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见色起意

夜深了。

蒋秋仪还在外屋忙着收拾东西,冼青鸿自己坐在卧室窗前,对着桌面上那枚纽扣发呆。

她初来昆明,无亲无故,之前一直借住在蒋秋仪家里。现在虽然在航校有宿舍,但她总回昆明老城,总不能每次都住旅馆。两个女孩子一合计,干脆冼青鸿每月付些房租,在蒋秋仪家里得了个地铺的位置。

门栓一响,这一天就算结束。蒋秋仪洗漱干净,走进屋子和她说话。

“航校怎么样?”

“不怎么样……”冼青鸿脸歪在桌面上,“那些教练机,和我上学的时候比都没什么长进。”

“好飞机肯定紧着前线用呀,”蒋秋仪好声好气地劝她,又问,“你对着那纽扣发什么呆?”

冼青鸿不说话。

“你啊,”蒋秋仪意味深长地瞥她一眼,“看上叶大夫了?”

冼青鸿食指敲敲下巴,更加意味深长地瞥回去,“叶延淮?是长得不赖。”

“我呸!”蒋秋仪笑出来了,“你少和那些部队的男人混在一起,说话像个小流氓似的!”

“本来就长得不赖呀,”冼青鸿倒是理直气壮,“怎么,就许你对陆祁蒙暗送秋波啊?”

“你和我比什么?我那是从小的亲事,又叫青梅竹马。”

冼青鸿一脸被酸倒了牙的表情。

她说:“陆祁蒙哪好啊,犯得上你千里迢迢追到昆明。”

蒋秋仪笑了笑。

“你啊,没喜欢过人。这世界上就是有那么一个人,和别人都不一样,很不一样。”

冼青鸿一脸若有所思。

“是,我觉得叶延淮是很不一样。”她顿了顿,“他比别人都好看。”

蒋秋仪丢了个枕头过去,“睡觉吧你!”

——

冼青鸿刚去航校的时候,大部分学员还在从杭州旧校区转移来昆明的路上。日子过得快,转眼之间,春城飞花,学员到齐,课程也正式开始。

刚听说她来任教,没人不好奇。她可不是花瓶,真刀真枪的揍下来过几架战斗机,名字和那些王牌飞行员一起印在报纸上。

更何况她带过来一架伊16。

这些学生多是怀着满腔报国热忱来的。谁知几经选拔入航校,就被丢在这西南高原,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训练着,连像样的飞机都没见过几架。航校的教练机都是二十年代的老古董,用青鸿的话说就是“扔破烂都嫌铁锈”。

第一次把伊16拉给这些学生看的时候,他们话都说不利索了。冼青鸿坐在一边看着他们把脸贴在飞机身上,笑得肚子直疼。

一个学员问她,“青鸿姐,上前线,就能开这种飞机了?”

冼青鸿叼了根草,“噗”一声吐出来,回答他,“可不,发动机马力将近八百,你们成天念叨那霍克3到它跟前就是只麻雀。”

学员们群情激奋——

“我要上前线!”

“我也要上前线!”

冼青鸿大笑出声,刚想鼓励他们努力练习,身后却传来一阵刺耳的咆哮声。

她脸色冷了下来。

离他们不远处,是另一队受外籍教官训练的学员。航校初搬,内部系统混乱,教练队里留了不少之前聘请的外籍教官。这些人教学水平虽说过关,但对学员的态度却实在恶劣,动辄打骂体罚,还经常说一些侮辱性的语言。

今天不知又怎么了,一个叫高岳的学生触了这位教官的霉头,从早上起就被罚做俯卧撑,到现在还没停下过。

这还不够,这外号“活阎王”的教官不知从哪抽了根树枝,对着伏在地上的学生后背一阵猛抽。

“这王八蛋……”冼青鸿无意识地骂了一声,翻起身就要去和他理论。

“青鸿姐……”几个学员赶忙拦住她,“你……你就别管了。”

这事不是第一次了。她以前插手,报到政训处总得挨处分。后来学生们私下找到冼青鸿,说这种事大家早就心照不宣,只求她以后别在把自己也搭进去。

可就这么看着,未免太过窝囊。

冼青鸿和学员关系再近也是上级,她执意要管,别人总不好强拦。拉扯间,有个人一回头,“噼啪”立正。

“张教官!”

剩下的学员闻声也赶忙站直,人群里一阵齐整的“教官好”。

张翎羽点过头,示意学员散开。

他们虽然都是新兵,但训练有素,片刻间便离开这片场地。临走前,还有几个人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伊16。

冼青鸿被那眼神刺得一阵心痛。

张翎羽扶住她的肩膀。

“你又看不下去了?”他有点无奈,“青鸿,我和你说过,这种事……”

“我知道,见怪不怪,对吧?”冼青鸿深吸了口气,“翎羽,我真是恨死这四个字了。”

她看向那个被鞭打的学员。

“我真想回战场。黑白对错都分明,再大的恨也能一梭子子弹打出去。现在这样,活得没意思。”

张翎羽低下头,似是在品味她的话。狂啸的长风之中,他轻声重复道:“回战场,谁不想呢……”

风将他的话吹散,冼青鸿一个字也没听到。

远处那教官总算结束惩罚,将高岳一个人丢下便耀武扬威地离开了。冼青鸿看他半天没爬起来,急忙跑了过去。

“高岳,你怎么样?”

这叫高岳的学员做了一上午俯卧撑,又被痛打了一顿,早就恍惚得分不清东南西北。此刻见到冼青鸿半跪在他跟前,赶忙振作精神,无奈身上又疼又软,实在爬不起来。

“青鸿姐……”他强颜欢笑,“还行……还行。”

“行什么行?!”冼青鸿把这些学员都当自己亲弟弟,看见他脸色发白早就心疼死了,“翎羽,过来扶人!”

张翎羽可不比冼青鸿,虽然不体罚学员,但一直是他们又敬又怕的对象。恐惧催生力量,高岳一个伏地挺身,竟然自己站了起来。

张翎羽伸出来的手讪讪收回去。

他咳嗽一声掩饰尴尬,问高岳,“他为什么罚你?”

高岳一下就愤慨起来,“他说我……说我操作错误损坏发动机,可我就是按照他教的来的,那明明是机器零件老化出了问题……”

汗水流进衣服里,把伤口渍得生疼,高岳动了动肩胛骨,似是很不舒服。

可即便这样了,他还怕冼青鸿担心似的解释道:“不过,没事,真没事。青鸿姐,你别这样,我不疼。”

冼青鸿“嗯”了一声,低下头,攥着手,指甲把掌心压出一道深深的印痕。

缓了半晌,她伸手将高岳拉到自己身边。

之前没仔细看,现在打量一番他的眉眼,青鸿忽然发现他长得挺像自己弟弟,曾受命于空军第五大队的冼之衡。

心一下就软了。

她说:“你是不是腰上有伤?”

忘了谁和她提的,反正是有这么回事。高岳抓了抓后脑勺,也摸不透冼青鸿打的是什么主意。

“是。”

“没去医院看?”

“嗨,”高岳大喇喇地笑了,“去医院?那得做手术,几个月下不了床,我还怎么按时毕业啊?青鸿姐,你不知道,我着急上前线,急死了。”

“那就硬扛?”

“男人嘛,不就是扛着,没事。”

高岳正沉迷于自己在冼青鸿面前展示自己的男儿气概,却没想到对方下一句话是,“下午休假,我带你去文林街。”

“啊?去文林街干吗?”

“看腰。”

——

茶摊上坐了几个学生。

1938年初,北大、清华、南大在昆明组建西南联合大学,再加上昆明本地的东陆大学等校,昆明城一时有了许多年轻面孔。

这些学生不念书的时候,就跑到文林街上的茶馆酒肆吹牛打牌,偶尔也压低声音谈谈国事。

门外“呜”的一声,发动机的轰鸣震耳欲聋。

一个学生探出头,“这还有烧油车?”

另一个学生把他脑袋摁回去,懒洋洋说道:“航校那帮空军的摩托呗,全昆明城就他们嚣张。”

门外,嚣张的冼青鸿骑着她嚣张的摩托,风一般停到济世堂门前。

叶延淮不为所动。

继上次她跑到他跟前恍然大悟一通紧接着消失,已经过去两个月了。

他只是听说,听说她在蒋秋仪家打地铺,偶尔深夜回去倒头便睡。听说她在航校任教,因为和外籍教官起冲突成天被罚做俯卧撑,上蹿下跳的模样一点也不像重伤初愈之人。

她来那次,蒋秋仪还问他来着,“叶大夫,你今天这是生什么气呢?”

生什么气?

他也不知道自己生什么气。细思来由,大约是因为冼青鸿和人打架。

但是冼青鸿和人打架,到底又关他什么事?

叶延淮这种人,对谁都不关心,对谁都不在乎,人和人之间的界限分得太清楚。

他大概不明白,这事就好比你捡了一只流浪猫。没捡这猫之前,她在街上抓耗子吃剩饭和别的猫打架全都不关你事。可你要是把她带回家,给她梳毛喂食疗伤,她就成了你的猫了。

你见不得她受委屈,见不得她被欺负。你担心她吃不饱穿不暖,忍不住地要插手她的人生。

偏偏这猫跑出去和别的阿猫阿狗打起来了,打完了回头蹭蹭你,再跑就是两个月没回来。你说气人不气人?

两个月过去,你几乎气绝身亡,她居然又若无其事地跑到你面前,手指屈起来,“哒哒哒”地敲桌子。

“叶大夫,”冼青鸿歪着头看叶延淮,“好久不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