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深受恐吓若愚悔又惊 脚踏三船公公何居心

康王府。

朗泽笑吟吟地问:“公公近日可好?”

只听茶杯盖轻轻一响,一个声音传来:“王爷看呢?”

“依我看,脸色不错,心情自然也不错。”朗泽笑道。

“呵呵,”那声音笑道:“我要说出一件事来,王爷的心情,可就不见得好了……”

朗泽依旧笑道:“是么?那我可真要洗耳恭听了。”

“先听好消息,还是先听坏消息呢?”茶杯盖又轻轻一响。

朗泽吃吃地笑道:“先听坏消息吧。”

那声音压低了些,又说:“王爷可要作好心理准备。”

“说吧,”朗泽笑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磨叽了?”

“陈家最近死了一个丫环,”那人故意卖关子,不说了。

“公公真是精明,知道我关心陈家,不过这点破事,用得着你煞有其事么?”朗泽忍俊不禁。

“王爷有点耐心,听我说完,”那声音又说:“这个丫环死后,可是葬在谢大人夫妇墓旁。”

朗泽面色微变,但依然挂着笑容:“公公说下去——”

“没了。”那声音说。

“没了?”朗泽笑道:“不用大惊小怪,也就是一个谢府从前的丫环吧。”

“丫环?”那声音又道:“听说这个丫环身份的确认,是一块云锦布料的外套,可惜,被大火烧得只剩下了那么一小块……”用手比画了那么一下,又说:“再富有的宅院,也不可能让丫环做云锦的外套吧……”

朗泽的眉头轻轻地跳了一跳,笑容有些僵硬起来,却不露声色地问道:“那好消息呢?”

那声音轻轻地笑了两声,说:“就在丫环被烧死的那夜,听说刘家在昭山脚下救了一个女子,跳崖没死已经很悬乎了,但更悬乎的是……”说到这里,又停下了。

“你这人就是这点不好,卖一个关子也就算了,还没完没了了,这样说话你觉着累不?”朗泽慢悠悠地说,似乎是说,你不急,我也不急,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既然来了,哪有不说完话就走的道理。

“呵呵,不兜圈子了,”那声音说:“更悬乎的是,那女子,据说,相貌酷似谢家小姐梨容,几可乱真,不过是个哑巴,好像是父母双亡,从外乡来,投亲不遇而绝望自杀,所幸没有死成,不然,那刘三公子厚木,注定这一世就只能是个傻子了——”

“刘厚木的傻病好了?”朗泽掩饰不住吃惊,那么多名医都束手无策,竟然说好就好了?!

“是啊!听说是看到那个女子,一下子就恢复了正常。所以我才说,一件比一件悬乎……”那声音又说:“刘公子对谢家小姐那是一往情深,因她而病,又因她而醒,这不奇怪,奇怪的是,殿下,你说天下真有这么相像的人么?”

“怎么没有?”朗泽不屑地乜了他一眼,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他又想起,那梨容和当年的雪儿,不就是一样的相貌音容。可是,话虽然这么说,他却不相信,死的那个丫环会是梨容,而刘家收留的那个女子会是真正外乡哑巴。既然公公能把这两件事情连在一起来说,说明起疑的,不仅仅只有他朗泽一人。

“多谢公公告诉我这些,”朗泽沉吟道:“皇上那里呢?”

“皇上让我去一探虚实。”那声音回复。

朗泽幽声道:“那你打算怎么回话呢?”

“皇上因刘家所救之人而生疑,目前最好的回话,就是梨容还在陈家。”那声音道:“不过殿下,有些话该跟姓陈的明说了。”

朗泽想了想,折身从箱子里取出一个黄色的锦包,交给公公:“告诉他,陈家的恩赐因何而来,梨容离开陈家的消息一旦走漏,他就是死路一条。”

公公接过锦包,忽然叹一声道:“也许,这些话,殿下应该早说,那或者,就不会是这样的结果。她若有路可走,怎会寻死……”

“老子饶不了他!”朗泽一改往日的笑脸,杀气腾腾地说:“终有一天,我要把他……”

“等到了那一天再说吧。”公公低声道:“现在他还不能死,这件事情,还必须他来做。”

朗泽点点头。是啊,若是梨容离开陈家的消息走漏,父皇不知又会采取何种手段,他既然可以为了阻止梨容跟朗坤的联系,不惜杀掉谢大人,将梨容充为官奴,如今或者是看在当年雪儿的面子上,暗地扶持陈若愚,为的,就是让梨容嫁给陈若愚,永绝后患。可是梨容孝期未过,婚礼未能举行,这始终是父皇的一块心病。若是他知道梨容离开了陈家,说不定,连雪儿的情分都不会顾及,干脆将梨容一杀了之!

想到这里,朗泽冷汗涟涟。

“你把实情都告诉他,但,别扯上我,还没到我出面的时候。”朗泽切齿道:“好好地吓吓他,不知好歹的东西。”

“是。”公公又问:“殿下,您其他事准备得如何了?”

朗泽锐利的眼光刺过来。

公公凑近前,低声道:“太医说皇上的身体决计拖不过今年,皇上似乎有意,将朗坤的婚礼提前……”

朗泽点点头:“知道了,我心里有数。”

公公没有再吭声,往后退去。

“袁公公!”朗泽忽然,高声叫住他:“用完了还我。”

“当然会物归原主。”袁公公抬头,微微一笑,正是若愚认定的贵人。

朗泽笑着,幽声道:“公公此言差矣,真正的主人,是她而不是我……”

若愚匆匆从内室出来,热情地招呼道:“哎呀,恩公,有失远迎啊——”

袁公公默默地站起身,面上只挂着些勉强的笑意。

“恩公,您这是……”若愚忐忑地问:“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你,错大了去了——”袁公公长叹一声。

若愚脸色大变。

袁公公默然落座,说:“你肯定也知道,没有大事,我不会突然造访,更不会直接出面来见你。”

“出什么事了?”若愚紧张地问。

公公从桌面上,轻轻地将一个黄色锦包推过来。

若愚纳闷地,打开一看,竟然是自己的簪子,不,确切地说,应该是梨容的玉梨簪。他吃惊地望着公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听说,府上最近死了个丫环?”公公拿出了簪子,问话却跟簪子没有一点关系。

若愚心头一惊,隐隐觉得公公的来意跟梨容有关,但,隐瞒不过,还是老实回答:“是的。”

“那死了的丫环,是不是,名叫梨容?”公公的眼光刺过来。

是。若愚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那梨容,可是当年谢大人的女儿?”公公接着问。

“是。”若愚的头低了下去。

“也就是这根簪子的主人,对不对?”公公盯着若愚的脸。

“是。”若愚的头更低了。

公公默然了,许久,才说:“你还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说我是你的贵人,当时我不是跟你说,你的贵人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么?”

若愚愣愣地抬起头来,公公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的贵人,当然不是我。”公公说:“是这簪子的主人——谢梨容。”

啊!若愚震惊!

“事到如今,我也不再跟你打马虎眼,就把实情跟你说了吧。”他徐徐道:“我的那个什么早年的救命恩人的事,全是糊弄你的,真正的原因就是,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受皇上的指令。”

皇上?若愚吓得脸都白了。

“话,要从那年确定和亲人选开始,有人推荐了谢小姐梨容,皇上也召见了她几次,每次,都是派我亲自接送。你住谢家,自然知道梨容的为人,是不喜装扮的,从来进宫,也就插这么一枝发簪,多看几次,我便也熟了。”

“后来,送亲回来,谢大人不知何故,急急就把梨容许给了你,当时皇上还想不通呢,这么出类拔萃的一个女孩子,怎么就配了这么个穷书生?出于对梨容的怜惜,皇上要我时刻留心梨容的情况。”

“后来,你跟梨容起了争端,离家出走,事先我并不知道,因我是金陵人,进宫三十年没回过家,皇上特许我回家陪家人过一除夕,准了三天假。也是巧,我在街上,就碰见了你。当然我不认识你,但我认出了梨容的簪子。于是我收留了你,又跑回去查明了事情的由来,禀告了皇上,皇上说,既然是梨容的未婚夫,就好好关照关照,于是,就有了你朝廷采办的肥差。”

“再后来,谢大人顶撞皇上被斩首,气头过后,皇上有些后悔,就吩咐我,暗地里操办,让你把梨容母女买了回去,以免她们受苦。皇上虽然身体欠妥,却也常常问起梨容的情况。昨儿,不知从哪听到了什么消息,皇上突然问我,听说金陵陈家死了个丫环,梨容可好?”

“我出来偷一打听……”公公猛拍一下大腿,痛心道:“哎呀!你真是该死啊!我可怎么跟皇上回话?我既然救了你,难道,也还要亲手葬送你?”

若愚一听,登时吓得大脑一片空白!

过了许久,才哑着声音问:“恩公啊,我该怎么办啊——”

公公摇头道:“这回,我可救不了你了——”

“恩公!”若愚一头跪下,磕头如捣蒜:“恩公救命!恩公救命!”

公公见他如此模样,也是颇不忍心,冥思苦想了许久,才说:“现在看来,只有一个办法才能救你了……”

“恩公请讲。”若愚好不容易看到希望,怎么会轻易放弃?

“你只能说,梨容还在你家中。”公公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

若愚一愣,忧心忡忡道:“可是,万一皇上……”

“你忘了,皇上,是叫我来查的,”袁公公低声道:“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人情,也不在乎多这一个,不过,你一定要把消息包住,不然,掉脑袋的,可不止你一个了……”言下之意,陪葬的,还有袁公公本人!

若愚忐忑着,却黯然意识到,除了这样,已经别无他法了。他俯首在地,拜道:“多谢恩公指出生路,我一定杜绝消息外传……”

公公蹲下身,附在若愚耳边,咬着他的耳朵说:“再告诉你一个绝密的消息,太医说皇上的身体决计拖不过今年,过了今年,你就性命无忧了……”

若愚连连点头。

接下来的日子里,若愚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严格控制消息外泄。他依旧让小碧住回听香楼,好像还在伺候梨容一般,隔三差五,也让白颜带她出门置办点东西,就像梨容要用的。总之,陈家是死了个丫环,但跟梨容没有任何关系。

日子,就在忐忑之下的平静中度过。

太阳已经下山了,天还没有黑,春日黄昏的寒意从窗口渗进来,若愚一个冷战,这才惊觉,身上的衣裳已经全数汗湿。

“咚咚!”是谁在敲门。

“进来。”若愚说。

白颜拿了一件外套进来,说:“老爷,起风了,天一黑就会凉,还是披件衣服吧。”

若愚没有说话,示意她放下出去。

“早些去吃晚饭吧。按你的吩咐,等你去了饭厅我们才开饭。”白颜还是一副体贴的样子,看他似乎心情不好,也不敢多打扰,就出去了。

“你们吃,不用管我,我没胃口。”若愚淡淡地说。

看着白颜的身影消失在门后,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白颜是爱他的,而他,却不爱她。是的,骨子里,他就看不起她是个丫环的身份,即便他仍旧是个寄人篱下的穷书生,他也没想过要去爱一个丫环。他不得不承认,潜意识中,自己的门第观念跟梨容一样,小姐就是小姐,少爷就是少爷,丫环就是丫环。

他之所以娶白颜,一是因为白颜对他有恩,二是因为要以此来羞辱梨容,至于白颜爱不爱他,他爱不爱白颜,都不是理由。

他其实,渴望得到的,一直都是梨容的重视,梨容的正眼相看,和梨容的爱。因为得不到,所以他才恨。但不管怎么恨,他都无法回避一个事实,那就是,他爱梨容,正因为爱着,所以他的报复行动一直在继续,却一直在迟疑,在摇摆。他渴望看到她,却又害怕看到她,因为一看到她,他就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报复欲望,因为她始终,就是那样一副不屑的神情,一次又一次刺伤他。

袁公公今天的话,彻底击垮了他的自信。他没有想到,不但他的本钱来自谢家,就是他引以为傲的光宗耀祖,也是因为梨容。没有梨容的那根簪子,他早就横死街头了,不是因为皇上对梨容的眷顾,怎么会有他的今天?!

那个卜算师一点也没有说错,照袁公公的话,梨容就是他的贵人。不管他有多么的不甘心,都必须承认这个事实,他因她而承福。

不!不是这样的!

簪子不是梨容给的,是白颜偷的,一切只是机缘巧合,我陈若愚不欠她谢梨容的!就是今天袁公公肯搭上自己性命来搭救我,也是我陈若愚自己的努力和造化,与谢梨容无关!

若愚恨恨地想着,别以为谢梨容死了,我的一切福气就终止了,我偏要证明看看,没有她的存在,我一样可以扬名立万!

谢梨容,我决不向你低头!

他烦躁地将桌上的纸笔一甩,起身走出书房。信步而来,不觉又站到梨园之中。

枝头梨花已经不多,春渐渐去了,梨花也悄然开败。漫天雪白已经不见,满地的残败顿显凄凉。他呆呆地望着一地的落花,骤然神伤,斯人已逝,徒留怅然。恍然中,朵朵梨花重又飞回枝头,一嘟嘟、一串串的白,又幻化成她的容颜,依旧是清清浅浅的微笑,似莲花初绽,带着淡淡的梨花香……

猛然间,他只觉得胸口一阵绞痛,悔恨与思念让他无处遁形。

他曾经想过,在这梨花之下,他们也可以相亲相爱,举案齐眉;他也愿意做一回张敞,为心爱的妻子描一道细细的黛眉;他希望,在这春日的黄昏,拥着她,看梨花满地,来感叹自己的幸福。

可是,他的愚蠢和固执亲手葬送了一切。

如果他不那样报复,不那样针对,不那样刁难,原谅从前,忘掉一切,温柔地对她,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像他梦想中的一样美好?

他找不到答案。

如果有答案,他一定,会比现在更加悔恨。而且,他现在,心里充满了的,不仅仅是悔恨,还有恐惧。是皇上,把对梨容的恩典给了自己,而失去了梨容,皇上或许,就会要了他的命。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一抬头,目光定定地落到听香楼。古朴雅致的小楼,在黄昏中以无言细数岁月的风雨,紧闭的门上,是一把沉默的锁。

那门后,曾有他魂牵梦萦的容颜,美得摄魂掠魄,令他日思夜想。他不会知道,她就是一朵雪白的梨花,被王母娘娘用食指轻轻一点,烙成了他心头的那个梨花印,只要他活着,每一滴血,都要流经这梨花的印,每经过一次,都带给他彻骨的痛,时刻提醒着他,梨花,在他的生命里,永远都不会消失,是永久的烙印,必然要左右他一生的爱恨,一生的追求。

她真的就这样走了么?

母亲的话再次响起在耳边“喜欢她,就好好对她,如果你不珍惜,也许有一天,上天就会把她从你身边带走”……

她选择离开他的生命,因为他不珍惜。

泪水,慢慢地涌出眼底,将黄昏中的梨园模糊……

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深宫里的朗坤,对此一无所知。从梁州回到皇宫,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区别,他始终没有行动的自由。梨容是福是祸,他无从得知,但父皇的手段,令他恐惧。他满怀着对梨容的思念和担心,只能沉默示之。

他默默地走出寝宫,阶梯尽头,是全副武装的侍卫,看见他出门,眼睛里闪出警觉的光芒。他苦笑。

庭院里,是一轮月牙般的上弦月,洁白的月光洒下来,温柔又慈祥。树枝叶片上,都泛着淡淡的光晕,让初夏的夜,显得恬静而迷离。

他静静地闭上眼睛,片刻之间,空气中,就飘来了独特的淡香。那是梨花的香味,是属于她的。这两年多来,每天夜里,他必做的功课,便是闭上眼睛揣想,想她的容颜,想她的笑脸,想她的泪眼,想她的声音,想她想到望眼欲穿。回忆,支撑着他全部的精神。

她定亲了,无所谓;她的绝情信来了,无所谓;她杳无音讯,无所谓。因为他知道,不管做什么,她都是违心的,都是被迫的。他始终坚信,她是爱他的。

有这一点,便足够了。

他睁开眼,望向星空,夜幕中闪亮的星星,像梨容的眼睛,他,悠悠一笑,所有的忧愁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哐!”的一声,尚德宫的宫门忽然打开了,一个公公提着灯笼走进来。

朗坤默默地望过去,是大内总管袁公公,他来,想必是奉了父皇的旨意,又来问那个千篇一律的问题了吧。有什么好问的呢,他是不会答应的。

除了梨容,他谁也不娶!

“殿下。”袁公公轻唤一声。

朗坤默默地坐下来,等他发问。

“皇上问,您想好了没有?是否答应?”袁公公问。

朗坤刚要回答,公公却又说:“请殿下听我把话说完,再回答也不迟。”

朗坤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殿下,这些话,奴才是不该说的,要是被皇上知道,是要杀头的,”袁公公低声道:“但为了殿下,奴才豁出去了,就是死了,也认了!”

朗坤诧异地看过来。

“您一定很想,很想知道梨容的消息吧?”袁公公问。

朗坤一惊,更加奇怪。袁公公,怎么直唤梨容的名字,他们,难道很熟么?我跟袁公公素无交情,他为什么要告诉我梨容的事?父皇将消息封锁得这么紧,袁公公怎会有这么大的胆子?他到底,想得到什么?

“殿下,我可以告诉你梨容全部的事情,但,有一个条件,”袁公公说到这里,停下了,直视着朗坤。

朗坤想了想,问道:“什么条件?”

袁公公悠然一笑,坚决而动情地说:“你一定要当皇帝!”

朗坤一怔,随即笑道:“我要是能当上皇帝,一定保你还是大内总管。”

“原来,殿下以为这是我的所求……”袁公公凄然道:“也是,我一个公公,难道,不是为的这个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