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犯和英雄

19世纪，英国的经济不再以农业为主，而是向资本密集型的城市化和工业化转移。（19世纪末英国的绵羊数量远远少于19世纪初，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产业结构调整让大量劳动力从农业生产中释放出来，促进了资本市场的发展以及商业的繁荣。英美的立法机构颁布了第一部现代公司法。在此之前，公司这种组织形式通常被用于航海等一次性投资，或者有时效限制的商业活动中。现在，它被各种计划永续经营的商业实体所采用。

因此，会计师事务所早期的经营活动也顺理成章地成为维多利亚时期英国经济状况的缩影：它们为印度贸易效力，服务蓬勃发展的银行和金融业，偶尔替王公贵族打理事务，并为当时那些典型的主导企业如铁路公司等提供帮助。

18世纪初期，主要从事捕鲸和奴隶贸易的南海公司，是英国最炙手可热的企业。所有人都对南海公司的股票趋之若鹜，希冀能从中分一杯羹。但在1720年，随着投机泡沫破裂，南海公司轰然倒闭，这是世界上第一起重大金融丑闻——著名的“南海泡沫”事件。在这之后至1860年，英国政府对股份形式的融资进行了限制，只有少数特殊行业的企业，如铁路、银行和保险公司等，才能向5个以上的股东发行股份募集资金。

18世纪晚期，瓦特对蒸汽机的改良，提升了蒸汽机的工作效率，带动了蒸汽机的大规模商业应用。瓦特的发明，引发了19世纪上半叶英国铁路建设的狂潮：到1848年，英国全国已铺设了约8000公里的铁轨；全国超过3/4的铁路，都是在1830～1875年之间铺设完成[3]的；大约2/3的干线铁路，在1854年之前就已建成。如此大规模的铁路建设，给英国带来了严重的资源短缺，例如当时甚至没有足够的制版工人来制作股票权证。因此，面对旺盛的需求，制版业盈利大幅飙升。除此之外，受益于铁路建设的行业还包括报社记者（归功于广告需求）、石匠、铸造厂、律师以及会计师。

然而，铁路运输生意给铁路公司及其会计师带来了许多难题。铁路投资和运营维护如何融资？如何进行会计核算？对路轨、桥梁、仓库、车站、车辆的初始投资完成后，利润如何核算？在企业存续和投资期间，股东分红在账目中如何体现？1842年，铁路清算所成立，负责处理铁路公司之间因为互相借用轨道而产生的复杂交叉支付业务。铁路清算所是一个典型的官僚体系，也是狄更斯笔下几个办事拖拉、令人抓狂的官僚机构形象之一。[4]

在会计师事务所成长的岁月里，铁路公司是它们的主要客户。这些铁路公司通常都会给自己起一些地标性的别致名称，像Shropshire Union Railway & Canal Co.、Ware，Hadham & Buntingford Railway、Isle of Wight Railway Co.，以及London and North Western Railway Co.（简称LNWR）。LNWR是英国19世纪最大的企业之一，其经营规模和地位与如今的英国航空相当。当时，运营这些规模庞大的企业，对企业的发展战略和公司治理模式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因此，除了古老的路轨、车站和引擎外，先进的企业治理模式也是19世纪英国铁路公司为后人留下的宝贵遗产。詹姆斯·米克在《伦敦书评》杂志中指出：“如今全球大型企业的运营模式，即股东所有，董事会负责制定公司战略，经营层负责日常经营管理的公司治理方式，都起源于英国铁路公司。”

然而，在会计师眼中，铁路行业危机四伏、充满风险。当时的铁路公司是滋生骗子和无赖的温床，欺诈行为层出不穷，包括隐瞒债务、过度负债、恶意操控市场、用股本而不是利润支付股息、公开欺诈等不胜枚举。Somersetshire Midland铁路公司在公开招股书中宣称：“穿过门迪普斯丘陵地带的大部分铁路线是平坦的。”但是实际上，这条路线的很多路段都非常陡峭。当时铁路公司的秘书和财务人员还经常会携款潜逃。此外，铁路公司也很容易沦为庞氏骗局的受害者。根据铁路历史学家克里斯汀·沃玛的研究，当时很多铁路投资计划募资的唯一目的，是“用募新钱的方式来偿旧债”。在铁路狂热达到顶峰的时候，人们对南海泡沫的记忆卷土重来。

当时，狂热的铁路投资受到公众强烈质疑。正如玛乔瑞·怀特劳在她1958年发表的一篇关于“疯狂的铁路”的文章所指出的：

19世纪20年代，你可以投资于时速40英里[5]的伦敦载人热气球公司，也可以投资于用瓶装瓦斯取代马匹做燃料的马车公司获利。但如果你想亏钱，就投资蒸汽火车吧。

就像破产人一样，铁路赌徒的形象也进入了当时的流行文学中。在英国作家安东尼·特罗洛普1875年所著的《如今世道》一书中，厚颜无耻、肆无忌惮的金融家和投机客们捏造了一条连接美国盐湖城和墨西哥维拉克鲁斯的铁路进行投机牟利。小说中的反面人物是神秘的金融家奥古斯塔斯·麦尔默特，英雄则是会计师克洛尔，他拒绝为伪造的签名作证，并且揭穿了麦尔默特的其他欺诈行为。

在现实生活中，铁路投资狂热时期的英雄也正是职业会计师，在1896年出版的《簿记员》（Bookkeeper）一书中，他们被称为“欺诈的敌人、诚信的拥趸”。当时的主流会计师事务所费尽心力地梳理了铁路生意的运作模式，并且通过提升自己的专业技能，将自己定位为维多利亚时代英国商业安全的守护者，防止机会主义者和骗子之流钻工业革命的空子，捍卫了社会诚信。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会计师和教师、医生、律师以及神职人员一样，承担了更广泛的社会责任。

以威廉·德勤为例，这位当时的知名会计师就揭露了大北方铁路公司（简称GNR）内部的一项重大欺诈行为。雷德帕斯曾经是一名破产人，他在受雇于GNR做股票登记员后，利用职务之便，精心策划了一个骗局，通过伪造股权凭证将GNR的股份转移到自己名下，并且作为该公司的“伪”股东，获得了高达25万英镑的分红。利用这些不义之财，他在伦敦摄政公园对面购买了豪宅，以绅士和慈善家自居，甚至还担任了英国著名慈善机构基督公学的董事。GNR的内部审计员虽然注意到了公司股息支付金额存在异常，但仍坚持宣称GNR的账目没有问题。

早在这之前几年，威廉·德勤就成功地调查了大西方铁路公司的财务舞弊事项，所以这次GNR的股东向他寻求帮助。GNR的内部审计员从没想过要去检查股份登记文件，而威廉在核对了股份登记簿后，发现并曝光了雷德帕斯的骗局。1858年，雷德帕斯因为犯有重大诈骗罪，被流放到西澳大利亚的弗里曼特尔。

其他铁路公司也争相聘请威廉·德勤来检查自己的股票登记簿，埃德温·华特豪斯（Edwin Waterhouse，即PwC中的w）也被请来检查公司的内部欺诈行为。他和德勤以及其他合伙人一起，协助铁路公司肃清了行业乱象。他们取得的这些成绩，为会计师赢得了公众的信任和尊重，也提升了会计师的社会声誉。当时政府为规范铁路公司运营，制定行业立法时，也开始征求知名会计师的意见。例如，1868年颁布的《铁路管理法》（Regulation of Railways Act）中，就有德勤和华特豪斯的贡献。《铁路管理法》要求铁路公司必须采用复式记账，每半年向贸易局提交半年度会计报表，并规定了报表格式。作为公共会计业的一个里程碑，这种报表格式一直沿用了两代，直到1911年《铁路公司法（会计和收益）》（Railway Companies（Accounts and Returns）Act）颁布。

1921年，英国议会通过了《整合法案》（grouping act），将全国120家铁路公司整合成四大铁路集团（此后被称为铁路界的“四大”），即大西方铁路公司、伦敦-米德兰-苏格兰铁路集团、伦敦东北铁路集团和南方铁路集团，自此，英国铁路业进入了一个只有四家大铁路公司的时代。在这些巨无霸集团的审计师中，德勤和普华事务所享有极高的声誉，其中普华事务所还承担了审计铁路清算所那些错综复杂业务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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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英格兰于1882年才开始对注册会计师进行资格考试，而苏格兰则在稍早几年就开始了这种考试机制。

[2]1712年，该短文的作者理查德·柏瑞奇（Richard Burridge）因亵渎罪受审。

[3]铁路网建设在1901～1910年的英国国王爱德华七世时代达到顶点，之后回落。

[4]原文中使用circumlocution office，狄更斯在《小杜丽》中，描述以办事推诿和手续繁多为能事的政府机关。——译者注

[5]1英里=1609.344米。——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