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哥,我妹找你。”阿宝敲了敲床板说道。自从上次劈开了金鱼缸之后阿宝就开始叫他董哥,宿舍里其他人明显也对他尊敬了许多,昨天阿隆带鸭肠回来还问了我俩要不要吃,尽管我们依旧没有交集,但却以这种方式融入了这个宿舍。
阿董坐了起来,拔掉正连着那按键手机的耳机,再把耳塞从耳朵拔下来。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我朝他不怀好意地笑笑,很乐意看他从稳固的古典音乐世界走出来的模样。
他用手拨开半掩着的门,阿妮背对着站在外面,走廊黑黢黢的,不像上次来时那么活泼地到处打招呼,也不进来。我们这条走廊的灯不知是设置了还是怎么的,隔上一盏就要坏上那么一盏,到门口这盏便是坏的,因此一直是模糊不清。
“咚”的一声,阿董还是下来了,他拉了拉自己的衣角,回头看了一眼阿宝,阿宝正自顾自看手机,阿董拍了拍我手臂,“一块去。”
“啊?”
“走。”
“人家又没叫我。”我笑了笑。
“没事,走。”
“我,我看小说。”
“请你吃两天夜宵。”他几乎是揪住了我的袖子。
“那鱼缸是你打破的?”
阿董回头看了阿妮一眼,“是。”
“你为什么打破。”
阿董没有回她,刷刷刷的声音很响。
刚刚在厕所洗澡时我便听到了外面有女孩子的声音,接着便嘻嘻哈哈闹成一片,我在好奇是谁的女朋友来了,一开门便看到了阿妮。
“我哥说不是他弄的。”
阿董依旧没回,把洗漱台的衣服翻了个边,撒上洗衣粉,刷刷刷的声音继续。
“你为什么要这样刷。”
“什么。”
“翻过来刷。”
“每一面都刷几次。”
“刷差不多?”
“嗯。”
“你数着吗。”
“没有,但是大概会知道。”
“每一面都要撒上洗衣粉。”
“对。”
“那个鱼是什么样子的。”
“就是普通的鱼。”
“你很喜欢吗。”
“没有。”
刷刷刷的声音继续响着,阿宽走过来,笑了笑,我猜他是计算好了时间,这样说来我倒是早出来了一些。
“我知道那不是你哥弄的。”阿董把衣服放进了装满水的盆里。
“你真的信?”
“那鱼是他给我的。”
“是,所以我哥绝对不会做那样的事。”
她站在门边,盯着低头刷衣服的阿董,双手抓住什么挡在胸口,仿佛只是要一个答案,然而阳台除了刷子和衣服摩擦的声音外没有别的声音,一阵一阵,很有规律,像是要把衣服表面沾着的水和洗衣粉液去掉,但不管怎么刷白色的水都会从衣服上不断地继续冒出来,仿佛裤子垫了块海绵,受到挤压会不断出水,又好像一切是在倒流又重复。我站在那里,像是被隔绝了的空气,但我又觉得这场面煞是有趣,并不想走,只好拿着晾衣杆在捅着头顶那些不属于我的衣服,把左边的拨到右边,再把右边的拨到左边。连房间里也不再有讲话,变得安静,没有人通过敞开的门往阳台这边望来,但感觉众人往日那散乱各处的注意力如今都集中了起来。
嘀嘀嘀嘀嗒的急促声音过后是哗啦啦地水声打下来,伴随着阿宽不标准普通话的歌声响起,时间像是再次流动,房间里也传来了声音。
阿妮拿起扫把开始在宿舍扫地时我是觉得坐立难安的,她蹲下来把扫把伸进床底,我躺着的整个身体直接往后挪了挪,尽管并没有碍到她。
“哥,你还说没有玻璃,又扫出来三块,四块。”阿妮叉着腰,指着那堆扫在一起包含着各种毛发、灰尘的垃圾。
“还真有。”
“你脚好点了吗。”
“刚又用消毒水洗了一下,好点了,就是有点麻。”
“你太粗心了!”
“没事,过两天就又能蹦蹦跳跳了。”
“还说,你今天要是不去上线可能也不会更严重,你请假了吗。”
“请了请了,不知道为啥,以前都不给随便请的,今天去请一下子就松口了。”
“听说出事了。”阿隆回头来了一句。
“我也听说了。”阿宽倚在床背上,抄着账本,冷不防来了这么一句。
我期待着他们继续说是什么事,但没人再说,阿宝只是看了阿隆两眼,仿佛就明白了是什么意思,之后便是抱着自己的脚底板,盯着那张新贴的创可贴。或许如他所说,伤口还在继续往外渗水。阿妮扫完地,在阳台洗着手,阿董没有再戴着耳机听歌,双手交叉在胸前发着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个是你的吗,要不要保存起来。”阿妮手里拿着个黑漆漆的东西,站在我们床边,定睛一看,才发现她拿的是那已经泡的发黑的小枝杈。
“你哥脚没事吧。”
“好多了。”阿妮双手搭在了床沿,凑近了说道。
“不好意思。”
“没事,我能理解你,换了我也会很难过。”
“谢谢。”
“你会后悔养它吗。”
阿妮还是一如既往的瘦弱,个子不高,她需要踮起脚尖才能上铺看,双手依旧搭在床沿上,她站在挡住了一小片灯光,在我床上投下一片阴影,我的头埋在那阴影中,仿佛就此不会被世界发现,她没有半分表情,屏息凝神看着上铺那个人。
“不会。”半晌的安静后阿董安静地说道。
我听得出阿董撒了谎。
晚上走廊很凉爽,风呼呼吹个不停,原来只是在房间里还郁结着闷热,外面一到晚上便渐渐凉爽了起来,一开始阿董在出去时还企图让我站中间,我直接绕到了另一边,和他们两个保持一个身位的距离。
墙沿上摆着一盆绿植,或许是阿妮带来的,绿色叶片融进了黑漆漆的夜色之中,只有靠近了才清楚。
“叫你出来是想让你看看,我要养这盆树了。”
“盆栽。”
“嗯,小树。”
“你的手怎么了。”
我看去,阿连的手背和手臂上有着好几道划痕。
“给小猫抓的,路过一个小猫在吃东西,我去逗它,它以为我要抢吃的,就抓了我。”
“要去打针,那边就有个医院可以打。”
“不打。”
“打吧,不贵,狂犬病一发作就死了。”
“我不怕死。”她笑笑。
阿董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目光看向那盆栽。“刚买的吗。”
“嗯,看了好久,今天终于买了。”
“为啥就买了今天。”
“一直就想养一点东西,老是怕照顾不好。”她又笑笑,手从上头伸进去拨弄着那些叶片。
“不难养的,这个。”
“老板说这个不能一直摆在室内,要经常带出去转转,吹风晒太阳,我以后有空就带过来这边。”
阿董没有接话,两个人就那么尴尬地陷入了沉默,然而我不是当事人,我只是替他们尴尬,阿董看我一眼,我只好把头扭去看着前面,黑漆漆的树叶上是一条通往大超市的被路灯照得黄灿灿的路,偶尔有一两个人经过。此刻是如此的无聊,但我不能转身就走,因为那样阿董也会直接离开。
“我哥……说你读过大学,真的吗。”
“你哥听谁说的。”
“他没说,他说你也读过。”她把头伸前。
我睁大了眼睛,和阿董对视一眼,我们并没有在宿舍和任何人提起过。
“可能是跟别人打听的,他们跟那些负责招聘的关系蛮好。”
“你为什么不继续读书。”
“我不行的,我在学校的时候经常坐在那里发呆一整天,都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回家也不学习吗。”
“不学习,回家也干活、到处溜达,在门口傻坐着。”她笑笑,“再说我爸妈现在每个月吃药都要好几百,还是早点出来吧。”
“好几百你哥顺手就寄回去了。”
“他这人存不了什么钱的,喜欢去玩。”她笑笑,“再说他还要攒钱娶媳妇,我爸妈一直在催他了。”
“你这土不行。”
“你说它的土吗。”
“对。”
“看起来也是,像是沙子,那怎么办。”
“回去的时候你去那些草坛边挖一点。”
“随便哪个草坛吗。”
“对,挖一点换一些进去。”
“你能跟我一起去吗。”
“我……我就不去了,晚点还有事。”
“那好吧,没事。”她拨了拨自己的超短发,“你们宿舍有小铲子吗。”
“不知道,我没有。”阿董摇摇头,看了我一下。
“我也没有。”
阿董转身便要进去,阿妮先踏步进去,“帮我看下,我去问。”
她进宿舍问去了,照例是各个认识的各个都问候了一遍,他们起初还看了我们一眼,随后便和她聊了起来。我一直对着门口看阿妮跟他们聊,想象着他们聊些什么,阿董双手交叉在胸前,看着忽明忽暗的楼道。
“要不你进去,我在这里看着就好了。”我伸手摸了一下黑暗中的叶片,跟原本想到的圆润顺滑的叶片触感不同,薄薄的粗糙的像砂纸一样。
“没事。”
“你刚才不是要进去。”
“怎么了。”
“你干嘛不跟她一起去,你要怕尴尬我可以一起去。”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你干嘛骗她。”
“什么骗她。”
“说不后悔,养那个金鱼。”
“我的确……”
“你那晚都那样了。”
“我只是安慰她。”
“我知道。”我笑了出来。
他只是微微皱着眉头,看着地上的影子。
“一起去,两顿夜宵不用你请了。”
“早知道我就不说了。”
他转过身,又靠在了墙上,又风吹来,那叶片左右摇摆着,动作不大,但仿佛随时会拉着根茎从土里出来。我也转身靠着,感觉风越来越凉,越来越舒服。
“就这些。”
“是。”
“直接挖就行?表面这些,不用挖里面的吧。”
“不用。”
黑漆漆的泥土被手机手电筒照得像是在散发金色,我有些奇怪,明明手电筒照出来的光是白的。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阿妮问完两个问题已经将手插了下去,分明的青筋在她鸡爪似的手掌上显现,仿佛吸收着土地的养分变得更加肿胀了,而五根手指已经埋没看不见,继而猛然抓起一盆土放进了放在旁边的白色塑料袋里,我见状也把手插进去,难以言喻的凉意让我一激灵,松软却又坚硬,我一时无法准确感知那触觉,再抓起时手里的土漱漱落下。我们就这样相继抓了两三把,我估摸着应该够了,瞥了一眼阿董,他一言不发,全程蹲在那里双手抱膝,一言不发。
“应该差不多了。”
“应该是。”我看着那已有半袋子的黑土,手里抓起的黑土不自觉松开,落进了那小小的坑里。
“喵——”在阴影中它的两颗眼睛像玻璃珠一般时隐时现。
“啊,是那只挠我手的。”阿妮站起来。
那猫一开始不动,阿妮动作也轻微地一步步踱去,然而接触到一定距离后,那猫像反应过来似的一下子蹿到了草丛的对面。
石椅上比上次凉得多,比起上次来只晚了一个小时,那凉意像是浸润在了肺腑里。或许人们对时间的了解还是太少,突破了一个界限后,时间每增加一分,可改变的事物便超过原先固有的想象。阿董依旧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只不过这次不仅连耳机,手机也没有带下来。
我已经不知道多少次眺望着由黄澄澄逐渐变得黑暗的路面,在那个黑漆漆的完全隐没的拐角处,她仿佛随时会追逐着一只猫跑出来,就好像那时追着过去一样,从左到右,从右到左,到低头劝说着躲进中间中间草丛中的猫,一步一步,以至于我们眼睁睁看着她和它消失在了视线中一句话也没说,或许当时以为她在那走不了太远,或许以为至少在拐角处就会停下来,或者就算过了拐角,也应该会记得回来拿上那袋土。
“是我连累了你。”我笑笑,摸着那袋发凉的土,已经被我们系上了两次,如此紧密,以至于不怕会撒出去,摸起来像是一块冲了水的海绵。
“没事,还好。”
“你说她是不是忘了还有两个人等着她。”
“不会,会回来的。”
我一向对他的判断很信服,于是便将那份紧张化为了安适。
她是从我们后右方回来的,以至于甚至没有发现离她不到五米的石椅上的我们,只是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排成一排的草埔走过去。我不知道她怎么从那个方向过来,或许她整个绕了一大圈。
她在那草埔两边来回看着,一副不可置信地样子,一边来回看一边往前走,以至于又要走到那拐角去。
“喂!”我大叫一声。
她看到我们,小跑过来。
“啥情况,怎么就走了。”
“我追不到它。”
“为什么要追它,你要报仇?”
“不是,我感觉它好像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
“不知道,可能去一个不用干活的地方。”她咧开嘴笑了起来,或许自己都觉得好笑。
“坐吧。”我尽量让开些位置,让中间空出更多,阿董不用挪位,他本身就坐在最靠边的位置。
她摇摇头,“我要回去了。”
我把那包土都给她,她接过来,抚摸着,就好像怀里抱着一只刚刚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