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高考超常发挥,我被本市最久负盛名的一所双一流大学D大录取,并于军训结束后,顺利地当选了本届新生寝室的楼管助理。
上任后的第一天,我就被宿管阿姨叫去整理档案表。
表格每人一张,记录着这一届新生的基本信息,包括姓名、籍贯、入学成绩等。
我按专业班级分门别类地装订好,整到隔壁班时,眼神不经意扫过纸上的内容,忽然有些发愣。
那是隔壁班丁诗雨的档案表,上面赫然写着:丁诗雨,籍贯肃阳县,入学成绩632。
说实话,我被这个成绩吓到了。
并不是这分数高到多离谱,而是考到这个分数的人,竟然是丁诗雨。
刚开学没多久,丁诗雨就已经在我们年级出了名——当然不是什么好名声。
分班考试公然作弊,成绩作废不说,她的室友还反映,丁诗雨性格极差,洗个澡都要抢在所有人前面,谁不让,她就冷言冷语。
我还没和她接触过,虽然不会从别人口中就此定性一个人,但第一印象总归不算好。
然而如今,这张信息表让我觉得很意外。
肃阳县这个地方我有印象,以前还上过国家的扶贫项目宣传,据说整个县连同附近的几十座村子加起来只有一所高中,每年考上大学的人寥寥无几。
而像丁诗雨这样从肃阳县考到双一流名校的,可以算是草窝里飞出的金凤凰了。
与优秀成绩截然相反的人设,让我忽然对这个女孩产生了兴趣。
敲门进去的时候,几个女孩正在商量即将到来的国庆假期去哪里玩。
住一号床的陆丹阳家境不错,说起旅行来头头是道,经验分享一路从上海聊到日本。不知道哪句话说错,丁诗雨忽然变了脸色:“去过北海道有什么了不起的?就知道炫富!”
气氛一下变得沉默而尴尬,我看到陆丹阳张了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最终又无奈地放弃了。
我赶紧开口:“我来给你们送基础表确认单,没问题的话大家就过来签个字吧。”
四个女孩挨个过来签名,丁诗雨排在最后。我特地留意了一下,她的字写得歪歪扭扭,并不好看。
“丁诗雨。”
我叫了一声,她眼皮都没抬。
“丁诗雨同学!”
面前的女孩像是突然被惊醒了,似乎才意识到我在喊她,有些慌乱地抬起头。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突然有种莫名的违和感。
兴许是因为军训晒黑了,我总觉得她和档案照片上的那个女孩长得不太一样。照片里的丁诗雨眼神坚韧,面前的她目光里却有种甩不脱的自卑。
不过,我也没有多想,很多从小县城来到大城市的人,一开始都会有这样的心态。
她抿了抿嘴唇:“许助理,有事吗?”
出身贫寒的人大多自尊心强,并不喜欢别人提及自己的家庭。我在心里飞快地过了一遍,露出友好温和的笑容:“也没什么事,就是跟你说一声,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可以来找我。”
丁诗雨连连点头:“我知道了,谢谢许助理。”
我压下心里的不适,转身出了门,把确认单送到学院办公室。
走出学院大门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冷飕飕的声音:“许晴朗。”
我转过头,对着几步之外的顾言扯出礼貌的微笑:“顾会长好。”
他眯了眯眼睛,走到我面前,声音还是冷淡的:“之前开会的时候说过,平时不用叫会长。”
我从善如流地改称呼:“顾学长好。”
顾言,校学生会会长,也是大我两届的同系学长。高高瘦瘦一帅哥,成绩优秀能力也强,唯一的缺点,就是性格太过冷淡,并不讨喜。
相顾无言,气氛非常尴尬,我等了一会儿,不见顾言再说话,于是试探着开口:“顾学长没有别的事情的话,那我先回去了?”
“嗯。”
走出好几步,确认离顾言足够安全,我才拍拍胸口,暗自吐出一口气。
说实话,我对这位学生会会长没有多大的好感。
之前竞选楼管助理,宣布结果前我出门去洗手间,路过走廊时,正好听到他们在商量选谁。顾言说到我给的理由太过冠冕堂皇,所以并不同意选我。
我这人没什么别的优点,就是胆子大,于是推门径直走进去,在顾言面前站定:“顾会长,我有自信,如果其他人当选这个楼管助理,也不会比我做得更好。”
顾言垂下眼睛看着我,我不闪不避地回视他。片刻后,顾言神情淡淡地开口:“很好,我可以选你。至于你未来工作成果的好坏,我拭目以待。”
我有心想做出点成绩给顾言看看,但没想到,机会来得这么快。
国庆假期过后,丁诗雨找到了我。
“许助理,你之前说有事找你,我就来了。”女孩站在门口,半边脸落在阴影里,神情看起来有些可怜。
我努力压下心里又一次涌上来的违和感,让她有话进来说。
丁诗雨坐在我的椅子上,我顺手拿了个苹果给她,她接过苹果,仰起脸看着我:“我被拖欠工资了。”
我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原来,国庆连着中秋一共九天假期,丁诗雨哪都没去,在学校附近找了家小餐馆打工。
节假日人流量暴增,她辛辛苦苦做了九天,累得腰都直不起来,老板娘却不肯给她结工钱。
“你报警了吗?”
丁诗雨摇摇头,神情有些怯懦:“没有,我不敢……”
说实话,这种事根本不属于我的工作范畴,但回想起那张表格上的籍贯和分数,我心里一软,开口道:
“行吧,你先带我去那家餐馆,我试试能不能帮你要到工资,不行的话再带你去报警。”
她打工的那家店是一家黄焖鸡米饭餐馆,老板娘是本地人,性格有点泼辣。
因为丁诗雨的口音一听就是外地人,所以她才大着胆子想赖掉工资。没想到我带着她折返上门,老板娘怕我把事情闹大影响生意,很痛快地把工资结给了她。
日薪八十元的餐馆,丁诗雨打了九天工,一共七百二十块钱。老板娘把钱递过来的时候,嘴里还在嘀嘀咕咕:“竟然是个大学生,还是D大的,看起来一点都不像……”
丁诗雨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苍白。出了餐馆的门,她向我道谢后,就匆匆忙忙地跑开了。
不过这件事倒是给了我一个思路:既然现在很多大学生都有兼职需求,不如干脆开个兼职群好了。把有需求的同学都拉进一个群,平时有什么消息也能互通有无。
我在工作群里申请了一下,顾言批准了,兼职群很快建了起来,一开始群里人并不多,堪堪几十个,发布的任务也不算多。但所有进群的人里,丁诗雨却是最积极的那一个。
奶茶店、麦当劳、优衣库……她把自己的课余时间排得满满当当,听陆丹阳说,丁诗雨经常赶着熄灯前回寝室,匆匆忙忙地洗漱完,倒头就睡。
第二天高数课时我留心观察了一下,确实发现她瘦了一大圈,眼下都是青黑色。
肃阳县经济落后,按照那里的平均收入水平,丁诗雨的父母估计也给不了她多少生活费。我可以理解她这种拼命般的努力,但不免觉得担忧。
我很想帮帮她。
不久后,我妈的朋友蒋阿姨找到我,希望我能帮她初三的女儿宋玲补习一下数学和物理。
“还有半年就中考了,这孩子的成绩还是不上不下的。”
电话里,蒋阿姨的语气透着股无奈,“晴朗啊,阿姨知道你学习好,考的学校也不错。要是你没空,介绍一个你觉得靠谱的同学来也行,阿姨麻烦你了。”
挂掉电话,我几乎立刻就想到了丁诗雨。
我在微信上征求蒋阿姨的意见:“阿姨我有个同学,同专业的。她高考成绩很好的,就是家境不太好,我想介绍她过去给宋玲妹妹补习,可以吗?”
蒋阿姨很快回了我消息:“可以啊,你把她推给我吧。”
我很快把丁诗雨的微信名片发了过去。
万万没想到,三天后,蒋阿姨又一次找到了我,语气里多了点抱怨的意味:“晴朗,你别怪阿姨说话直,你这同学人不太行啊。”
蒋阿姨说,我推完名片她就加了丁诗雨,好友申请发了六七遍她才通过。
蒋阿姨说完要求和薪水,丁诗雨半天没回复,再发消息,蒋阿姨才发现自己竟然被删了。
“这边大学生做家教也就六十块一个小时,我看在她是你同学的份上才给她开到一百块,没想到居然这么没礼貌。”
这事搁谁身上心情都不会太好,我赶紧道歉,并许诺会尽快再帮她找一个合适的人选。好在,和我同寝室的苏雨听说之后,很爽快地把这件事接了过去。
“正好我准备攒钱买iPad了。”苏雨冲我眨眨眼睛,“一百块的时薪可是很少见的,晴朗,谢谢啦。”
我心下感激,但更令我疑惑不解的,是丁诗雨古怪的行径。
从她之前的忙碌来看,她分明很缺钱,可家教这么赚钱的兼职,为什么她反而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呢?
电光石火间,她分班考试作弊导致成绩作废的事情重新浮上我的心头。
莫名的直觉告诉我,这两者之间一定有什么联系。
时间过得飞快,元旦假期后,时间进入了期末考试月。计算机系第一学期的基础课程都是高学分的大课,绩点会直接影响学年奖学金的评比。
于是大家都收了心,起早贪黑地复习起来。毕竟是有实力考进985的学生,底子都不差,成绩一边考一边出来,挂科的人虽然有,但零零星星的,并不算多。
对比之下,丁诗雨高数、物理和C语言全挂的“战绩”,就显得有些过于刺眼了。
辅导员先找到了我,希望我能站在同龄人的立场上和她聊聊。
“能从肃阳县那种地方考过来,肯定是用尽了十二分的努力。不知道遇到了什么事,竟然考成这样。”
辅导员叹了口气,“也是我的工作失职了。晴朗你先去吧,等全部考试结束后,我会和她谈谈的。”
从以前的几次相处里就能感觉到,丁诗雨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若我直接提成绩,不用想也知道她肯定会生气。
我捏着辅导员给的三张成绩单,愁眉苦脸地坐在图书馆里发呆。
正出神,忽然有人轻轻拍了下我的肩膀。我猛然惊醒,转头看去,撞上顾言神色淡淡的脸。
“跟我来。”
他轻声说。
我愣了愣的工夫,顾言已经转身走出了好几步。我赶紧站起身,跟在他后面,一路从自习室到了活动研讨区。
“说吧,什么事。”他随意在沙发上落座,冲我扬了扬下巴,“看你的表情,好像碰上了什么人生难题。”
还真是人生难题……我犹豫了片刻,还是把这件事大概跟他讲了一遍。
顾言诧异地挑了挑眉:“我没记错的话,你不是楼管助理吗?这种心理疏导、促膝长谈的事,也在你的工作范围里?”
当然不在。但他这语气听上去,总有种莫名嘲讽的味道。
“这事你不用管了。”顾言说着,从我手中抽走那三张成绩单,“我来解决,你好好复习吧。”
“……啊?”
“以为我不知道?你来竞选这个楼管助理,有一部分原因不是奖学金评比加成吗?许晴朗,这里是D大,你想拿国奖,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不知道这事顾言到底是怎么处理的,但从那天之后,我每天都能在通宵自习室看到丁诗雨的身影。
有天晚上我还撞上了来敲代码的顾言,我从洗手间出来,他在自动售卖机那里徘徊了一会儿,转身丢给我一罐温热的咖啡。
“买多了。”
我抽抽嘴角:“谢谢顾学长。”
最后一门考试结束那天,已经是腊月二十三。天空飘着细细的小雪,乌云翻滚着遮住了天空的蓝色。我拖着行李箱出门时,正好碰上了丁诗雨。
“回家吗?”
她点点头,很勉强地笑了一下。
我知道,除了最后一天才考的计算机导论之外,其他课的成绩都已经出来了,丁诗雨的工程制图和线性代数全部挂掉,学分只拿了三分之一,已经被学校学业警示了一次。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更怕我说什么都被她误会成炫耀,只好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维持在最友好的状态。
走出寝室楼,顾言居然站在外面。
他身边立着一个箱子,看起来也是准备回家的样子。身材高挑的青年穿着铁灰色的大衣和黑色马丁靴,露出一截笔直修长的小腿。那双眼睛隔着风雪看过来,莫名有种犀利的意味。
他往这边走了两步,把手里拿着的两页纸塞进丁诗雨手里:“学警通知单。你们辅导员让我拿过来的,记得拿回家给你家长签字,下学期开学交上来。”
“……嗯。”
丁诗雨低着头,把神情藏在阴影里。
顾言又看了我一眼,我赶紧冲他挥手:“顾学长慢走,新年快乐!”
这个寒假我过得很愉快,既没有作业也没有补课的假期,堪称我人生前十八年的梦想。
当然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的,时间过得飞快,很快又到了开学的日子。
因为学校把上学期的补考安排在正式开学前,所以身为楼管助理的我也要提前返校。说实话,这些补考的人里我最担心的就是丁诗雨。
不过好在,这个寒假她应该是全力复习过了,等一周后成绩出来,我专门去查了一下,五门挂掉的课程,丁诗雨补考全都过了。
“看来之前是一时不适应大学,现在适应了,就恢复了正常水平?”
我在心里琢磨了一下,很快就把事情丢开了。
这学期的丁诗雨变化不小,上课听得认真了许多,而且也没再去优衣库之类的地方继续当廉价劳动力了。
前两天上电路课时,陆丹阳告诉我,丁诗雨还换了新手机,是最新款的iPhone11。
“她怎么突然这么有钱了?”陆丹阳一脸困惑,见我神情若有所思,又赶紧补充了一句,“我不是说这样不好,就是觉得怪怪的……”
是有点奇怪,我之前还特地看过上学期的贫困补助申请名单,上面并没有丁诗雨的名字。如果她真的那么缺钱,为什么不申请呢?难道自尊心已经强到这个地步了?
而且,她换手机的钱又是从哪儿来的呢?
时间过得飞快,电路课很快结课,两周之后就是考试。
因为之前老师就说过,这门课算是整个大一学年最容易挂科的科目,所以大家都在铆足了劲儿复习。
考试当天,一进考场我就看到了丁诗雨。她剪了刘海和短发,整个人看上去精神不少,只是表情看起来有些心神不宁。
考试开始后不久,丁诗雨就去了趟洗手间,而且过了一段不短的时间才回来。
这个举动显然看上去很可疑,监考老师起身走到她身边,观察了好一会儿才离开。还有十分钟结束的时候,丁诗雨就先一步交卷离开了。
考完试,我原本想直接回宿舍吹空调,打开手机却收到了快递短信,只能先去东门的代收点把东西取回来。
骑着车穿过种着法国梧桐的林荫大道,前面某道熟悉的背影让我猛然刹了车。
“丁诗雨!”
我叫了一声,丁诗雨迅速回过头,看向我的方向。我的目光与她对上,愣了愣,她的眼睛里一片茫然。
——就好像压根儿不认识我这个人一样。
“你去哪儿?怎么这么快就换了身衣服啊?”我推着车走到她身边,“这么热的天,不回寝室吗?”
“我、我去做家教……”
“家教?正好,我上学期介绍给你那个阿姨,她女儿现在还在找数学老师呢,你要不要再去试试?”
“不用了!”
她的目光从我脸上扫过,忽然毫无征兆地转身跑开了。我站在原地,一脸茫然地看着她的背影飞快地消失在我的视野里,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快递盒子沉甸甸的,我打开淘宝看了一圈,发现这并不是我买的东西,无奈下只能先拿回寝室。
拆开封得严严实实的外包装,露出了里面的水晶球八音盒,拧上发条,里面就有五彩缤纷的彩带飘下来,响起的音乐还是我最喜欢的一首,华晨宇的Forforever。
“有情况啊晴朗!”苏雨和另外两个舍友一起围了上来,“谁送的?这么懂你?”
我摇摇头,从盒子里把八音盒拿出来,里面掉出一张卡片,上面写着“夏日快乐”。
没理会其他三个人意味深长的怪叫,我把八音盒拍下来,发了张朋友圈:“哪位知心朋友送的,站出来认领一下呗?”
下面上百条评论,竟然没有一个人承认。
晚上我出门打水,正好碰上丁诗雨。她又换了条裙子,化着淡妆,身上还有隐约的酒气。我问她:“你做的家教这么晚才结束吗?”
她愣愣地看着我,像是一时没明白过来。
“白天碰到你的时候,你怎么怪怪的?”我担心地问,“不会出什么事了吧?有事就跟我说——”
“没事,我没事!谢谢许助理。”
丁诗雨飞快打断了我的话,眼中有愤恨的神色翻涌上来,又被很快压了下去。
我的心里再次出现了那种久违的违和感。
这天下午,学校教务处的老师找到了我,说校图书馆缺一个管理员的职位,算是勤工俭学岗,每个月有八百工资,而且很轻松,大部分时间只需要在图书馆里坐着,忙自己的事就好。
“你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推荐一个,我们这边更倾向于新生。”
我答应下来,把消息转发给丁诗雨。
她倒是回得很快:“谢谢许助理,不过这个我就不去了,你找别人吧。”
我怔了怔,有些不解:“要不你再考虑一下?这工作很轻松的,相当于在图书馆自习,时间也不长,比你之前做的那些兼职好多了。你做完家教过来待着就行,不费事。而且,你不是缺钱吗?”
丁诗雨发来一个微笑的表情:“许助理,我现在不缺了。”
我的满心疑惑持续到半个月后,终于得以解开。
半个月后,顾言忽然在微信上找我。
“六点来金流湖边一趟,我有事要跟你说。”
这语气看上去有点严肃,我想起这个月因为复习,楼管助理的工作方面不免有所疏忽,心里便慌乱起来。
金流湖是D大很著名的一片人工湖,因为傍晚夕阳的光投上去宛如鎏金,因而得名金流湖。正值六月初,天气炎热,这会儿湖畔除了我和顾言空无一人。
他带着我绕着湖边走了大半圈,一句话没说,我背后倒是热出了一层薄汗。眼看着一圈都快兜完了,我终于忍不住开了口:“顾学长……”
“丁诗雨,你有没有良心!”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愤怒的喝骂,我和顾言双双愣住,下意识往声源的方向看去。
几个人影在湖边的长椅上,或坐或站,而我们与那长椅之间有两棵错落的柳树,正好挡住了我和顾言的身影,我们却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他们。
“我和你爸生了你,供你吃供你穿供你上学,把你养这么大,让你帮个忙你都不肯?!”
还是刚才那个声音,听起来像是一个中年妇女愤懑的怒喊声,“小雪可是你亲妹妹啊,你忍心看着她被退学?”
迟了好几秒,站着的那个女孩的声音才沉沉响起:“这本来就该是我要上的学。”
这声音……丁诗雨?
我眉头一跳,下意识看向顾言,他神情却仍然是冷冷淡淡的,就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事能让他的表情有所变化。
如果不是因为科技还没发展到那一步,我简直要怀疑他是个AI。
“知道这是你要上的学,所以不是也说了,让你帮小雪看书和考试吗?”一个男声响了起来,“你也知道,从小到大,小雪都没你聪明,这大学的课这么难,没有你帮忙,她怎么考得过去?”
“爸,你干嘛这么说我?”又一个“丁诗雨”的声音响了起来,“我就不信了,难道没有她,我就考不好了?”
“闭嘴!”男人呵斥完,又换上一副好声好气的面孔,“怎么样,诗雨,你就帮帮你妹妹吧?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啊?”
一开始说话的那个女孩又开口了,声音有些颤抖:
“爸,妈,我的录取通知书已经让给小雪了,我打工的钱也都花给了她,她说的补考和最难的考试我都帮她考了,还不够吗?难道一定要我帮她一辈子才可以?”
“谁说一辈子,谁说一辈子了!”
中年女人一下子从长椅上蹦起来,指着女孩的鼻子大骂:“这大学上四年就毕业了,让你帮你妹妹四年都不肯,我怎么生出你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早知道这样,你在肚子里的时候就该把你打掉,害了你妹妹不够,还要害你奶奶,害人害己,丧门星……”
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我依旧能清晰地看到那女孩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待女人口中最后一个字吐出,她像是终于绷不住断了的弦,猛然一声尖叫,转身跳进了湖里。
“丁诗雨!”
糟了,金流湖最深的地方有九米!
我拔腿就往那里冲,掏出裙子口袋里的手机扔地上,就要往湖里跳,却有人比我更快一步。
顾言把手机往我手里一塞,轻声说了句“拿好”,就一个猛子扎进了湖里。水花四溅,一池碎金裂成光点,又缓缓归于平静。
我转头瞪着湖边的三个人,中年妇女理直气壮地回瞪我,中间的女孩则有些怯懦地避开了我的眼神。
“丁诗雨?”我冷冷地说,“还是丁小雪?”
她颤抖着,没有回答。几分钟后,水面猛然破开,四溅的水珠里,顾言带着投湖的丁诗雨浮了上来。
我心头一松,长长地松了口气。
学校连夜查问处理,事情终于真相大白。
原来从一开始,拿着录取通知书来学校报到的,就不是丁诗雨,而是冒名顶替的丁小雪。
因为两个人是双胞胎姐妹,长相原本就有八分相似,再加上剪了一样的头发,初次见到的确很难从照片上分辨出这是两个人。
十九年前,双胞胎中的姐姐丁诗雨先一步出生,妹妹丁小雪则因为胎位不正,硬生生在母亲王素肚子里多憋了两个小时。
由于缺氧的关系,她天生反应迟钝,学东西慢,脾气也更容易急躁。
因为这个,王素本来就更偏爱丁小雪;再加上后来带两人去算命,对方说丁小雪的胎位不正,就是因为丁诗雨在娘胎里害的,所以王素越发讨厌丁诗雨。
姐妹俩八岁那年上了小学,丁诗雨的成绩始终保持在年级第一,丁小雪却一直在倒数徘徊。
这样巨大的差距让王素越发不满,她勒令丁诗雨给妹妹补课,而就算丁小雪大叫着撕了作业本,这笔账也会被记在丁诗雨头上。
丁诗雨十二岁时发了场高烧,王素不想管,随手扔了两颗退烧药给她。
是丁诗雨的奶奶发现她已经烧得半昏迷了,赶紧去县城找医生,回来的路上遭遇车祸,双腿骨折,在家躺了一个月就过世了。
这条命也被记在了丁诗雨头上,从此她成了全家人眼里害死奶奶的凶手,只能拼了命地学习,用成绩来“赎罪”。
原本中考后王素就不想让丁诗雨再念了,是当时去肃阳县支教的一个老师专门上门家访,说明了如果丁诗雨能考上名牌大学,日后的种种好处。
“我还以为我妈终于肯为我的前途考虑了,万万没想到,她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打算好了。如果我考上好的大学,就让妹妹来上。”
坐在辅导员办公室里,真正的丁诗雨捧着一杯水,露出苦涩异常的笑容。
三年后,她不负众望考上了D大,这在那所小县城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为此甚至有记者前去采访,还有县长亲自上门送奖学金,想支持她的求学之路。
可是王素闭门谢客,将这一切都拒之门外,只说自家孩子低调。
她怕事情闹大了,丁诗雨的名头传得广了,丁小雪就没法再顶上这个名额了。而丁小雪不敢向学校申请贫困补助,也正是这个原因。
那位老师说的话让王素对好大学、大城市充满了向往,但这份向往,针对的是她偏爱的小女儿丁小雪。
来学校的前两天,王素在水里放了安眠药,把丁诗雨关在家里,让丁小雪拿着她的录取通知书,坐上火车一路来了D大。等丁诗雨醒来,木已成舟,一切都成了定局。
从此以后,她只能是丁小雪了,因为王素反复给她洗脑“这是你害死你奶奶的惩罚”“这是你欠你妹妹的”。
丁诗雨本来已经认命了,她在县城打工。因为丁小雪只有初中文凭,所以一切都很艰难。
可她万万没想到,寒假丁小雪回家,带回来一张学业警示的通知单,还要求她看书自学,帮她渡过补考。
丁诗雨摸到了她梦寐以求的大学课本,又跟着丁小雪到了她几年前就心心念念的大学。坐在补考考场,试卷上传来的油墨香让她几乎痴迷。
考试结束后,她在这座城市留了下来。拿着原本应该属于她的、现在是丁小雪的学生证,她可以很轻易地就找到一些家教相关的兼职工作。
她也教得很好,那些知识对丁诗雨来说,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老朋友了,是她努力了几千个日夜,拼尽全力想奔向更好未来的全部依仗,她又怎么敢忘记?
借用学生证的代价,自然就是她要满足一些丁小雪的物质需求,比如买衣服、化妆品,甚至用自己去年在县城打工攒下的钱,帮丁小雪换了一部新手机。
但在这里待得越久,她就越渴望属于大学的一切。
直到丁诗雨拒绝了丁小雪期末代考的请求,丁小雪找来了父母为自己撑腰,才造成了这一次意外。
我听得目瞪口呆:“所以,上一次参加电路考试的那个人,其实是你?”
“是,她中途来洗手间和我换了衣服,等我提前交卷出去,又和她换了回来。”
“我去取快递的路上碰到的那个人,也是你?”
丁诗雨冲我友好地笑了笑:“是的。”
我再也说不出话来。
真相大白,之前这半年我心里的疑惑、直觉和违和感,通通有了完美的解释,我心里却怎么也轻松不起来。
冒名顶替这种事,从前我只在新闻里见过,绝对想不到有一天它会发生在我身边,主角还是一对双胞胎姐妹。
看着眼前一脸沉静的丁诗雨,这个本来应该和我成为同学的女孩,我几乎快压不住自己汹涌的泪意。
“丁诗雨。”
我叫她的名字,她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我。
“你妈妈说得不对,丁小雪的胎位不正和你没有关系,你奶奶的死也是。
这两件事都不是你的错,你不要再听她的话了,都是胡说八道。你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很优秀,也很勇敢。”
“你本来,应该拥有最最光明的未来。”
关于丁诗雨这件事的处理结果,学校直到半个月后才公布。
原本冒名顶替应该直接取消学籍,但由于这件事太过特殊,学校协商后,让丁诗雨做了主动退学处理。
她可以回去参加下一年的高考,如果分数够,可以再一次被录取。
听完结果,丁诗雨站在办公室里,垂下眼睫没有说话。
我看着她,心里有些难过。
经历过的人当然知道,高考是多么难的一件事,十二年寒窗苦读,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要考上D大这样的学校,更是难上加难。
可是没有办法,有些人出生在这个世界上,似乎天生就要比别人更艰难。而倘若他们能渡过劫难,就会成为浴火腾飞的凤凰。
“我相信你一定能再考上的。”我对丁诗雨说,“我等着你,明年来做我的学妹。”
丁诗雨看着我,重重地点了点头。这个本来应该和我成为同学的女孩,经历过这么多,她的眼睛依旧清澈透亮,透着岩石般的坚韧。
至于丁小雪,自然没办法再继续念下去了。
她收拾东西离开那天,我特意在宿舍楼下等她,看到我,丁小雪有些懦弱地笑了一下。
我问她:“接下来你准备干什么?”
“我……不知道。”
“你还觉得这件事是你姐姐的错吗?”
丁小雪摇摇头,神情里浮现出一丝茫然:“我不知道。从小妈妈就跟我说,我脑子笨是姐姐的错,我考不好是姐姐的错,奶奶死是姐姐的错,所以我也觉得姐姐欠了我很多。可是那天,她当着我的面跳进了湖里……”
能意识到不对,也不算无药可救。
我叹了口气,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你姐姐没有错,你反应不灵敏,单纯是因为出生太晚,和丁诗雨没有关系。
至于你奶奶那件事,如果不是因为你妈妈不肯带丁诗雨去看医生,你奶奶也不会出车祸。
你姐姐能考上D大,是因为她日日夜夜拼尽全力的努力,这是她的未来,你不能染指,更不能抢。”
唉,我好端端一个花季妙龄少女,现在居然在这里做人生导师。
丁小雪嗫嚅着说:“可是我现在没有学上了……”
“你本来就没有学上,这是你姐姐的大学,和你没有关系。”我语气坚决地打断了她。
“那我还能做什么呢?”
“你想想看,如果没有这封录取通知书,你本来想做什么?”
我看着她,“打工?上学?都可以,1998年版的《新华字典》里有一句话,‘张华考上了北京大学;李萍进了中等技术学校;我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你自己想清楚,选好一条路,就不要后悔。”
丁小雪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而后拖着箱子离开了。
我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叹了口气,转过身,旋即被站在身后的人吓了一大跳。
“顾学长?你在这里站了多久了啊?”
“没多久。”
顾言摇摇头,看着我的神情有些奇异。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甚至觉得他唇角挑着一丝笑容。
我忽然想到了那天本来是他约我去的金流湖,赶紧开口:“顾学长,我知道,之前因为复习,我疏忽了我的工作。
但看在这次丁诗雨的事情我表现还可以的份上,你能不能把之前的事揭过去?”
“之前的事?”
“是啊,你上次约我去金流湖,不就是为了批评我的工作不到位吗?”
顾言看着我,唇角的笑容忽然消失了。他点了点头,而后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离开了。
“……”
我傻傻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
……我迟早会找出证据,证明这人其实是个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