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她总是眯着眼睛,笑时像个弯弯的细月。我总是笑她眼睛小。直到后来,我冒死从沼泽地归来,她就再也不笑了。
在她见到我的那一刹那,她的眼睛很大,也很亮。
阿南王后,封后三年,日日梦魇,病痛缠身,药石罔顾。
我曾经窥探过她的命运,如果没有遇到我,她应是幸福安康度过一生,而不是困于深宫之中。
我憎恨害了她一生的人,那些踩在她尸骨上日日歌舞的贵族,那些连她最后一滴血都要榨干的人,更恨扰乱了她命运的我。
诚如胡王后所言,风是自由的,人是世间的囚徒,谁也不能幸免,所幸有风吹过,所幸世间有可交心之人。
我叫季如春,我的母亲不爱我,我的父亲不爱我,就连我的兄弟姐妹们都厌恶于我的存在,我是个生来就不被期待的孩子,又或者说,我从来就不属于这个家。
须臾数年之后,我甚至能听到我的至亲的痛骂,他们被吊在城墙之上,活活的被盛国人的口水淹没,而后被生吞活剥。而我呢,一生图谋,终是黄粱一梦,付诸东流。
“宋勉,我恨你,一辈子,都恨。”
“所以,你我二人要一辈子恨下去才好。”
多少年的午夜梦回,我还是忘不了她。哪怕止戈多年,我手中再无刀剑,我也总是能梦到她。可料想到,我这一生过的有多荒唐。我的至亲痛恨我,就连我爱护了十几年的孩子,呕血亡于深宫之中,巫师曾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可是,我不甘心。
我死的那日,宋国王上来探望我,我被人用绳子束缚了双手双脚,困于病榻之间,我气息奄奄,我与宋国王上隔竹帘。我讥笑道:“到了如今,你还是害怕,我死后,自有万人来替我,我死后,自有万人痛骂。而你,永远是个懦夫,你永远不配做王。你死后,只有被史官美化的历史属于你,你用你的恶毒、残忍,扭曲了一切的事实。你死后陪葬的只有你精心捏造的一切。”
宋国王上怒摔衣袖而出,下令不许国医诊治,而后,封闭季府,驱逐仆人而出,自此我的身边有日夜燃烧的烛火。
烛火烫过我的手背,我又想起了我的十五岁,我的第一个男人是五十岁的老伯,我被整整关了三月,又毒打了三日,被放出来的时候依稀可以见的骨头,那个男人一遍遍的将我的脑袋往墙上砸,在麻木与绝望之中是骗人的。
十五岁,真是痛苦啊,那时我就一直在想,如果我往前走走,会不会有多些的快乐。如今我已经三十二岁,现在想来,我不如自绝于当日。将我卖入青楼的人,是那个牵着我的手带着我逃离那个家的人,是如今的宋国王上,他曾说,有他在,我就不用害怕。可是,就是这双手,将我卖入青楼,他头也不回的离去。他是宋国流亡在外的公子,他需要银钱回到他的国家,而我,是个商品。
在我生命流逝之际,我又想起了那个孩子,被我爱护了十几年的孩子,她走了十几年的路,本想着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最后被她的父母送进了深宫。她被她的丈夫当成了另一个女人的替身,她不断的怀孕,不断的小产,宋国的后宫需要有一个怀孕的盛国王后,却不能诞下有着盛国血脉的孩子。
她说,她是一头母牛。
因为上位者的贪婪,他自以为是的深情,我与阿南均是不得善终,宋国王上,恶心至极,贪婪至极。
阿母说,盛国南面有一座山,山中有清泉,清泉有神效,能够洗清我一身的罪孽。后来,她带着我去了那个地方,想要溺死我,但是,最后死的是她,失足落水,不见尸首。
十二岁的孩子能有什么罪孽?
盛国信鬼神,鬼神多为敛财。季家是功勋卓越之家,只想着用手中的刀剑在战场之上拼杀,为家族争取荣耀,可是,伴随着我的出生,家族祸事不断。巫师做法平祸事,终究是不及。
我背负着巨大的罪孽而成长。
我只有阿南。
十八岁,宋勉继宋国国君位,与盛国修好,言明要季家女和亲,修两国之好。是阿南,宋勉嫌我脏,连夫人之位也不愿给我。他做了国君,他没有忘记我,可是,只有我老死于青楼之中,他才会自以为是的爱我一辈子。而我也不期许,我只想让他死,连同伤害我的人,一并死去。
阿南总是对我说:“杀戮的面具之下,永远都是不屈的灵魂。”她身穿王后服饰,亦步亦趋的跟在宋勉身后,宋勉让阿南生不出孩子,阿南亦不会让宋勉有子嗣。
宋勉的身体被毒药日日夜夜的折磨,他不会再有孩子了。
“我听得到,你的痛苦,延绵数里,不绝于心。日日夜夜,寝食难安。”
我与她皆是俯身跪地,夜夜哀求,我们有什么办法呢?我们没有办法,压在我们身上的只有一座座的大山,压的我们无法喘息。世俗没有给予我们平等的权力,而我们只能用最极端的法子。
在我二十岁那年,发生了一件啼笑皆非的事情。先前,盛国国君的一位宠姬为争宠,谎称生了公子,遮掩之下竟然瞒了十余年,而后东窗事发之日,那位宠姬服毒自尽,女公子也奔逃而出。
那位女公子,是我的母亲。
依稀记得那日,一群侍卫将我从不见天日的柴房之中带出,我看着太阳流出了血泪。老国君一遍遍的摸着我的脸,而后病逝。
“你们长的可真像啊,我的阿云。”而后,老国君在我的耳边说:“你是个妖孽,害死了我的阿云。”
“去吧,孩子,她们的痛苦去填平你内心的的残缺,这才是世间最美妙的事情。”
“然后你就去死,去给我的女儿陪葬,灾星,灾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