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公岭上那座独兀的山峰,直立云霄,岭端的上头一截,黛黛黑黑,像位古怪的神父,躬着黑黝黝的脊背。白天,它紧紧地驮着蓝天白云,伞一样地抵着凌空的太阳。晚上,它将水玉一般的月华连同它身边的星子儿孙们,全都挤到了西天的背后,叫它们失落的干瞪着愤愤不平的眼睛,在山背那边闪闪烁烁,无言相对。那窅然的万丈巉岩,直秃秃地立着,如削去皮肉般,老牛的骨骼一样,嶙峋得十分骇人。那乌黑乌黑的石棱上,古古苍苍,幽幽暗暗,长着厚厚的铜钱般大小的苔斑,显呈出几多古蛮与神秘,石棱与石棱之间的缝隙,寄生着的老蔓怪藤从里面或密密的虬枝丛中倒生出来,盘曲绕缠成古代女人头上的巴巴头一般的冠篷,它们紧紧地相扣,或是像在虔心虔意修炼的真人臀下在长年累月盘坐着的芒凳草蒲。正因为它的古老,它的骇人,雷公岭村上的人儿亦都叫着它是鬼仙岭。每当见上,都被这古怪的景况,吓得叫多少人跪拜不已,望岭失胆,望岭生畏。每当春夏之季,气流冲撞骤变,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的时候,那峰岭谷里,便飞沙走石,鬼神俱见,影儿流连;有时还发出鸡啼狗吠,古兽嚎嘶之声,一声声都活灵活现,生动无比。自古以来,人们都被恫吓得谈“岭”色变,胆战心惊,总以为这里就是仙鬼的祭场。据这里最有威严的太公告诉大家说,这里就是天曹的雷公神爷的天宫所在地。在古时候,每逢十年一大祭的时候,都得用上童男童女活祭在这岭上,以祈求这里的人们风调雨顺,平安无事。可是自古以来这里年年总总是有人被雷神仙劈死的。现在这里的人们更加信奉和害怕着这雷神爷,每逢初一、十五家家户户都得点香焚钱,许下心愿,叩拜求拜着平安康生。
太公就是雷公神的替身。替身是什么?替身就是通晓神与人之间的思想、语言、情感,并能做到使双方之间产生心灵的交流与共鸣,也就是神人之间互相传达信息,沟通心灵,交换语言的代言人。每逢初一,十五这日子,他一口老酒落肚,便是一阵连连“哦哦”的饱嗝后,便开始了为神代言,这里便叫“发神”。为什么总是在初一、十五来烧香祭拜,其他日子就不行吗?他总是把那缺齿的门牙撇了撇后,那手就机械似的搭在白花花的胡子上来来回回地摸上几次后,眼睛便就乜下来,眍睚着,对我们重重地白了白后,很不太乐意地说上,你们这些细孩子真是太蠢了,告诉了你们多次了,到现在还不知道。你们要记着,仙间跟凡间的时间差大不相同,我们的初一就是仙间的早晨,我们的十五就是仙间的中午,我们的三十就是仙间的晚上,我们的一个月就是他们的一天,有时候还要短。我们才恍然大悟地点起头来笑了笑。等我们走远了,他故意在说上,下次再问,就敲脑袋。我们就吓着跑了。首先他的饱嗝在疏疏地打着,一阵后就放着连珠炮,这时,太公大概知道沉醉来了,雷公神爷也从天空中来了,来到了他的身边附着体。于是,他眼睛紧闭着,几个人扶上着,就踉踉跄跄地走着醉路,来到了乩具面前,就一把握上,乩具被他摇得一遍一遍地飞舞,那几个看管他的人,全都被他弄得东倒西歪。一阵后,神来了,雷神的灵气被他招来了,这时他就势倒在地上,口里“哑嘟哑嘟……”地吐着大口大口的气后,接着就在大声大意地喊着,啊啊啊。我吾神来了,我吾神来了。这时他手上的乩勾便就地一扔,身子便是几个筋斗般地连滚带跳地登上了桌上。我想,这乩勾大概就是我们凡间的无线电话那种手机一样。一到桌上,他便是几个惊天动地的掌声后,就喝令般地喊,渡江渡江——渡江是什么?这就是雷公神的仙语或秘语,桌边上的一个白花老者在翻译着喊,快拿来给他喝。大家奔跑着倒酒来了。说来也巧,太公平时滴酒不喝,这时可喝着几碗。酒一落下仙肚,就火气冲天,力量倍增。他忙一闪一跳,一个翻身就打到了桌子上,在大家惊呆愣着时,他便早已盘足坐立着好了,转眼就开始喊“助言”,助言就是说言。这时的太公把一条丈余的长巾早已盘绕在头上成小山包的帽子一摘,便重重地盖在桌上,手中三尺长的烟杆早已往墙角上一靠放好了。这时他便将眼睛一翻,白痴痴的眼珠儿就露坦着,好吓人的,几个踉跄步跳下来后,围着桌子转了一个大圈后,又回到了原位后,便将身子歪歪倒倒地往桌上一趴,口里就开始完全变了腔调在说非常难懂的语言,当然大多数是含古代的语言……神来了!大家一个个把香烛点燃,弓着身子拜上三个平平的揖后,就双手端好,又平平地往上举好在额头前,恭恭敬敬地拜着叩着,对着五方五路作完揖后,忙就边“扑嗵”地往地上一跪,边在口里小声地念念有词地祈祷着每个人心里的意思……
围着雷公岭的山脚下面,周围散落着百儿几十户人家,统为陈氏。据说明朝初期,离现在快七百年的时候。当时陈友亮与朱元璋为争天下作朝,在鄱阳湖那里七天七夜的交战中,双方不分胜负。最后,在决战时刻,陈友亮受朱元璋之骗,站在主帅战舰船头上,被炮火击中流血死亡大败后。他手下的大旗手陈德亮已知时局不好,全军必有惨害之灾,自己以后必有杀身之祸,便早早离军出逃。为了躲避追杀,他带着几个妻妃子女,在这山里辗转大半年,才悄悄地逃到了这里。从此他就在这里过着种耕捕猎,与世隔绝的生活。几百年里,经过一代代的繁衍生息,香火下传。因此就留下了这么些后代。
那天正是古历十月十五,从络绎不绝去雷公庙里敬香叩拜的人群里。我们发现了这位瘦高的人,他是谁?他就是我们村子里的陈村长。陈村长陪着一位格外引人注目的山外青年人来了。我们为什么知道他是山外人?因为他的左耳朵上(男左女右),没有被艾蒿香火烙上个“雷”的记痕。据太公发神时助言和村里的老辈人告诉我们说,耳朵上烙上这艾蒿火很重要,这是一个标志,这里年年有雷神发怒时就劈死人的事故出现,如果每个人都烙上了这个标记,雷神爷见了就不会发怒了,就不会劈死人的,这个标志的烙上就等于说大家就给雷神打上了招呼。另外,这个年轻人长得嫩嫩白白的,像水灵灵的豆芽。不是山外人,不是城里人哪里还有长得这么好看的?山里的人天天要晒太阳,天天要干繁重的劳动,他们当然长不得这么美好的。他中等的个子,胖乎乎的四方脸上,总挂着几分微微的笑丝,看上去显得很和善与自然,那黑乎乎的大眼睛,像两颗大葡萄,时时地跳闪着,活力无比。丰满的脸儿两颊上,间或地跳着一颗或两颗稀朗的青春痘,红红的痘顶部细细地隆起,好似被长足蚊咬出的肿团一样,又像小红豆一般。他抿起的嘴角上长着毛茸茸的小胡子,好似淡墨轻抹着的一般。他头上戴着不像我们山里的青年人一样的帽子,他的帽子是用棉麻等线织着的帽子,用细而亮的布做成有檐沿的边、前面平平的,有颗扣子把帽顶拉平下来,和帽檐边连起来,而后面的帽顶笔直地隆着翘起老高。从这个高处向前面很平滑地矮着下来,一直到额门前。我们这些孩子们见着他这帽子就觉得很新奇,但又不好准确地叫出它的名字来,就自然地乱叫着为“狗屄帽”。于是,他一听,把眼睛对我们斜斜地一睨,露出白白的瞳仁后,便笑了起来。他的笑很好看,露出两颗大板牙齿,格外的白,白得发亮,好像咱家的瓷碗儿,挺好看挺亮。然后,他收住笑,向我们解释说,这帽子是叫工人帽,在城里上班,天冷的时候工人们都戴着这种帽子出门。我们都笑着点起头来。临走的时候,他就带着警告和欢愉地说,“啊,下次别这么叫了,记住,这是不文明的话。”我们一听就更加笑起了。文明是什么意思,嗬嗬,谁都不知。山里人的牙齿是黄黄黑黑的,如上了釉斑一样,而且是很细很细的一个。这是为咋儿?我们每天都在细细地观察后来发现,他每天清早,把一个有把的毛毛的勺子拿出来,从一个细细的白白的软瓶里,挤出一点如白鹭的粪便一样的白色黏糊的东西,放在这勺子上,然后往嘴里伸进去,有节奏地在推推拉拉地搅动着,一阵后,又把勺子翻过来,又是开头那样动作着。哎呀,那白白腻腻的泡泡如田坝下的水泡一样,一口一口地涌来,堆得老高,有的掉在地上,有的粘住嘴巴的周边,隆起高高的泡台,可那毛毛的勺子还在口里的两边不断地搅动,泡台还在不断地加高。好一阵后,他便吸了口水,仰起头,呼噜呼噜地甩动着。接着他头一低,于是,一线水就射到了地上,泡泡不见了,只见一口洁白的牙齿露了出来。后来我们也学着他的样子,跑到溪边用些白泥在口里擦着擦着。哎哟,牙齿没白可还流着血,好痛好痛,于是我们就骂起这位城里的哥哥是位大诳子。后来,他那白白胖胖的脸上长着好多好多小痱子似的东西,开始我们以为他是被山里的麻头草皮蚊叮的,后来一问狗屎脑他们这伙,才知冬天里不会有草皮蚊叮人。我们这些孩细鬼们就问他那脸上长着的是叫什么,他告诉我们说是叫青春痘。青春痘是什么意思,不知。我们就叫“骚子”。他一听,忙露出白白的牙齿,再笑了笑说,“不文明,说了是叫青春痘。”文明是什么?我们还是不知道。这时我们想来问他,可他早已离开了。没多久,他那丰满的嘴角边四周长着毛茸茸的细毛更加变得粗了黑了,对,他在一天天成长着。
没多久,他就住进了雷公庙的下殿的那间空着的房子里。离我们家很近。一天,许多大人们在他门口边休息闲聊。他沏着一碗碗茶给大家喝着。有的在说,“你呀,你来这里干什么?有什么能值得你干的?你是神仙不做做凡人,真是不晓得享福,别人是在谷箩里跳在米箩里,而你偏要从米箩里跳到谷箩里。真是在大城市里上班,月月工资照发不误,这样的福谁不愿享,你真是福过了头,享过了头。来这里做事,做了一天就有一天的饭吃。山冲人的劳动吗,是打毛栗的人,今天有打,今天就有吃;明天没打,明天就没有吃。”有的在问,“你的脑壳是不是有问题,想过了头。你是太想得天真了吧?来这里想看看山景吧?看山景这里都还有好多蛇哩,到时你定会被吓哭的。”有的在说,“你好好想一想,静下心来想一想,不要被一时的狂热冲昏了头脑,现在打道回家还不为迟。”这时太公把个烟斗从肩头上一把挖了下来,重重地落在墙根下,接着就把头上的小山包一把摘下盖在横槛的石蹬上。手儿就自然而然地摸了摸胡子后,说,“后生的,你长得比这里的水笋还嫩,比这里的蘑菇还白,能不能受得折?折是什么?折就是磨炼呀。做个和尚的头上还要烧六道火,搓根绳子还要打两个节。你来这里今后就何止这六道火?两个节。我相信你来这里不会长久地待下去的。要走就只能尽个早……”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他听了好一阵后,才把那嘴巴抿了抿后,露出白白的牙齿,在慢慢地说,“一方土地能可养活一方人,我想,在这方土地上能可把你们养活下来,我就不行吗?就算不行的话,我就虚心地向大家学,一定要学到与大家融为一体为止。我既然来了,就一定敢豁出我的心身,我的力量,我的一切,一定要在这里扎下根来。我正像这里的土车一样,车的扁担到了肩上,我尽管往前推,不能让它倒下来。我正是这里一根葛藤搓的绳子,有了韧性不管在上面打上多少个结,我都不会断的,我都经得住的。”这时,坐在那个角落里的村长,边直起着身子,把两条火柴般的长长腿臂立起来,边在说,“这就是个青年,这就是个党员。他立下了志向,他横下了身子,他还怕什么?俗话说,敢向南天门,就不怕见玉帝。秤砣虽小,能压千斤。他的志向就是他的秤砣。”大家一听,顿时就鸦雀无声了。一阵后,大家就哗地散着回家了。
时间在一天天过去,我们与他在一天天加深着交往,没多久时间我们便熟悉起来了。我们都知道他姓刘,名叫新。后来,我们与他完全打成一片了,一天天亲热起来了,相爱起来了。后来,我们总一直叫他刘新哥。他一听到我们的这一呼声,就高高兴兴地应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