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傍晚八点,我刚从外面回来,寝室的门便被猛然推开。
住楼下的佟薇站在门口,气喘吁吁地冲我道:“许助理,你去王子悦她们宿舍看看吧,她们又吵起来了,好像还动了手!”
佟薇的语气中带着深深的焦急,原因是我们学校有三条高压线不能碰,谁碰谁退学,其中一条就是打架斗殴。
她说得严重,我也着急起来,跟着她一路跑到十楼尽头的1013宿舍,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狼藉。
靠阳台的穿衣镜倒在地上,满地镜子碎片,有几片还沾着鲜红血迹;宿舍里四个女孩分坐在两处,王子悦独自坐在门口,按着手上流血的伤口,满脸鼻涕眼泪。
我惊在原地,呆了片刻,赶紧从口袋里拿出纸巾递给她:“擦擦吧——这是怎么了?”
王子悦抬眼看到我,勉强笑了笑:“是许学妹啊,就是吵了一架,没什么大事,你回去吧……”
“谁说没什么大事?!”
一旁坐在三人堆里的蒋月忽然开口:“晴朗,我要求换宿舍,要么把王子悦换出我们宿舍,要么把我们仨换走——反正我是不可能再和她住了,受不了这公主病!”
她一向心直口快,旁边俩姑娘虽然没明说,但眼神中透露的是同一个意思:她们也不想再和王子悦一起住了。
——这都什么事儿啊!
我在心里暗暗叹气。
十楼这半层,住的都是计算机院大三的女生,名义上还是我的直系学姐。在大学里,一般搭了个学长学姐的名字,就意味着惹不起。
“你们先别急。”
我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拿起扫把,先帮她们把满地的玻璃碎片扫进垃圾桶,然后轻轻关上门,摆出一副促膝长谈的架势:“大家都是一个寝室的室友,也一起住了两年,有什么误会是解不开的呢?”
蒋月冷哼一声:“住了两年?是我们忍了她两年才对!当然,在悦公主心目中,可能是她委屈自己和我们平民待了两年吧。”
听她这个语气,我就知道大概是没法和谈了,便将目光转向另一侧的王子悦。她果然一脸委屈:“蒋月,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你要开小号来骂我?”
“我已经说过了,那不是小号,是我朋友替我打抱不平!”蒋月恨恨道,“你自己在我空间评论区当杠精,还有脸怪别人骂你?”
空间?
我愣了下,赶紧拿出手机,去蒋月QQ空间查看。果然,四十分钟前她新发了一条动态,是目前正在热播的电视剧截图,王子悦在下面评论:你课程设计做完了吗?就在这里看剧。
而蒋月只回了她五个字:管好你自己。
不用再问,我大概已经能猜到矛盾的源头。
其实从她们第一天搬进来就发生冲突之后,我已经隐隐猜到,这个宿舍的不平等关系不可能一直维持下去,这两个女孩,迟早会有彻底撕破脸的那一天。
只是我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又这么突然。
王子悦她们是新生军训结束后搬进这栋电梯楼的。
因为人员调整,原本住在这里的几个学院新生搬了出去,换成了大二和大三的学姐们。
毕竟是大我们一届的学姐,在她们面前,我并没有把自己当成楼管助理,而是一个热心帮助学姐们的学妹。
好在学姐们也很有分寸,除去一些手续和物品领用的相关事宜之外,并没有麻烦我的打算。于是我乐得轻松,在一楼办公室坐了一下午,就准备回寝室。
这时候,一个穿白衬衫阔腿裤的女生忽然走了进来。她站在门口打量了我两分钟,终于慢慢开口:“是许学妹吧?我是1013寝室的,你的直系学姐,王子悦。”
那仿佛在评估什么的眼神让人觉得有些冒犯,我微怔了一下:“学姐有什么事吗?”
“我们宿舍阳台的推拉门出了点问题。”王子悦说,“麻烦学妹帮我们修好吧。”
我深吸一口气:“学姐,修门这种事我可能做不来……我先去看一下是什么问题吧。”
王子悦和我一起乘电梯上楼,密闭的空间里,她微笑着问我:“许学妹,你做这个楼管助理,有学分加成吗?”
“有的,而且每年评奖学金的时候,这也算考核加成。”
“噢——”她拖长了调子,声音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几分钟后,我们到了走廊尽头的1013寝室。我试着拉了下玻璃门,很顺滑,并没有发现哪里有问题。
仿佛猜到了我要说什么,王子悦先一步开了口:“学妹,我看别的寝室都有纱窗门,为什么我们没有?住在同一栋楼的人,你们不该区别对待吧?”
“你们”这个词一甩出来,我就感觉自己莫名背了口锅,连忙解释:“这个不是学校统一安排,是之前有人提议之后投票决定是不是要自费装纱窗门,原先住在1013的人没有出钱,所以就没装。”
王子悦皱了下眉毛:“这样啊。可是我晚上要开窗通风,不然太热了,没纱窗门的话会有蚊子,许学妹你给解决下吧。”
这一刻,我忽然意识到和她接触的莫名不适感来自哪里。虽然王子悦的表情一直是微笑的,口吻也似乎比较礼貌,但她的语气中,带着不容反驳的命令感,就像老板在对下属发号施令。
还没等我答话,坐在四号床桌前看视频的女孩忽然摘了耳机站起来:“好了王子悦,你就别为难许助理了,她一个女生大晚上去哪给你找纱窗门来装?嫌热开空调不就行了?”
她看了我一眼:“许助理,我叫蒋月,这个事我们自己解决就好,你回去休息吧。”
蒋月是个高挑的女生,穿着西装短裤,看起来很有种飒爽的气质。她开口后,王子悦就不再说话了。我点点头,走出寝室,帮她们关上门。
关门前,我听到王子悦埋怨的声音:“都立秋了还开空调睡觉,吹感冒了怎么办?”
蒋月则毫不留情地呛了回去:“你要觉得冷就多盖一床被子,总不能让我们热死吧?”
没过几天,王子悦又一次找到我,说她们愿意出钱,让我帮忙联系之前装纱窗门的工人。毕竟她们才搬进来,又是学姐.
我强忍着被命令的不爽,帮她们联系了之前的工人师傅,又跑上跑下地忙碌了小半天,终于看着纱窗门装好了。
“谢谢许助理。”
忙碌过后,王子悦没说什么,反倒是蒋月过来跟我道了谢,还拿出手机加了我QQ:“许助理,我很喜欢你,以后有空一起出去玩吧。”
寝室的其他两个女孩,赵柠和唐灿也跑过来加了我,顺带着说笑了两句。
我发现唐灿居然和我追了同一部动漫,心里很是惊喜,便和她多说了两句关于剧情的讨论。一派其乐融融里,王子悦忽然把手里的书往桌面重重一扣,反身爬上了床,然后用力拉上床帘。
我们一时噤了声。几秒钟后,王子悦的头从床帘后探出来,不冷不热地说:“许学妹,我要午休了,请你现在离开吧。”
蒋月暗暗翻了个白眼,小声冲我道:“许助理,你先回去吧。”
等我回到寝室,吃完迟到的午饭后,才看到蒋月给我发来的消息,是一张王子悦的QQ空间动态截图,文字内容如下:
“现在的小女孩真是没礼貌又没眼色,明明别人要休息了还赖着一直聊聊聊,不知道哪来那么多话。也就小我两岁,这么不会做人。”
下面跟着一个天线宝宝的白眼表情包。
评论区有很多人发言,有安慰她的,有跟着一起骂的,十分热闹。我乐呵呵地滑到最后,忽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说的是我?”
“是的。”
我顿时无语,过了好一会儿,问蒋月:“可是为什么?我好像没得罪她吧?”
“她这人就这样,和得不得罪的没什么关系。我也就给你看个乐子,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蒋月安慰我。
“好歹她没加你好友,我们还是QQ好友呢,她都直接内涵我好几次,要不是赵柠和唐灿劝我,我早和她撕破脸了。”
蒋月跟我说,她们宿舍表面看起来还算和平,其实明里暗里发生过好几次摩擦,尤其是她和王子悦的矛盾,数不胜数。
她收拾衣服准备洗澡,原本玩手机的王子悦就立刻抢先一步冲进浴室;因为她打游戏,王子悦就偷偷去营业厅,把她们宿舍的WiFi专门针对她限了速……
然而这还没完,憋屈的并不只有蒋月一人,王子悦也干过不少惹怒赵柠和唐灿的事。
比如明明知道赵柠喜欢某明星,却非要在空间公开骂人家丑;还有每次唐灿买了新的护肤品,她都会过来问一圈,然后各种找网上不好的测评发给她看。
我听得目瞪口呆:“她这么做图啥啊?”
“公主病呗,没那个命还非拗那个人设,事事都要压别人一头,又生怕别人过得比她好。看着我们憋屈,她就舒服了。”
我实在有点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家庭才能养成这样的性格。
蒋月说:“这我还真不知道,许助理,她从来没跟我们提过自己的家庭。”
“我叫许晴朗,学姐可以直接叫我晴朗,不用那么客气。”
“晴朗,这周末我们要去江心洲拍粉黛乱子草,你有空的话不如一起吧?我很会拍照,一定能把你拍得超级美。”
我痛快地答应下来。
江心洲离我们学校很近,三站地铁就到。那里种着大片的粉黛乱子草,九十月开得正好,远远望过去,整个江心洲像是被粉色烟霞笼罩。
周六一早,我和蒋月三人在楼下碰面,王子悦不在,我顺口问了句,蒋月便道:“大小姐怎么会和我们平民一起去呢?”
好吧,我不说话了。
到了江心洲,蒋月调好相机和三脚架,让我们坐在花丛前,用不同的pose拍了好几张。蒋月让我换个动作,我刚站起来转过头,目光便落在了不远处的王子悦身上。
她端着一台相机,远远地和我对视。显然,她也看到了我们。
毕竟还是一个寝室的同学,既然遇到了,也只能一起行动。好在王子悦今天可能心情不错,没说出什么呛人的话,还在蒋月拍照时主动帮她遮阳。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蒋月本就是那种你好我也好的性格。于是这一天的相处还算愉快,蒋月扛着相机,帮精心打扮过的王子悦拍了不少照片。
回去的地铁上,我有些歉疚:“蒋月学姐,辛苦你忙了一天,自己却一张都没拍。”
她不在意地甩甩头发:“没事啊,我这人不喜欢出镜,就喜欢给别人拍照。”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凑近王子悦问道,“对了子悦,你什么时候买的相机,以前没听你说过啊?”
“我买相机还需要跟你汇报吗?相机也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难道就你能玩,别人都不配玩?”
不知道哪句话戳到了她敏感的神经,王子悦的语气突然又糟糕起来。我心中暗道不好,往旁边一看,蒋月的脸色果然也沉了下来,咕哝了一声。
“有毛病。”
一旁的赵柠轻轻拽了下她的袖子,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把头扭到一边去,没有再作声。
到回寝室楼下为止,气氛一直都很尴尬。我们在门口遇到了顾言,他远远地叫我:“许晴朗,你过来。”
我转过头,跟蒋月她们告别:“学姐,会长那边有事,我就先走了。”
“去吧晴朗,回头我把照片修完了发你。”
我小跑到顾言面前,他说:“正好你在,一起去趟团委楼,商量以后学生会的值班和工作安排。”
在团委楼开了一下午会,傍晚时,蒋月传给我一个文件包,打开里面放了24张照片,拍的都是我。
光影、构图和色调都很完美,皮肤的质感也被调得极好。蒋月说:“修了一下午,累死我了。你是最后一套,我睡觉去了。”
我道完谢,一张一张看过去,挑了九张最满意的发了条空间动态,还点明摄影师是蒋月。不一会儿就收到几十个赞,还有令人大跌眼镜的来自顾言的转发,配字是“学生会颜值担当”。
万分意外,我猛地转头看向他,不等我开口询问,一旁和蒋月同级的大二学长忽然开了口:“晴朗,你和蒋月很熟吗?”
“还可以呀,怎么了?”
“哎,都是学生会的,我就直说了吧——你少和她玩,这女的不简单,装得爽朗大方,却带头孤立室友,简直就是个汉子婊。”
我还在惊愕于他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时,QQ上弹出一条好友申请,是王子悦。通过后,她二话没说,甩过来几张图片,也是白天的粉黛乱子草,不同的是主角换成了王子悦,光影色调都显得十分黯淡。
她说:你看吧,这就是蒋月给我修的图。
从王子悦那里,我听到了故事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版本。
王子悦告诉我,刚入学那会儿她对蒋月很友善,然而她不领情。明知她要学习,还在寝室和人连麦打游戏一直到熄灯前,一点都不控制音量。百劝不听,王子悦被逼无奈,只能偷偷去营业厅给WiFi做单人限速。
她说,赵柠和唐灿本来和她关系更好,结果在蒋月的拉拢讨好下逐渐偏向她,还跟着一起孤立自己。她孤立无援,只能和年级里的其他人做朋友,偶尔提两句寝室里的人,还被蒋月误会成说坏话。
她说,她有严重的慢性咽炎和鼻炎,可蒋月在宿舍开着空调、紧闭门窗涂指甲油、喷香水,完全没考虑过她的感受。她打开阳台门散味,还被蒋月骂了一顿。
她还说,蒋月单亲家庭出身,没感受过父母疼爱,就喜欢耍小心机。尤其是王子悦家庭美满,父母偏爱,更引发了蒋月的嫉妒。像这次的差别修图事件,同类型的事情早就发生过无数回,而她每一次都做得理直气壮。
说实话,王子悦讲的这些,我是不太信的。我不喜欢从别人口中了解一个人,更喜欢自己去感受。而这几次接触下来,我能感觉到,蒋月绝没有她说的这么有心机。
不过,蒋月不喜欢王子悦倒是真的。
我在QQ上问她:“你发给王子悦的图是怎么修的?”
她第二天早上才回我:“没修,直接发了原图。她不是嫌我高贵吗?自己修去呗。”
不等我回复,她又问我:“她是不是跟你说,我把她P丑了?”
我实话实说:“没有明说,暗示了一下。”
“拜托诶,本人网上接单修一套图好几百,哪有闲工夫P她。希望这位大姐认清事实,她本来就这么丑,谢谢。”
修图事件过后,两人关系越发紧张,但有室友调和,还算维持着表面平静。
圣诞节前夕,蒋月谈了恋爱,男方性格温柔,平安夜给她们宿舍每人都送了糖和苹果的小礼盒。收到礼物的王子悦主动求和,还拉了寝室的去人吃自助烧烤。
当然,吃自助的过程也不算愉快。她借口自己厨艺不佳,全程不参与动手,蒋月和唐灿满头大汗地翻动着烤盘上的肉,结果刚烤好就被王子悦夹走一半。
吃完饭后,蒋月很无语地发了条微博:我发现了,我和公主病永远没法做朋友。
不久后,我在空间里刷到一条王子悦的动态,用了几百字的篇幅吐槽她亲姐姐的愚昧古板,用词很不好听。我略感诧异,如果她对自己的家人都是这种态度,也不难想象她室友的不快了。
因为涉及到通知群和各种作业、文件的上传,现在大学生用QQ更多一些,像我和顾言这种日常用微信的,都是少数。但和蒋月她们混熟后,我加了她们微信,才发现其实这三个姑娘也更喜欢用微信,
只是她们的微信里,都没有王子悦的好友。
其实从日常生活里,能很明显感觉到,王子悦是1013寝室被孤立的那一个。
蒋月发在朋友圈的搞怪自拍里,往往只有三个人;她们仨建的微信群里,也没有王子悦的身影;偶尔在路上碰到她们一起去上课,总是那三人手挽手有说有笑,而王子悦一个人走在前面。
有节选修大课两个年级一起上,老师刚宣布完两三人一组,蒋月她们三个就自动组在了一起,只留下王子悦坐在那里,咬着嘴唇,脸色极为难看。
同一个寝室,这么做其实并不太好,我曾经委婉地暗示过蒋月,她也很坦诚:“晴朗,我知道你的好意,刚开学那会儿,我也尝试过和她做朋友。
忍了她一学期,结果她得寸进尺,夏天三十多度,不让开空调,我硬开了,她就四处说我欺负她。我放弃了,大家都是第一次做人,我干嘛要委屈自己去容忍她啊?”
不久后,蒋月和王子悦的矛盾第一次爆发,还是因为开空调。
六月盛夏,N市的天气闷热难耐。夜里睡觉时,蒋月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便下床摸到遥控器,打开了空调。“滴”地一声后,隔壁床的王子悦重重地翻了个身,起身拉开了被子。
第二天,王子悦发了条动态:“没想到图书馆比寝室睡得更舒服。午夜十二点被人开空调吵醒,结果一整夜没睡好,头好疼。”
下面有条评论:你们宿舍那太妹又作妖了?
这条显然被看到了。王子悦回到寝室,蒋月豁然拉开凳子站起来,看着她冷笑:“怎么,图书馆的空调就不冷了,就睡得着了?我说豌豆公主,您要是受不了,您就搬出去,学校给装空调可不是为了当摆设的!”
她是北方人,吵架时说话又快又清晰,少有人吵得过她。王子悦内涵过她很多次,蒋月都没什么动静,她没想到这次居然撕开来说,顿时有些慌乱。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有鼻炎,我们就得迁就你,热死都不开空调,凭什么呀?你给我打钱了吗?再说你天天上床看视频到一两点才睡觉,十二点就被吵醒?真以为拉上帘子我们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是吧?”
蒋月火力全开,王子悦根本无法招架,何况本来就是她理亏。她跟蒋月道歉,也删掉了那条动态。
但那次之后,蒋月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非必要情况下,她不再跟王子悦说一句话。
没想到不久之后的java课上,老师安排她和王子悦一组,合作期末的软件课程设计。
分工安排好之后,王子悦每天早出晚归地背着旧笔记本去图书馆,蒋月却仍然维持着以前的生活状态,看小说、追剧、四处拍照,就是没见她写代码。
这天晚上,改了一整天bug的王子悦终于忍不住,在蒋月的空间动态下评论了一句。蒋月无语地把截图发到闺蜜群,结果有个暴脾气的朋友从评论加了王子悦好友,连脏话带父母地把她骂了一顿。
王子悦怎么可能受得了这种委屈?她冲过去,狠狠地拽住正在镜子前试新睡衣的蒋月,质问她为什么要开小号骂人。蒋月猝不及防下被拉住,骂道:“你瞎啊,那他妈是我朋友替我打抱不平!”
她狠狠地甩开她,王子悦站立不稳,下意识想找扶手,却连人带穿衣镜一起摔在了地上。镜子砸了个粉碎,王子悦的手也按在碎片上,割出了深深的伤口。
她委屈大哭,隔壁的佟薇听到动静,大感不妙,于是连忙到楼上找了我下来。
“课程设计是分工,你把你那部分完成不就得了,管我干嘛?”蒋月说,“我交给我男朋友,他早上就写完给我了。”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说?我们是队友啊。”王子悦咬着嘴唇,满脸委屈。
蒋月打量着她,露出有点嘲讽的笑容:“拜托诶大姐,如果不是老师强行安排,谁要和你做队友啊?差不多得了,就算我真没做,你不会亲自来问我?在我空间这么评论,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你——”
“好了好了。”
眼看着我在场她们都能吵起来,我连忙头疼地制止了她们,对王子悦说:“天还热,你这个伤口得处理一下,免得感染,我先带你去校医院的夜间急诊吧。”
王子悦流着泪点头,我扶着她往外走,蒋月在身后叫我:“晴朗,换宿舍的事……”
“我明天就去学生会和辅导员那边反馈一下,看看他们怎么说。”
到医院之后,我打开手机,发现蒋月给我转了两百块钱,说是给王子悦的医药费。医生帮王子悦给伤口消毒包扎,又叮嘱她一周不要碰水。我和王子悦走出医院,在湿热的夜风中沉默许久。
“你今晚先住我们寝室吧,我跟我室友说一声,你睡我这里,我睡她的床。”
苏雨请假去云南旅行了,床是空着的,我给她发了条消息,她很爽快地答应了。
第二天我去学生会找顾言反映情况,他原本在写代码,闻言动作一顿:“换寝室?学校有规定,特殊情况写申请,一般情况不换。她们这种情况,写了申请也批不下来。”
“为什么啊?都要打起来了,还不算特殊情况吗?”
“要真打起来,就直接退学了。”顾言淡淡道。
“学校认为大学生应该学会处理人际交往,所以如果只是一些相处上的矛盾,都希望能自己克服。上周有人来找我,说自己室友一学期不洗澡,想把人换走,辅导员都没批。”
我琢磨着怎么才能让辅导员批准,结果顾言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许晴朗,你只是学生干部,不是学生保姆。把结果通知到就够了,没必要行侠仗义。”
无功而返,我只能硬着头皮把结果告诉蒋月。她倒是想得开:“反正已经彻底撕破脸了,说我孤立,那我就明明白白地孤立给她看。以后再惹我,我就直接不客气了。”
蒋月说到做到,从此彻底放飞,在宿舍开着语音打游戏直到熄灯前,看视频时笑得直拍桌子,还直接买了香薰蜡烛回去点。
她不是那种刻苦的性子,不久后的又一次软件课程设计需要独立完成,她便交给了已经实习工作的男朋友。
赵柠和唐灿跟她玩得好,也不再搭理王子悦,她孤独了许多。我时常能看到她一个人匆匆走在校园里,昂首挺胸,勉强撑出一种刻意的骄傲。
学院里倒是有些风言风语,说是大三的蒋月玩校园冷暴力,欺负室友,还仗着男朋友在学习上弄虚作假。
不久后,课程设计答辩,顾言叫我过去帮忙整理资料。现场抽查时,老师们忽然把蒋月点出来,问她:“听说你交上来的东西,不是自己写的?”
现场顿时安静下来,我停笔抬头,震惊地看着讲台上。蒋月神情一滞,随即神情坚决:“老师,是我自己写的。”
老师笑了一下:“是吗?那你给我讲讲吧,前端用的什么架构,底层是什么算法,还有这里——”她随手点了一段大括号里的代码,“实现的是什么功能?”
蒋月沉默了好几分钟,就在我的心脏都快跳到嗓子眼时,她忽然扯开一抹灿烂至极的笑,然后高声流畅地回答了所有问题,准确无误。
老师的表情这才缓和下来。
蒋月却没打算罢休,她直接问道:“老师,您能这么质疑我,肯定不是捕风捉影。我想问一下,是谁跟您说,我的作业不是自己写的?”
我知道她一向胆子大,万万没想到她敢公开质问老师。老师也有些意外,低咳了一声,推诿道:“这就算了吧,那人也是为学术氛围着想,一时误会了。同学之间没有化不开的矛盾,还是要多多沟通啊。”
蒋月笑了一下:“谢谢老师,那我知道是谁了。”
下课后,老师先一步收拾东西离开,王子悦急匆匆走下台阶,却被蒋月伸手拦在门口:“王子悦,小公主,诬陷别人的感觉怎么样?”
王子悦一脸委屈地看着她:“蒋月,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还跟我装呢,要不你把你平时在宿舍那样子表演给大家看看?”蒋月一声冷笑。
“接下来是不是还要找你的好哥哥、好骑士们诉苦,说我带着室友孤立你,欺负你,让你连觉都睡不好?你他妈拉一个人就重复一遍,你不觉得自己像是当代祥林嫂吗?”
王子悦不说话,只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样子极为可怜。一旁的吃瓜群众们果然议论纷纷,说的都是蒋月的不是。
“蒋月,差不多得了啊。”之前在学生会提醒我的学长站出来,挡在了王子悦面前,“你也没证据证明就是王子悦诬陷你的啊,而且都是一个宿舍的,何必把话说那么难听?”
“想英雄救美?”蒋月不屑地看着他,“不是她还有谁,当我不知道学院里那些流言谁传的吗?”
“你一个女生,这么咄咄逼人的有意思吗?!”
“女生怎么——”
“好了,到此为止。”
顾言冷冰冰的声音响起,瞬间把一切嘈杂的声音都压了下去。他清冷地目光扫过来,然后停留在我身上:“有什么矛盾私下解决。许晴朗,你跟我来一趟。”
他把我带到办公室,交给我四张申请表:“你上次说要换寝室的,就是今天吵架那两个人吧?表我帮你要到了,你让她们填完直接交去办公室,然后就可以换寝室了。”
我十分诧异:“不是说不能换吗?”
“那是一般情况。她们现在这样,再闹下去,就要算你的工作失误了。”
他帮忙的原因竟然是怕我工作失误?这还是我认识的顾言大直男吗?我稀奇地盯了他片刻,顾言忽然偏过头,低咳了一声:“赶紧回去吧。”
我回去去了楼下两次,1013寝室都没有人在,我便打算第二天再把表送过去。没想到当晚,我刚爬上床,楼下忽然响起了刺耳的警笛声。
我猛地从床上弹起来,冲到门外,趴在窗台往下看。有两个警察走进门,然后乘电梯一路到了十楼。
直觉告诉我,蒋月她们寝室出事了。
果然,我下楼之后,远远地就听到蒋月的声音:“故意损害公民财物,就是应该照价赔偿。我的手机上个月才买的,原价九千多,你赔吧。”
我跑到1013门口,看到一脸绝望的王子悦:“如果不是你大晚上打电话,打扰我休息,我也不会……”
“大晚上?我打电话那会儿是十点五十,灯还没熄呢。就算你提前上了床,我怎么知道你是上去睡觉还是玩手机?再说了,你不爽就不能直接说,你说你是头脑一热,可抢了我的手机从十楼扔下去,那不就得赔钱吗?”
她还转头问两个警察,王子悦是不是得赔她手机钱,警察说是。
王子悦哭着说:“我没有那么多钱!”
“找你爸妈要呗,难不成女儿犯了错,他们不打算赔偿?”
“我爸妈……也没钱……”
一向骄傲、自私、颐指气使的王子悦,像是瞬间被抽去了所有傲骨,变得脆弱不堪。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句完整的话都吐不出来。
见状,警察也不好再说什么,叮嘱了两句需要给蒋月赔偿,便离开了。
我和闻讯赶来的宿管阿姨把王子悦带到了楼下,又劝蒋月先休息。
给王子悦倒了杯热水,我说:“你先喝点水冷静一下,明天再联系你爸妈吧。这钱肯定是要赔给蒋月的,单靠你自己,估计难办。”
王子悦盯着那杯水怔怔出神了许久,然后说:“九千多块钱,是我爸妈半年的收入,他们拿不出来的。”
我震惊了。
因为王子悦一直以来展现出的性格,我一直以为她是那种有钱家庭被宠坏了的小孩,所以不懂得体谅别人,也不知道该怎么正常交友。
万万没想到,她告诉我,她爸妈只是种花生的农民,家里从小就条件不好,所以她姐姐读完初中就出门打工了,合一家之力才把她供到了大学。
虽然贫穷,但王子悦的父母却十分宠溺她,从小只要是她想做的事,没有达不成的。
在父母的影响下,姐姐也对她处处忍让。王子悦恃宠而骄,只要姐姐哪里不如她意,她便直接找父母哭诉,说自己被欺负,父母便会教育姐姐让着妹妹。
久而久之,这形成了她骄纵、膨胀的性格和畸形的为人处世方式。
从小到大,她都没什么朋友,但那时候一直是走读,更多时间待在家里,王子悦也没觉得哪里不妥。没想到上大学之后,这却变成了她身上的致命伤。
一方面,从小养成的性格让她无法以平等友好的态度与人相处;另一方面,大城市的繁荣让她产生了深深的自卑感,别人一句不经意的话,就可能引爆她内心的怒火。
寝室里的其他三人都是城市里长大的女孩,家境优渥,她们身上那种自由从容的气质,让王子悦又羡慕又嫉妒,她拼命想在其他地方压她们一头,仿佛这样就能得到平衡。
而令她们几度发生冲突的开空调事件,没有别的原因,单纯只是她想省下些电费而已。但她无法直接承认这个让自己自卑难堪的原因,只好找各种各样的借口,反而加剧了矛盾。
回想起来,王子悦的家境应该确实一般。她用的手机和笔记本电脑都是老旧款式,衣柜里和书架上空空荡荡,也没什么东西。平时看到她,换来换去就是那么几身衣服。
我沉默许久,告诉她:“其实,如果你实话实说,蒋月她们不会让你出那点电费的。
早知道,出门在外,不是所有人都会像你家人一样,无条件地谦让和忍耐你。如果你不是那么骄纵公主病,你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王子悦眼中隐约带着泪光:“我知道。把手机从楼上扔下去的那一瞬间,我忽然一下清醒过来。想到一个手机的价格,我差点跟着一起跳下去了。”
“许学妹,这个世界上做任何事情都是要承担后果的,我选择最糟糕的处理方式,我错了,我愿意对此负责。”
最终,她给蒋月写了个欠条,表明自己会在半年内还完九千块的赔偿金。我将谈话的内容大致说给蒋月听,说到王子悦差点跟着跳楼那里,她沉默下来,半晌后有些妥协地叹气。
“算了,让她慢慢还吧。我拍照赚了不少钱,再买个手机用着就是了。”
我把申请表拿给她们,没过几天,王子悦就从1013宿舍搬了出去。她找了份家教补课的兼职,开始赚还给蒋月的钱。
因为那场变故,王子悦整个人变得沉默许多,也温和很多,最起码和人说话时,再也听不到那令人不适的命令口吻,也没有再看到她毫无征兆的坏脾气。
原来人不是永远无法改变,只是缺少契机。
一个月后,她在微信上给蒋月还了两千块钱。
那天晚上,蒋月专程跑上楼来找我。她问我:“晴朗,我是不是也做错了?那软件的确是我男朋友写的,只是害怕抽查到我,所以他给我详细讲了一遍思路。
有那么多次,事情本来不该闹那么糟糕的,最起码,我不该带头孤立她?”
她主动反思,让我十分意外,看着蒋月满脸真诚,我诚实地点了点头:“是,其实很多事情上,你也有错。
只是王子悦做得更过分,所以看起来道理在你这边。但你明明可以有更好的解决办法——最起码那天晚上的事情,完全不至于闹到报警的地步。”
蒋月从小父母离异,在单亲家庭长大,所以性格很强势。如果说王子悦有公主病的话,她其实更像有“女王病”,无法容忍自己受一点委屈,也不肯在看不爽的人面前低头。
公主遇女王,两方都不肯退让分毫,最终造成了这样水火不容的局面。
王子悦传流言、告密固然过分,但蒋月在寝室肆无忌惮,找男朋友帮自己写软件,还当众给王子悦难堪,难道就没有一点不妥吗?
聊到最后,蒋月站了起来:“我去给王子悦道个歉吧。虽然以后不是室友了,但毕竟还是同学。”
她噔噔噔地跑下楼。我最喜欢蒋月这一点,能承认错误,也不吝啬道歉。
我坐在原地,忽然想起报警事件后,辅导员找我去谈话时跟我说的话:“大学其实就是一个小型社会,你的同学来自五湖四海,你无法预料到他们到底是什么性格和为人,但这也正是锻炼你的地方。”
“未来你毕业后走入职场,也会有这样的情况。你的同事形形色色,有的和你十分合拍,但有的会发生各种冲突。能不能和各种各样的人相处好,也是判断你工作能力的重要标准。”
时光飞逝,大学早就不是曾经的象牙塔。时代的变更让这里成为进入社会前的最后一道磨练场,有人熬过四年,仍然横冲直撞,白纸一张;而有人从冲突中得到教训,便能吸取经验,飞速往前。
如何与性格强烈冲突的人友好相处?除了鱼死网破之外,分明还有更优解。
或许经此一战,公主和女王都有了自己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