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周颂和夏琳检票进场时,电影已经开演,影厅内的灯都已经关了,两人在检票员的引领下,摸黑走到了自己的位置。
好在今天是工作日,而且还没到大小单位下班的时间点,这一场看电影的人不多,他俩所在的这一排干脆就没什么人,也不用麻烦其他人起身给他们让道。
刚跟周颂并排坐下,夏琳就发现有人从过道另一侧向自己接近,而且挨着自己左手边坐下了。
她侧头看了一眼,隐约觉得对方有点儿熟悉。再仔细打量打量,感觉对方的头发轮廓跟动物园里的狮子似的。哦,怕不是刚才那个爆炸头的女生,她想。
虽然认出了对方,但夏琳也没想跟她打招呼。首先,大家只有“一撞之缘”,可以说极其不熟;其次,此时的银幕上,电影已经进入了正片:
周立京扮演的高加林躺在炕上,两眼望着低矮的窑洞顶,低声啜泣着,老父亲则坐在旁边,满腔愁闷地抽着烟袋。
虽然两年前就看过小说原作,熟知故事梗概,但充满张力的镜头语言、演员出色的人物塑造,以及高度写实、带有地域文化特色的剧情设计,还是让夏琳很快就沉浸到了电影之中。
在她眼里,通过这部电影,不止是恩怨牵缠的高加林、刘巧珍、黄亚萍三个主要人物,连同其他的配角,如霸道又狡猾的大队书记高明楼、为爱孑然一身的德顺爷、举报了儿子“情敌”的张克南妈妈……都从纸上站了起来,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这些出身、年龄、性别、性格各不相同的人物,他们各有各的人生,各有各的牵挂,说话、做事也各有动机。或许不讨喜,但看起来却极为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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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知道为什么要拍这么一个人的故事。”影院的灯重新亮起时,坐在夏琳左手边的爆炸头女生愤愤地说,“高加林就是个现代陈世美,最后遭报应了吧。”
“高加林当然算不上什么好人。”夏琳顺口说了一句,“但我觉得作者想写的不是‘报应’。”
这个问题,两年前她就和周颂聊过。周颂的看法是,作者写这个人物的目的,大概是要把农村知识青年的人生悲喜解剖开来给人看,所以才让他被变幻无常的人生遭际播弄到这个地步。至于这个人是“好”还是“坏”,其实反而没有那么重要了。
“反正我不喜欢他。一开始还觉得这人不错,后来去了县城,怎么就变成那样子了呢。”爆炸头女生嘀嘀咕咕,“真白瞎了周立京的那张脸。你觉得呢?”
“嗯,我也不喜欢他。”夏琳没想到这女生还挺自来熟的,愣了一下,但人家问了,又不好不回答,就随口附和了一句。
“哎,姐们儿,那咱们看法还挺一致的。”爆炸头女生不见外地拍了拍夏琳的肩膀,“能在电影院碰上也算是有缘分了,认识一下呗,我叫张嫱。”
“那个……”夏琳感觉自己有点儿不适应张嫱的风格,但对方都已经自我介绍了,自己好像也不能置若罔闻,“啊,你好,张嫱,我叫夏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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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嫱?”周颂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对,就是我。”张嫱落落大方地回答。
“你好。”看到那标志性的爆炸头,又听到这个名字,周颂已经有五六分把握,对方就是那个未来的“迪斯科女王”了。“我叫周颂。”
“嗯,对,他叫周颂,是我的……”夏琳沉吟了一会儿,终究没好意思说是男朋友,“是我的发小。”
“发小?”张嫱捂着嘴笑了起来,她是学幼儿教育的,不像高中生,谈个恋爱还要掩耳盗铃,“陪你逃课看电影的发小?”
“我没逃课,我请假了!”夏琳第一时间反驳的是关于逃课的指责,但随即好奇心又起,“你怎么知道我是学生?”
“你以为你像大人?”张嫱无奈地在书包里翻了翻,拿出一面小镜子,递给夏琳,“自己照照,哪里不像学生?”
夏琳没接镜子,刚要说话,忽然听到身边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声音:“散场都多久了,别聊了,下一场的观众还等着入场呢。”
哦,是检场员过来清场了。夏琳尴尬地吐了吐舌尖,伸手拉起周颂:“不好意思,我们这就走。”
“一起一起。”张嫱很自来熟地跟上夏琳,“哎,你哪个学校的啊?几年级?”
“我?东直门的,高一。”碰上这么不见外的女生,夏琳也有些无奈,只能玩“你问我答”。
“哦,我上的职高,学幼教的,高二。”张嫱眼睛一亮:“东直门不是东城的学校吗,怎么你跑这边看电影来了?躲你们老师?”
“我说了,我今天请假了,真不是逃课……”夏琳整个人都快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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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夏琳这么认真的样子,张嫱觉得很好玩:“行行行,请假了,明白。那他呢?他也请假了?”
“我当然也请假了,我们老师手里都有请假条的。”周颂决定反击一下这位“女王”,“倒是你,我怎么越看越像是逃课出来看电影的呢。”
“我?”张嫱哼了一声,“别小看职高生,我也是请假出来的啊。今天我去录歌来着,录完过来看场电影,奖励一下自己。”
“咦?”夏琳一下子精神起来,“你在哪个录音棚录的歌,百花深处?”
“不是,我家是电影乐团的,就在团里录的歌。”张嫱大大咧咧地回答。“去百花录音棚还得花钱,在团里录多省事。”
没看出来,眼前这姑娘还知道百花深处,这让她多少有些惊奇。
“你不会是给滇省音像那边录小样吧?”夏琳还没说话,周颂横插了一杠子。
从后世记忆看,跟夏琳的经历很相似,张嫱也是有个团里的阿姨告诉她,滇省音像出版社想签一批年轻歌手录歌,于是她就投了小样过去。写作不拘一格读作穷则思变的滇省音像看中了她,把她叫到滇城,录了第一盘专辑《东京之夜》,给了她一千四百块钱的录制费。
“是啊,你怎么知道?”
“哎,滇省音像也找你了?”
听到周颂的提问,两个女孩几乎同时说话,但说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不是滇省音像找我,是他们把要找人录歌的消息散出来,我妈妈团里有个阿姨知道了,就跟我说不妨试试。我今天就是在团里录了个小样,录完顺便出来看个电影的。”
张嫱看了看夏琳,决定还是先回答她的提问,那个叫周颂的男生反正也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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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夏琳发出了一个表示惊讶的短元音:“那咱们情况挺像的,前几个月,我妈妈团里也有一个阿姨跟我这么说。”
“哎,这么巧?”张嫱的眼睛亮闪闪的,“那你录的是什么歌?”
让夏琳这么一说,她觉得自己明白周颂刚才那个问题的来源了。人家女朋友明显是同一波被约到的嘛,知道滇省音像这回事也不稀奇。
“呃,我没录。主要是……”在张嫱面前,夏琳说起没去录歌,还有点儿不好意思,感觉自己当了逃兵似的。
而且,没去录歌的主要因素,其实是她感觉到周颂并不太希望她去,这话也不方便跟张嫱说。
沉吟了一会儿,夏琳觉得找到了一个好借口:“主要是我去顾景芬老师的声乐班学习了。”
“顾景芬声乐培训中心?”张嫱果然知道,“你是顾老师的学生啊,我之前还想过要不要去考呢,结果人家招满了。哎……等等,你叫夏琳?”
“对啊,我叫夏琳。”看着若有所思的张嫱,夏琳有点儿摸不着头脑,正好走到自行车边上,她就干脆直接伸手,从周颂兜里掏出链子锁的钥匙,俯下身子去开锁。
刚刚拧开链子锁,夏琳耳边忽然响起一声惊喜的呼叫:“《我和我的祖国》?!你就是那个夏琳,对不对?”
“呃,我是……”夏琳有些茫然,“怎么了?”
《我和我的祖国》播出以后,无论院里的叔叔阿姨,还是学校的同学、声乐班的师姐师兄,都是刚开始时惊讶了一下,后来也就习以为常。在这种环境下,夏琳很快就觉得,自己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你,你……”张嫱一把抓住夏琳的手,“你是能怎么把歌唱成那样的?简直绝了!”
“呃,还好吧……”夏琳顿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其实也就是那么唱。”
对她来说,《我和我的祖国》跟自身条件贴合得太好,很快就熟极而流,已经近乎一种本能了。现在问她怎么唱的,她也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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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哎呀,没想到今天看个电影,居然还能认识你。”张嫱上下打量着夏琳,“姐们儿,行啊,真有出息。给我留个地址呗,有空我去找你玩。”
“呃,好。”夏琳倒是不讨厌张嫱这个劲儿,但地址怎么留比较好呢?留家里的?她其实只有晚上在家。留学校的?好像不合适,再说学校也不让外人进校园。留声乐培训中心的?这个……
算了,就这样吧。夏琳跟周颂要了便签纸,唰唰地把家里地址写了下来,递给张嫱:“我白天要不在学校上课,要不在声乐培训中心上课,晚上一般都在家。”
接过便签纸,张嫱仔细看了看:“哦,敢情你住和平里那边啊,这地儿我知道。咱们离得不远不近,骑车大概四五十分钟。给我张纸,我也把地址留给你。”
以一种理所当然的态度,张嫱跟夏琳要过了纸笔,唰唰写下了自己的地址:西直门外文慧园,电影乐团的宿舍楼。
“得嘞,姐们儿,咱们这就算交上朋友了。我有时间去找你玩,你要是来北城这边儿,也别忘了顺道来找我。”张嫱把便签和笔一起还给夏琳,冲着她和周颂摆了摆手,“走啦,回见。”
“回见。”夏琳跟张嫱点了点头,见她走了,就捅了捅周颂,“你刚才若有所思的,想什么呢。”
她倒是有把握,周颂应该不是看上了这女孩。且不说自己绝对有自信,单说周颂的表现也不像,哪有在喜欢的女孩子面前,说了两句话就开始神游天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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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想滇省那边动作好大啊,不会是可着在京艺术院团来撒网吧。”周颂说的也是实情。“他们这一动起来,马上就要群雄并起,中唱、太平洋把持内地音像市场的时间也不会太久了。”
滇省音像出版社作为一个边疆省份的音像出版机构,录歌机会都给到夏琳、张嫱这种毫无名气的小卡拉米头上了,可想而知他们这次网撒得有多大。
周颂记得,有资料说此时滇省音像出版社正处于亏损状态,看来社领导也是为了扭亏为盈,选择了殊死一搏。
而随着滇省音像的动作,流行歌曲在内地的市场影响力充分展示出来,大大小小的音像出版机构全都盯上了这块肥肉。接下来,就进入了群雄并起的时代。
顺便说,在滇省音像出版社的发行下,张嫱的首专《东京之夜》每盘磁带定价五块五,据说销量高达二百五十万张,让出版社直接咸鱼翻身。
而且,录完这一张专辑以后,滇省音像的领导当场拍板,跟她签下二专《害羞的女孩》的录制合同。据说,二专的销量达到了四百万以上,这又得挣多少钱?
不过,虽然知道张嫱未来几年的辉煌,但周颂并没有“截胡”的意思。滇省音像如果真把张嫱的专辑卖到了几百万张,证明人家的发行团队人脉极其强大,不但能铺货,还能管住盗版。他手里可没有这么一支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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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他趁着张嫱现在自信有限的机会,把她提前截胡过来,出了专辑还是得和音像出版机构合作销售。
考虑到无论他还是张嫱,都是默默无闻的新人,这些机构给他们的恐怕不会超过记忆里滇省音像给张嫱的那个数字太多,而且还得两人分成。而等机构发现张嫱有潜力,自然就会绕开他,直接提价来笼络张嫱。
张嫱是个好人,在后世的描述中,她以善良、豁达、宽厚著称。但有一说一,录制专辑这个事情,毕竟是在商言商,想靠着一纸合同,或者双方的浅薄交情,就限制住人家不跳槽,恐怕并不现实。
所以,今天虽然认识了张嫱,但周颂并没有上赶着去跟她拉关系,夏琳愿意跟她交个朋友当然好,或者转头付诸东流也无所谓。
不管怎么说,大家都在燕城,将来也许还有见面的机会,能不能合作,到时看情况再定就是。
再说,周颂对自家夏琳的信心,比对张嫱高多了。与其费尽心思去签张嫱,不如专心养成夏琳。
如果真的如他所猜测,冯云能推动中唱公司给夏琳出一张专辑,他完全有信心做得不比《东京之夜》差。
到时候,说不定还得跟这姐们儿打擂台呢。周颂想。
“那就不关咱们的事了。”夏琳对音像市场上谁压过谁并不关心。虽然之前周颂说,她有可能在中唱出专辑,但现在不是还没出吗?“你有空想这个,不如猜猜,现在我在想什么?”
“嗯……”周颂看着两颊微红的夏琳,笑得很暧昧,“现在我还猜不出来。不过我觉得,等回到家,大概就能猜出来了。”
“哼,你就吹牛吧。”夏琳轻轻捶了一下周颂,“走,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