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离朝,正合十八年,东南煌州府,祁安县,仁溪村。
二月初八清晨,满身是伤的曹阿七推开房门的时候,发现天上下起了雨,天气还很冷,寒雨落下后,在地上结了一层薄冰,还有丝丝缕缕的寒雾在蔓延。
他苦恼的叹了口气,拄着拐杖,提着篮子踏出了房门,然而等他再抬头时,整个人都愣住了,他看到篱笆墙外站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蓑衣,头上戴着斗笠,身姿挺拔如剑,斗笠遮掩下的半张脸棱角分明,背后背着一把长刀。
曹阿七的心颤了一下,眼眶也红了,但紧接着一阵恐惧袭来,低声嘶吼:“阿问,阿问,你快走!快走啊!!”
篮子拐杖已经掉在了地上,他瘸一条腿,拼命的向前跑,结冰的地面让他脚下一滑,一个踉跄就要摔倒,一只手陡然出现将他扶住。
曹阿七抬头:“阿问……”
李问凝视着他布满伤痕紫青肿胀的脸:“我爹呢?”
“拴子叔他……”
曹阿七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接着心像是被人攥了一把:“阿问,别说这些了,你快走吧,他们在找你……”
“他们?你是指哪个?”
曹阿七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篱笆墙外的大树下依靠着一个人,歪着头不知死活。
“他们是谁?他又是谁?”
听到李问的问题,曹阿七回过神来:“县城里的黑虎堂,不止黑虎堂,还有衙门里的捕快也在找你,唉,我带你去看拴子叔他们……”
曹阿七回身去捡掉在地上的篮子,以及散落一地的纸钱香烛和装在葫芦里的劣酒。
不久后,他们来到后山的一个小坟包前。
“拴子叔就埋在这里……”
李问接过他递来的篮子,从里面拿出香烛纸钱点燃后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几个头。
“爹————!”
他哭着叫了一声,寒雨打湿他的脸,混着泪水往下流,脑海中是那个满口黄牙的老鳏夫和蔼的笑容。
十年前,就是那个满脸憨笑的男人将自己从冰冷刺骨的河里抱了出来。
当自己看着变小的手掌发愣时,他说:“傻了?别啊,老子还等你长大,给老子送终呢,不然不是白救你了……”
那个时候,自己除了脑海中那团不知所谓的光团什么都没有,或许还有舍身救人后的迷茫与来到陌生世界的不知所措。
……
“看你也是个机灵的,要不我送你去顾先生那里读书?”
……
“小孩子家家的练什么武嘛,小心摔着,下来,乖……”
那是自己站在房顶上,拿着竹竿练习自创“独孤九剑”时,他站在下面焦急的大喊时的样子。
“行行行,送你去练武,县里的洪氏武馆,你去那里练,省得你瞎练把自己弄伤喽……”
他省吃俭用凑了二钱银子,把自己送进了祁安县城最好的武馆。
……
“养了你这么些年,你就连声爹都不肯叫吗?”
“叫不出口,老叔不是一样嘛,给你养老送终,叫爹我还得改姓,麻烦……”
“咋能一样嘛,你这娃。”
“你要是跟安寡妇成了,我还得改口叫她娘,多麻烦……”
“嘿嘿,那你说我俩能成不?”
“够呛。”
“你这臭小子……”
他拿起烟袋作势要打自己。
……
自己只是去府城送了封信,怎么回来就变成这样了?
李问想不通。
“我爹是怎么死的?”
曹阿七烧了几张纸钱,磕了头起身。
“一个月前你去送顾先生的信,走了没两天黑虎堂的人就找上门来,到你家乱打乱砸,拴子叔跟他们理论,那个叫王四豹子的头头,拿起一块砖头砸在了拴子叔的头上,拴子叔就没了……”
接着他们又来到另一处坟包。
“甜妞和安寡妇她们娘俩就埋在这里。”
李问烧纸上坟,那个脸胖嘟嘟的小女孩似乎出现在他眼前。
“问哥儿,这是鸡蛋,可好吃了,我娘给我煮的,给你吃……”
还有女孩的母亲,那个身段窈窕,风韵犹存,看起来很妖,其实也很妖的寡妇。
“安婶子,你啥时候嫁给我叔啊,我昨天晚上可是看见你和我叔钻苞米地了……”
“你……你……不要平白污人清白,我啥时候跟他钻过苞米地,喏,这两个鸡蛋,你吃一个给你叔带一个……”
女孩渐渐长大,出落的很水灵,跟她娘很像。
“问哥儿,我明天就要去张大户家里当丫鬟了,听说他家给你薪俸很高,主人家也对下人很好,我是去伺候张家小姐的,等挣了钱给你扯布做新衣服……”
几个月后女孩回来,给自己做了身新衣裳,但有些郁郁寡欢。
“问哥儿,你要了我吧,我想把自己清白的身子给你……”
自己问她为什么,她只是摇头不肯说。
又过几个月,自己再见到她时,她是被人抬回了的,身体上盖着一块白布,人已经死了。
来不及去看她的尸体,自己带着武馆的兄弟去找张大户家理论,却被顾先生拦住了。
……
他们又来到一处坟包。
曹阿七说:“顾先生就葬在这里。”
李问烧了纸钱,将酒淋在坟包上。
“你这娃也识字?”
那个总是穿着洗的发白的破旧长衫的山羊胡老书生蹲下身子,对正拿着树枝写字的他这么说。
“要不要来某的私塾来念书,不收你学钱。”
“去你那里读书能学修仙吗?”
“不能,但要是你以后万一有仙缘,得了修家秘籍,我教你的东西能让你看懂。”
他将写在地上的字抹去。
“行,说好了不收学钱。”
“你刚刚写了啥?啥是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寒光十四州,啥破诗嘛,再写一遍……”
……
酒液缓缓倒下,李问感慨万千。
“先生,这就是你不让我们冲动,会有的公道?这破公道让你连自己的命都搭上了它还没来,你那封破信到底写了什么?”
酒倒完,李问将葫芦狠狠摔在地上,咆哮起来。
“那个府城的海大人到底是什么王八蛋!我去了以后连他的面都没见到!你让我送的那封信被他家的下人拿走了!我都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到!”
“我爹死了!就因为你那封破信!我爹他死了啊……”
“你的公道呢?我问你,你们公道呢!!”
李问深深吸了口气,转头看向曹阿七。
“大宝呢?”
“大宝他……他不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