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流光,系扶桑,争奈愁来,一日却为长。
韶华见春,何日君再来,月陨于华,更吹落,花不复再开。
初见阿蔓那日,应当是少景一生最美好的光景。两家联姻,一家是丞相,一家是将军,门当户对,于是阿蔓从丞相的府门中抬出来,进到了将军府。
阿蔓是庶女,庶女不为妻。这是盛朝的律发,律法比天大,人被压在律法之下,连喘息的余地都没有。在严苛的嫡庶有别之下,诞生了奇异的法则,庶子庶女不配拥有自己姓名。所以,阿蔓只能是阿蔓。
阿蔓曾说:“公子是公子,站在高处,阿蔓在低处,阿蔓什么也看不到。”阿蔓一直注视着公子,她是从侧门而入,没有拜天地,没有交杯酒,就连洞房也是在几个嬷嬷的注视之下完成,阿蔓很疼,却不能和别人言语,阿蔓没有说疼的权利。
在这一天,阿蔓所有的理想,怦然一声的碎了。
只能说,公子不是阿蔓的公子,公子是天下人的公子。公子有公子的理想抱负,阿蔓只是公子的一个很小的部分。
风吹起了片片残云,风声入耳,入目蔚蓝,澄澈的天空一如少年的心,如此纯净,枫叶潇潇洒洒的落下。和风同声,“揽流光,系扶桑,争奈愁来,一日却为长。”阿蔓一遍一遍的念着旧日的诗,阿蔓如同一只燕,燕子可以飞,她不能,她被困于牢笼之中,不见日月。
公子的爱来的很快,他觉得自己爱上了阿蔓,于是,他对阿蔓很好。就连交合之事也不再有他人旁观。
公子世无双啊。
阿蔓说:“我爱公子,很爱很爱公子。”
阿蔓的嫡姐来看她,阿蔓只是说:“公子很好,待我很好,待别人也很好。”
于是,阿蔓的嫡姐安琼与燕少景的婚事便有了眉目。阿蔓是个引子,安琼拉着阿蔓的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她说:“苦了你了,我们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好歹有一个可靠的男人。”望着落日,阿蔓又想起了,揽流光,系扶桑,争奈愁来,一日却为长。她是什么呢?她不是太阳,也不是月亮,她连星星也不算,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她要服从,才可以过的很好。
阿蔓说:“姐姐,我想做雁,大雁的雁。”
安琼说:“我们如何能做雁,离开了家,我们就得死,如同脚下泥,任人践踏。”所以,夫人为阿蔓取了个好名字,如藤蔓一般,依附大树而生,大树生则阿蔓生,大树生则阿蔓死。
阿蔓说:“我不属于这里,我想要回家。”
可是那个家,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她与她的家离别了有十五年。她今年十五岁了。
“我们哪里有家,父亲有太多的子女,丈夫有太多的女人,父亲丈夫的上面有皇帝,一层一层的压在我们身上,我们连喘息的余地也没有,只能蜷缩在一个四方的院子里,如此的过完一生。”
“阿蔓你知道吗?我这一生只活了三日,第一日是我诞生之日,我的那一声啼哭,才是我这一生最为真挚的声音。第二日,我遇到了一位公子,我对他动了心,我在明月楼上望了他一日,从太阳升起到落下,圆圆的月亮挂在天空之上,我死心了,第三日大概是我身死之日。我不喜欢轮回之说,我不愿做人,更不愿做女人。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所以,我这一生应当只能活三日。谁让我们的命轻贱呢?”
“你想做大雁,我爱鹤。”安琼的眼睛盯着阿蔓,一字一句尤为珍重,她说:“我爱鹤。”
将军府与政敌争斗,将军府与丞相府的婚事被搁置下来,将军府燕少景迁蜀地就职,蜀地多蛇鼠虫蚊,山势险峻,阿蔓要跟着公子去。
阿蔓不想去那里,那里有太多的未知,未知使人恐惧,她更害怕有一日死在异乡,无人知她埋骨地。且她自幼身子不好,如何受得了。没有人知道,阿蔓的想法,阿蔓只是在心里一遍遍的提醒自己,公子世无双,她爱公子,很爱很爱。
时间一如既往平静的走着。
公子官场不得意,便醉心风月,流连烟花之地,在蜀地,公子是青楼女子的恩客。世人只是叹一句,“公子多情”。
阿蔓只是说:“公子世无双。”
蔓蔓青萝,少年何依。青罗扇子,如意郎君。百之上辇,云之念想。可待君归,可期韶华。一舞赠流年,似水若无痕。期得盼君归,念的了无痕。若是长相守,只得长相思。君意浅薄,妾如逆珠。逆珠奈何,终是要弃。
逆珠而已。
阿蔓始终在想,她爱公子,公子与其他女子交好,那么她可能会伤心,可能会愤怒,她没有,她只有平静如深泉的内心。安琼告诉她,她要少说话,她不可以有任何的表情显露出来,这都是致命的。那如果她不爱公子,那么她为什么要一遍遍的提醒着自己,她爱公子。那么她为什么爱公子呢?
因为,公子世无双啊。
所以,公子得了瘟疫,在所有人都避而远之时,阿蔓如同天神一般不离不弃的陪伴在公子身旁,她日日夜夜的陪伴在公子身旁。
公子发了三日的热,到了第四日,终于是熬了过去,他看到了在一旁的阿蔓,他的身旁也只有阿蔓。
公子问:“为什么?他们都在害怕。”
阿蔓的声音轻轻柔柔的让人心静,她言:“阿蔓爱公子,阿蔓很爱很爱公子,公子在高处,阿蔓看不到公子,到了如今,我一遍遍的瞧着公子的面庞,心中是欢喜的。”
为什么爱公子?
因为公子世无双啊。
公子将阿蔓抱入怀中,他许诺,“待回了京都,我一定会让你做我的夫人。”
她已经很幸运了。甫一出世,她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她一遍遍的看着,人命在她的眼前如此轻松的消逝。十岁,她学会了谨言慎行。后来,她听闻盛京有一女子,天资聪颖,出口成诗,封贵人,当朝天子尤爱之。此女名唤云婕。
后来,那女子断送在了深宫之中,她被天子做成了人彘,原因只是她忤逆了天子。云婕是阿蔓在现代最好的朋友,她来找她了,却不知道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阿蔓日日夜夜都在受着折磨,她听到了好友的哭泣。她想做将军府的夫人,她要进宫,她要救云婕。
承恩十三年,公子回到了京都。
阿蔓不知道公子与将军爆发了怎样的争吵,整整一日的争吵,后来,公子一瘸一拐的从书房之中走了出来,他笑着,抱着她转了一圈又一圈,公子像个孩子。娶妻和纳妾并不相同,阿蔓又回到了安丞相府,她要作为安蔓,丞相府的嫡次女嫁给公子。
烛火烫过安琼的手背,她轻笑着,“你很聪明,拿捏了一个男人的心,抢走了我的婚事,当了嫡次女。如今这般,可算顺遂了你的心愿?还是说,你想要更多。”安琼转身从木匣之中拿出了匕首,她盯着阿蔓,“你只能走到今天这步了,日后,想要做什么,不要以丞相府的女儿的名义。有更多的人会因为一个人而被害死,记住,不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阿蔓哀凄,望着烛火,阿蔓说:“我那里是聪明,不过是占了一个公子年少。”
公子年少,所以她才能打动他。
阿蔓没有挂念了,她要一步步的走到最高处。然后折断他们的脊梁,一寸寸的打断他们的傲骨,听着他们的哀嚎,而后饮着他们的鲜血,折磨他们的儿女。
至于他们是谁?已经不重要了。
相思不言,孤山不孤。
阿蔓的身份很是尊贵,她是丞相府的嫡女,是将军府的夫人,她手执玉符,入朝堂,见天子,天子身旁有一瓮,瓮中是云贵人。她依旧美丽,却只剩美丽了。她的美丽让天子无法杀死她,可是天子恨她,她看不到阿蔓,看不到曾经的朋友,她只剩一张美丽的面庞。
殿中奇香,掩盖了一切的脏污。
天子有疯病,是世人暗传的秘密。
公子匆匆带着阿蔓拜见了天子之后,便退下了。宫道很是长,阿蔓的脚踏在宫道之上,是昔日云婕走过的路。风过拂阿蔓的发髻,阿蔓抬头见日光,伸出手去,她将日光盛在了手中。阿蔓问:“夫君可知云贵人为何困于一瓮中?”
公子言:“她的美丽令天子动心,可是在她的身上只有美丽令天子动心。”
当权者只想要自己想要的部分,除此之外,已经是不重要的事情了。
阿蔓问:“那我令公子动心的原因是什么?”
公子轻笑道:“如若我知道便不会动心了。”
阿蔓垂眼看地下,她心里想,她对这里半分也爱不起来。
承恩十四年,安琼嫁尚书府,当年七月,安琼产子,安琼血崩于产房之中,世间再无安琼。
安琼说,她爱鹤,除了阿蔓谁也不知道,她爱鹤,就连安琼的生身母亲直到安琼死,她也认为,她的女儿是个薄情寡义的人,安琼一生利益至上。阿蔓只知道,她爱鹤,除此之外,一无所知,她这一生到底也只活了三日。她爱鹤,阿蔓一遍遍的用树枝在地上写着,她爱鹤,鹤是谁,谁也不知道,鹤也不知道。幼时,安琼将她护在身后之时,她听到了她胸膛里的心在跳动,她的人是鲜活的,她的血是热的。安琼爱鹤,那便愿来世做一只鹤,翱翔天地间。
希君生羽翼,翱翔天地间。
那就在世间的尽头,再与她相遇。
天子有疯病,日日将一人彘带与身侧,他已经不适合做天子了。
阿蔓一直都知道,安琼告诉她,燕少景是个好归宿,安琼帮着她抓住了燕少景的心。将军府与丞相府,一文一武,左右朝政。
天子有疯症,弑杀了不少王公贵族,昔日天子忧虑兄弟篡位,便杀了不少手足至亲,如今想来,真是愚蠢。已经没有势力愿意帮天子了,天子不知道,只是醉心于欣赏瓮中之人的美貌。
公子想当忠臣,阿蔓要斩断最后一根绳索。
于是,一日宫宴,阿蔓吟出了那句,“揽流光,系扶桑,争奈愁来,一日却为长。”天子猩红了眼睛,他不顾天子的威仪将臣妻拥入怀中,天子以为,他的阿婕回来了。
“你太该死了,竟想着逃离孤。”
最后一根绳索断了。
当日火光冲天,也许是公子太爱阿蔓了,不等谋划,便已动手。
阿蔓手中握着匕首,一遍遍的将匕首送入天子的体内,她猩红了眼睛,阿蔓彻底疯了,她一遍遍的说着:“折断你的的脊梁,一寸寸的打断你的傲骨,听着你的哀嚎,而后饮着你的鲜血,折磨你的儿女。你可真是该死,你该死,你去死。”
哪怕天子已经毫无气息,阿蔓仍旧是一遍遍的将匕首送入他的体内。阿蔓回头看,云婕听不到,看不到,她什么也不知道,只有一副躯壳强撑着她,阿蔓抱着那个坛子,奔跑于宫道之上,耳边有风声,有刀剑入血肉之声,而后于城墙之上,纵身一跃,阿蔓在阿婕的耳边轻声的说:“我们要回家了。”
阿蔓看到了星星,看到了月亮,月亮真圆啊。
异乡人,要回家了。
“韶华见春,何日君再来,月陨于华,更吹落,花不复再开。”濒临死亡之际,阿蔓一遍遍的哼唱着昔日的歌谣。
公子做了天子,阿蔓成了皇后。天子有后宫,后宫有佳丽。公子爱阿蔓,可天子不会。
孤山不孤,相思无言。
秋山有狐,忽尔见日。
天子的目光开始不在注视着阿蔓,他移向别处,更多年轻的色彩开始夺去他的视线。他意识到他苍老了。只有年轻姑娘的身姿,动人的歌声,填满他的心,他才会意识到天下的主人可以享受到至高的待遇。权力永远不会老去。后来,他又封了许许多多的妃子。年轻的花骨朵儿开始为他争风吃醋,这是他乐于看见的。甚至,有时,他还会添一把火。
天子曾问一女子,“为何爱孤?”
那女子答:“因天子世无双。”
天子世无双啊。
或许是在很多年之后,天子偶然想起,
自己曾是公子,曾是燕少景,曾有一段一生最美的时光,他想起了阿蔓。阿蔓已经死了很多年了,阿蔓在城墙之上一跃而下,挺了三日才咽气,阿蔓死之前绝望的说,她死了两次,却一日也未曾活成。
“缚虎手。悬河口。车如鸡栖马如狗。白纶巾。扑黄尘。不知我辈,可是蓬蒿人。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作雷颠。不论钱。谁问旗亭,美酒斗十千。
酌大斗。更为寿。青鬓常青古无有。笑嫣然。舞翩然。当垆秦女,十五语如弦。遗音能记秋风曲。事去千年犹恨促。揽流光。系扶桑。争奈愁来,一日却为长。”阿蔓一遍遍的念着旧日的诗句,咽气于深宫之中。
公子已经很老了,有人爱鹤,有人爱人,有人从不知追随什么。公子始终觉得,好好爱一回便好,遇到阿蔓之前,没有人爱他。阿蔓不会爱人,这份虚假的爱成全了二人。
恍惚之中,公子看到了有一位绿衣少女抱着一只黑猫逆光而来,她的笑容永远明媚,迎着晨曦,踏歌而来。
是阿蔓的模样。
阿蔓曾在梦中呓语,她有一只黑猫,她喜欢绿衣,阿蔓喜欢笑。后宫之中,每一位女子皆有阿蔓的影子,可再也不会有人说,公子世无双。
满满满,酒解三千愁。
过过过,俗事皆自由。
摘自:《行路难·缚虎手》宋代·贺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