的面容,颤声道:“师姐”,这两个字一出口,不由得泪如泉涌,嚎啕大哭。
哭了一阵,林灼站起身来,查看秦若风的致命伤,秦若风腹部中了一剑,周身各大穴呈现浮肿状,想必是那齐国狼牙阵所致。林灼解了两颗扣子,查看秦若风胸前的伤势。“吧嗒”一声,一本剑谱掉了出来。薄薄的一个小册子,封皮焦黄,角上写了几个大字。血衣派诸如此类的武功秘籍甚多,林灼也并未在意,随手放在了一旁的石桌之上。
林灼小心地揭开沾了血的衣衫,干涸的血液黑乎乎一片,把布料都拔硬了。秦若风前胸淤血严重,明显是中了功力深厚之人的掌法。秦若风内功根基牢,功力深,若是一般的掌法不能够伤其性命,但由于先受狼牙阵刺周身大穴,经脉逆行,再受掌击,则必凶险万分。林灼心中痛楚难当,这狼牙阵先把秦若风逼在了鬼门关门口,腹部这一剑和胸口这一掌则是将她直接推了进去。
林灼回想起温达说可能是顾焱在汀兰院门前打了重伤的秦若风,不由恨得咬牙切齿,终有一天,她必将破了齐国的狼牙阵,也让杨燧和顾焱付出应有的代价。
林灼哭了又停,停了又哭,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昨夜一夜未眠,刚才一阵恶斗后又没命地狂奔,让她疲累至极。梦里,她又回到了孤鸣山,回到了小时候跟秦若风一起跟随师父练剑的时候。
孤鸣山有三大山峰,最高峰名为孤月峰,峰上修了一个偌大的高台,专为练武所用。梦里,林灼和秦若风就站在这高台之上,伴着猎猎秋风,研习剑法。秦若风悟性高,学得快,训练也十分刻苦。师父背着手在一旁笑眯眯地瞧着她,上下眼皮一碰,在眼尾漾出一个淡淡的笑纹。
林灼学着学着就跟不上了,开始走神,挥剑去砍空中飘着的珈兰樱花瓣。珈兰樱老是落在林灼的头上,肩上,剑穗上,也落了秦若风一身。林灼笑她,她却依旧肃着一张脸专注而投入地研究剑法。忽然,珈兰樱花瓣多起来,风也大起来,花瓣吹得哪里都是,林灼更是兜头兜脑地吹了一身,渐渐地她看不到秦若风了,师父也不见了。林灼一惊,猛地坐起来,方知刚才只是一场梦。
梦里深粉浅粉的花瓣渐渐在眼前散去,归于一片黑暗。林灼站起身,活动活动酸痛的身体,走到石道处,向上看墙壁上一个个小小的圆孔。圆孔处透进来青白的光,林灼恍然,原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了。
林灼往前走了几步,忽然愣在原地,昨天跑过来时通畅无阻的狭窄石道,竟然被一扇石门紧紧关上了。难道昨天触发了什么机关?林灼带着疑惑来到门前,伸手用力推了推,石门纹丝不动。林灼在周边找了一圈,石门四边严丝合缝,脚下的石道散落着一些碎石,缝隙长着几株青草,没有什么异样之处,也没有什么机关。林灼使一招壁虎游墙,从石壁上攀了上去,一只手插入墙壁高处的圆孔中,另一只手把石道的顶部也摸了一遍,石头质地粗粝,摸起来微微喇手,但并无松动怪异之处。林灼将眼睛贴近圆孔,朝外看去,只见外面是一大丛竹林,粗粗细细的竹竿相互掩映,竹子之外的景象影影绰绰看不太清了。
林灼跳下来,把石道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一无所获。她靠在石门之上,感受着石头上的凉意一点点浸透进身体,心道:这回是真困在这儿了。
林灼回到石殿内,给秦若风重新梳了梳头,不知不觉间眼泪又淌了下来,林灼用袖子抹了泪,把秦若风散乱的发丝束好。梳好头,林灼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整个人陷入了一团迷惘之中。
秦若风死了,师父早些年的担忧成了真。血衣派的“双月计划”在秦若风死的那个瞬间就已经启动了。从现在起,她再也不是她自己,再也不是林灼,而应该是天下第一杀手“秦若风”。林灼苦恼地揉揉头,秦若风在她心目中恍若天神一般,武功出神入化,每日里不是在研究剑法,就是在修炼内功,自律强大到让人害怕。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秦若风真的会死。每两年血衣派各派系都会进行一场比拼,美名曰“折桂赛”,精武系的比赛每次都是派中最引人注目的。抽签对决,连赛三日,各种兵器一试高低,各式武功一决高下。自林灼进入血衣派起,她就没有见过除了秦若风之外的人获胜,每次都是秦若风拔得头筹。
林灼还记得她第一次看折桂赛的场景。那一年赛场布置在了光华山朱雀峰半山腰的练武场,比武台高高搭起,四周台柱上绑的几条彩带,红红绿绿地飘在空中,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好多人。奇谋系和五毒系的弟子们也赶来看热闹。林灼面貌特殊,无法近距离和人群接触,距离老远爬在了一株迎客松之上眺望。其他精武系弟子的比武是你来我往,精彩纷呈,一会儿有人被踢到台下了,正好落在五毒系弟子中间,不一会儿蹦起来哑着嗓子喊:“不就是压了你一下,干嘛毒我?”一会儿有人被人点中要穴无法动弹了,瞪着两只大眼睛呆立在了台上,立刻便被奇谋系的人抬走了,直接竖在了当地,当成了衣帽架;一会儿有人被打得吐了血,刚吐完,五毒系弟子走上前来,一颗药丸子就给送进了嘴里,说是补血益气……
但一切热闹都会在秦若风上台的时候戛然而止。精武系中没有一个人能在她的手下打过十个回合。她出手也并不是说多么凌厉,反而如行云流水一般。林灼之后跟着师父习武时,曾和秦若风也有过对打训练,但打着打着便不由自主地落入秦若风的节奏当中去,她并没有刻意地去限制你,而是像一个柔软的网,漫天漫地地缓缓兜住你。前三招,秦若风不疾不徐,待探究明白对手的弱点后,再开展攻势,如果打得顺手,便也不顾及什么攻击对手薄弱之处,直接用自己最拿手的招数克敌制胜。
秦若风站在台上,就是定海神针一样的存在。那场折桂赛打到最后,旁观的弟子们都闭紧嘴巴,屏住呼吸,生怕漏掉秦若风的一招一式。最后,不出所料,秦若风取得了胜利,她双脚轻点竖直的旗杆,几下便来到杆顶,摘下桂树枝条编制的花冠,戴在头上一笑,再轻巧地落地。一旁的弟子们爆发出呐喊声和叫好声,精武系的老师们在台下,望着秦若风的眼神是热切的,在这个桀骜不驯,沉默但强大的女孩身上,他们看到了血衣派的未来。从那时候起,林灼就知道,秦若风永远是一座被他人仰望的高山。
现在,这个高山倒了。什么“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都是假的,林灼知道自己很恐慌,为血衣派而恐慌,也为自己要假冒“秦若风”的未来而恐慌。林灼双手揪扯着自己的头发,心中慌乱一片。
肚子“咕噜噜”地叫了两声,腹内的饥饿将她拉回现实。
天色越来越亮了,殿内也因为外面石道的光而亮了许多。林灼飘忽的思绪又回到了那道石门上,她想,或许她和秦若风会一直困在这儿,直到她被渴死饿死。看来双保险的“双月计划”也并不保险,同时死去也并不是没有可能。
林灼站起身来,在石殿中绕了一圈,暗沉沉的石头,或光滑或粗糙的石壁,大大小小的石块,林灼走着走着,忽然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不由得一奇,竟是一根死人腿骨。往周边一看,一架人形骨骼赫然躺在殿角。
林灼后退两步,心咚咚跳,集中精神借着微弱的光线将骨骼周边仔细看了一遍,发现石壁上深深浅浅地刻着什么,四行文字排列齐整,似乎是一首诗。林灼凑近一看,石壁上文字弯弯曲曲,像是小虫爬过的痕迹,如果不是这四行字排列得如刀砍斧剁一般齐,林灼乍一看都不会觉得这是文字。
林灼端详半天,只能确认这是番邦外国的文字。每一行前面几个字笔画尚浅,但每行的尾字都深深嵌入石壁。可想而知写字之人心中的愤懑。
林灼脑中灵光一闪,之前听师父偶然谈起,早年间瑞国、齐国和燕国本是一个国家,称为历国,后历国三位皇子兵马交割,历国分裂为三个国家:伊国、齐国和燕国。瑞国之前乃是伊国的地界,后伊国皇帝宋金荒淫无道,各地百姓揭竿而起,其中有一队兵马异军突起,接连攻下多座城池,最后更是直接灭了伊国,那队人马便是现在瑞国皇帝杨燧的父亲杨旷带领的。
到杨燧这一朝是第二朝天子,据传,当时杨旷领军攻入皇宫时,伊国皇帝宋金下落不明,失去了踪迹。转瞬多年过去,杨氏一族也稳坐了近百年的江山,派人各处搜寻前朝皇子皇孙的下落,均无可捉摸。难道,这殿中之人便是那失踪的皇帝宋金?林灼打量着眼前这幅骨架,若有所思。如果伊国王朝为子孙留个后路,修一个地下宫殿以防万一,也不是没有可能。
林灼又四下找寻了一遍,在角落里找出一盏烛台,一块打火石,此外没有其他收获,也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林灼随手将烛台和火石放在一边,继续来回找寻。如果这真是伊国皇室修建的地宫,为何只有入口没有留下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