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他来了,嘴角收敛着轻狂的笑容。
我等着一切冷嘲热讽,侮辱漫骂。而他只微一点头,道:“你还好吗?”
我没有预料到有这样温柔的语气,愣了愣,没说话。
他大约也没有料到我会这样平静的沉默,同样愣了愣,微笑道:“我看你精神还不错——求你做件事如何?”
我不由自主,脱口而出:“什么事?”
他略带羞赧地笑了笑,从身后取出一只锦盒,打开了,内中五彩丝线。
“近来宫人喜编同心结。”他说,“这种编法都是你们南边来的,你能教我吗?”我傻傻看着那盒斑斓,依稀想起一年前,自己在南方的编织——腰中双绮带,梦为同心结——是编给谁?总不是他。但也不是德言。我大约是编给一个梦里的人吧。
那么他,是要编给谁?
“你能教我吗?”他再次问道。
我没理由推辞——有无数的理由,也没推辞。
我挑一根红线,他挑一根红线。
红线穿过我的指缝,红线穿过他的指缝。
红线纠缠我的手指,红线纠缠他的手指。
缠来缠去,牵引着我们的目光——然而终究是两根线。打了两个结。
我与谁同心?他与谁同心?不晓得,不可知,只是我们不同心。
“还是你编的比较好啊。”他擎着自己歪斜的结,盯着我手里端正的结,突然道,“不如,我们换吧?”
啊?
我还未明白,他已经抢了过去,又强把他的结塞在我手上。
“我们换吧……”这一次,他趁势捉住了我的手,捉住了我的目光。
他离我是那样的近啊,我连呼吸都停滞。
“我要你。”他又说出了这句话,“我这就向父王要你。”
千等万盼,千惧万怕,就是这句话。
我要你。
从他口中说出,一成不变,恍惚还是当日堂上模样——就连我的耳边也响起了木鱼,笃笃,笃笃,国破家亡。
我想起他是我的仇人,他伤了我的玉镜。
于是我冷了脸,变了色,抽了手,转了身,发了话:
“我已嫁了,王爷难道不晓得?”
他一怔,就能读懂我的背影。
可是他没有冷脸,没有变色,还要抓我的手,还要抱我的身。
“我不在乎,只当我不晓得——我要你。”
我紧走两步,甩开了他。
“我是亡国之人,配不得王爷,请王爷随便将我赏去哪里做奴婢吧。”
“这有什么配不得?”他一把抱住我的双肩,将我反扳过来,面对着他。“我说配得就配得——你早已是我大隋的女人了,现在天下就只有大隋了,大隋不亡,你的国就不亡。我要你做大隋的皇子妃。”
他说先一句时,我还有些恍惚,他说次一句时,我已惊醒,他说第三句时,我更坚定。
我冰冷地看着他。
而他还固执:“嫁我吧!”
我牵动嘴角,给了他一个冷笑,把所有的漠然,所有的厌恶都浸透在这一笑里。
“除了你——”我怨毒地说道,“人尽可夫,我谁都愿意嫁。”
他一瑟缩,细细的针,深深刺痛的感觉。
为什么?
他这一句,几乎就问出了口,然而没有,硬生生忍住了,梗在心间,从而涨红了脸,铁青了脸,煞白了脸,最终又恢复了轻狂的笑颜。
“好。很好。”他说。一把推开我,去了。
我的那面玉镜受了伤,歪斜的同心节,仿佛它的血。
而那血其实来自再次被我拒绝的另一个人,他毫不留情,让我做了清河公的妾。
这一回合的争斗,究竟谁胜谁负?在清河公府的晚宴上高烧着红烛。
“多谢殿下赏赐。”清河公道,“让老夫得此尤物。”
另一个人却冷笑:“她们亡国之人,也就这一条活路。”
细细的针,深深刺痛的感觉——我在千红万艳的簇拥里,跌进迷雾——他恨我,因为我恨他,我恨他,因为他恨我。
纠缠不清的恨啊,纠缠不清的伤,纠缠不清的冤孽啊,纠缠不清的目光,引彼此看向捏紧的拳头——我的,他看不见,藏在袖子里。而他的,我看见,里面拖出一条红线,是我的同心节。
就纠缠下去吧,我想,因而走向他,挺直了脊梁。
“新夫人要谢王爷大媒哩!”边上人们猜。
清河公听了,也走到他面前。
我伸出了手,松开了拳,做出一个好像笑的表情,妩媚,将那鲜红却歪斜的结展现。
“多谢王爷大媒。”我一字字说,然后瞥一眼清河公,娇怯怯将同心结塞到他手里。
清河公一怔,随即哈哈大笑:“夫人贵为公主,居然亲手为我编同心结?”
我强装娇羞,忸怩道:“老爷……”
清河公一把将我搂在怀里:“夫人……”
周围的人纷纷起了哄,举杯同贺。
千壶万盏,觥筹交错,淹没了那个人,迷雾凝成一滴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