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诗品

前言

南朝梁钟嵘《诗品》,是继《毛诗序》之后重要的诗论著作。此后,诗歌专体批评著作代兴,而直接沿用“诗品”命题的,则以署唐司空图所作的《诗品》为肇始。该书将中国古典诗歌的意境和风格分为二十四品,故又称《二十四诗品》。《二十四诗品》历经元、明、清数朝众多文人的转述、刊印、书写、阐释,影响广泛,确立了在中国传统诗学中不可移易的经典地位和核心价值,从而被深深植入人们对传统诗艺的认知结构中。围绕这一经典,通过模仿、续补,又产生了许多衍生性文本。其一是仿《二十四诗品》的象数思维,而有清代黄钺《二十四画品》、魏谦升《二十四赋品》、杨景曾《书品》(二十四首)和现代于永森《诸二十四诗品》(含《新二十四诗品》《后二十四诗品》《续二十四诗品》《补二十四诗品》《终二十四诗品》《赘二十四诗品》)之类著作;其二是仿其以诗论诗的形式而加以续补,其中较著名的有清代顾翰《补诗品》、曾纪泽《演诗品》等,而声名最为藉藉者,乃清代袁枚的《续诗品》。今合署名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和袁枚《续诗品》两种极具特色的《诗品》续著加以译注和评析,以广流传。

受魏晋臧否人物之风的影响,齐梁时期文艺品评也成一时风气,产生了钟嵘《诗品》、庾肩吾《书品》、谢赫《画品》一类著作。钟嵘针对当时文论之著“皆就谈文体,而不显优劣”,诗文编集“逢诗辄取”“逢文即书”“随其嗜欲”“准的无依”“曾无品第”等弊端,而将“九品论人”之法应用于诗歌批评,以“辨章清浊,掎摭利病”为目的,将自古以来诗作者分别等第,各加品评,而著《诗品》,又称《诗评》。因而《诗品》之“品”,兼有品类、品第、品评、品味之意。因乎此,《二十四诗品》甄别二十四类诗歌意境风格并加以描画,《续诗品》区分三十二种创作途径、方法并加以论列,可谓既渊源有自,又推陈出新、各具千秋。虽然两者都不是有严格系统性的理论著作,但因为都深刻触及了审美境界与创作艺术的本质特征,故而向来颇受重视。兹专论《二十四诗品》。

《二十四诗品》将诗的风格境界分为雄浑、冲淡、纤秾、沉着、高古、典雅、洗炼、劲健、绮丽、自然、含蓄、豪放、精神、缜密、疏野、清奇、委曲、实境、悲慨、形容、超诣、飘逸、旷达、流动二十四品,每品各用十二个四字句的韵语,通过意象及意象组合,进行形象鲜明的意境描绘和风格喻托,比如用“雾余水畔,红杏在林”来呈现“绮丽”;用“巫峡千寻,走云连风”来比拟“劲健”;用“晴雪满汀,隔溪渔舟”来展示“清奇”;用“壮士拂剑,浩然弥哀”来象征“悲慨”等等。再如“荒荒油云,寥寥长风”“采采流水,蓬蓬远春”“落花无言,人淡如菊”等等,也莫不以情景交融的玄妙诗境,意示着天长、地茂、人和的美的境界。《二十四诗品》正是以类此的感性化的意象流动,形成极具感兴功能的诗意境界,让读者在意境的感悟中,体悟诗歌多样化的风格特征和审美特质,并从中领会相应的创作技巧。所以,这是一种以境悟理的诗歌风格研究。

正因为如此,不同于一般谈论诗风、诗法的抽象理论著作,《二十四诗品》在诗歌创作理路上金针度人并不是直截了当的,而全是通过充分形象化的意象组合体的象喻功能兴发出来,因而显得托意遥深,不易索解,以致宋代苏轼对司空图诗句就已有“恨当时不识其妙”之叹,直到当代钱锺书仍直言该系列作品“理不胜辞,藻采洵应接不暇,意旨多梗塞难通,只宜视为佳诗,不求甚解而吟赏之”。但不管《二十四诗品》如何意旨难通、见仁见智,有一点读者的感觉是共通的,那就是,作者所论虽“诸体毕备,不主一格”,然显而易见,其中最为作者偏尚的是一种超然物外的境界,一种冲淡、自然之美。这种美往往濡染着一层禅宗道流的清空、冷寂、苍凉的色彩,带有隐遁避世的性质,透现出作者虽眷怀儒家理想,却遭遇现实困境,从而逃禅慕道的矛盾心理和感伤意绪。

而《二十四诗品》的作者究竟为何人,目前尚有争议,迄无定论。大体而言,其著作权有司空图说、怀悦说、虞集说等等。

就经见文献及相关研究成果看,《二十四诗品》最早见于元人所编诗法类杂纂中,作为杂纂的一部分,并未署作者名姓。直到晚明,才单独析出,题唐司空图作,极受明清人爱重,钱谦益、贺复徵、毛晋、龚鼎孳、王夫之、王士禛、袁枚以及康熙帝、乾隆帝等都曾论及或征引,影响极为广泛。如清初贺复徵《文章辨体汇选》在前人文体分类的基础上,新增的文体类型就有“品”,明确以钟嵘《诗品》和题为“唐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来辨明该体类。王士禛认为“晚唐诗以表圣为冠”,并以《二十四诗品》系于司空图名下,且取其中“采采流水,蓬蓬远春”“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二语,以为诗家之极则。康熙御定《全唐诗》亦将《二十四诗品》属之。《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更是肯定地说:“唐人诗格传于世者,王昌龄、杜甫、贾岛诸书,率皆依托,即皎然《杼山诗式》,亦在疑似之间。惟此一编,真出图手。”并举其《与李生论诗书》中语“噫!近而不浮,远而不尽,然后可以言韵外之致耳”与《二十四诗品》相参证。清人著作如孙联奎《诗品臆说》、杨廷芝《廿四诗品浅解》、杨振纲《诗品解》以及无名氏《皋兰课业本原解》、无名氏《诗品注释》等,虽止于考释词义、分析义理,然无不将该作品著作权归之于司空图。

司空图(837—908)系晚唐诗人、诗论家。字表圣,河中虞乡(今山西永济)人。咸通十年(869)进士,于僖宗时知制诰,为中书舍人,旋解职去,避居中条山王官谷,建休休亭,栖遁山林二十余载。有“侬家自有麒麟阁,第一功名只赏诗”之句,可见其为人。晩自号知非子、耐辱居士。朱全忠篡位,召司空图为礼部尚书,不赴,绝食而死,年七十二岁。所著有诗文集《一鸣集》三十卷,今散佚不全,流行者仅《司空表圣文集》十卷、《诗集》五卷,有《四部丛刊》本。司空图“遇则以身行道,穷则见志于言”,治世则出、乱世则隐、国亡身殉,被称为“晚唐完人”。他曾仿照“昭明妙选”,以“振起斯文”为目的,编选《擢英集》以反映晚唐的审美趣味和流行风尚。《御定全唐诗录》谓“司空图辈,伤时思古,退己避祸,清音泠然,如世外道人”。纪昀《田侯松岩诗序》亦曰:“司空图分为二十四品,乃辨别蹊径,判若鸿沟。虽无美不收,而大旨所归,则在清微妙远之一派,自陶、谢以下,逮乎王、孟、韦、柳者是也。”的确,司空图晚年避世栖遁,体悟道境、了悟诗意、感悟诗美,一意于诗,与《二十四诗品》所透露的抒情主体的闲逸净静之气及对天人合一的诗意宇宙的向往追慕之情恰相兼融。其本人诗作之常用意象和意境所体现的审美敏感区,亦与《二十四诗品》的诗美追求颇为吻合。

然陈尚君、汪涌豪于1994年发表《司空图〈二十四诗品〉辨伪》一文(《唐代文学研究》第六辑),对《二十四诗品》的著作人提出异议,在学术界引起广泛讨论。陈、汪之文认为,《二十四诗品》最早见于明代景泰年间嘉兴人怀悦所编《诗家一指》,明末始有人将之从中单独析出。苏轼《书黄子思诗集后》说:“唐末司空图崎岖兵乱之间,而诗文高雅,犹有承平之遗风……盖自列其诗之有得于文字之表者二十四韵,恨当时不识其妙。”受此说的误导,故署以唐司空图之名行世。陈、汪之文主要提出以下几个重要观点:一是《二十四诗品》的审美取向与司空图本人的创作大相径庭;二是从司空图去世后七百年间,从未有人提及或引录过此著;三是唐宋人习称近体诗一联为一韵,苏轼所谓司空图“自列其诗之有得于文学之表者二十四韵”,当指司空图在《与李生论诗书》中列举的其本人得意诗作二十四联,而非《二十四诗品》;四是《二十四诗品》为明末人从《诗家一指》中析出后伪托司空图之作以行世,而《诗家一指》的作者是明代景泰间的嘉兴人怀悦,故《二十四诗品》自然出于怀悦之手。

陈、汪之文一出,在学术界引起轩然大波。此后论者纷起,各执一端。如张健《〈诗家一指〉的产生时代与作者—兼论〈二十四诗品〉作者问题》(《北京大学学报》1995年第5期)就同意陈尚君、汪涌豪所提出的《二十四诗品》非司空图所作而出自《诗家一指》的观点,但认为所谓明代怀悦创作包括《二十四诗品》在内的《诗家一指》的观点是错误的。理由是明初赵㧑谦《学范》已引用过《诗家一指》,较怀悦的时代早七十余年,故怀悦不可能是《诗家一指》的作者。张健之文还考察了《诗家一指》的不同版本系统,认为史潜刊《新编名贤诗法》下卷载有题名为虞集(1272—1348)的《虞侍书诗法》,更接近《诗家一指》原貌,从而认为《诗家一指》可能改编自《虞侍书诗法》,故《二十四诗品》的作者有可能是元代的虞集。而蒋寅所撰《关于〈诗家一指〉与〈二十四诗品〉》(《中国诗学》第5辑),虽赞成张健的考证,但认为所谓《虞侍书诗法》的作者虞集也可能是伪托的。赵福坛撰《司空图〈二十四诗品〉研究及其作者辨伪综析》(《广州师院学报》2000年第12期),赞成《诗家一指》出元人之手,但认为那是元人编辑的以供诗学启蒙用的诗法类著作,内容杂采前人之说,故并不能因此而否定其中的《二十四诗品》出司空图之手。查屏球《〈二十四诗品〉的另一传本—〈枝指生书宋人品诗韵语集〉考辨》(《南京师范大学学报》2004年第4期)则认为,清初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中所录的《枝指生书宋人品诗韵语集》是《二十四诗品》的又一重要传本,其中有祝允明与冯梦祯跋语,一则表明所谓司空图作《二十四诗品》之说在当时(万历三十一年,即1603年)尚不流行;二则从文献标题说明《二十四诗品》是由宋代流传下来的;查氏认为以王士禛为代表的清初诗家多认定司空图作《二十四诗品》之说,与他们维护钦定《全唐诗》的权威性相关。王步高《司空图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据《司空表圣文集》中《擢英集述》一文,认为《二十四诗品》当为司空图所编分类唐诗选集之赞词或引语。这一观点由于《擢英集》未见著录或称引,故目前并无足资佐证的文献依据。面对种种质疑、驳难和新论,陈尚君又有《〈二十四诗品〉伪书说再证—兼答祖保泉、张少康、王步高三教授之质疑》一文(《上海大学学报》2011年第6期),重申其观点。

总而言之,陈、汪之文发表后,赞成者、推助者、质疑者、辩驳者、别加考证另出新说者络绎,所论都不无道理,然亦多有推测之词。在论争各方相持不下,而至今仍无新的第一手文献可以直接否定司空图著作权的情况下,笔者只能赞成邵盈午在《诗品解说》中所谓《二十四诗品》“最有可能的作者是司空图”的观点,更赞成宇文所安所谓“如果此书确实是伪书,那它肯定是中国文学史上最不朽、最有影响和最成功的伪作之一”的论断。故而在此只介绍相关论争之大端,不再展开讨论。

由于《二十四诗品》作者之争尚无定论,笔者在题解该著作时,只能尽量避免使用传统的知人论世、言为心声、文如其人等“作者论”的解读方式,而更多地把它当成是一个自足的文本系统,注重文本内部挖掘,从语言、结构、形式入手,通过对其以境悟理的言说途径的推演,掘发出隐含于文本深层结构的意蕴。

本书主体内容曾收入2019年中华书局版“中华经典诗话”丛书中。此番译注,除对原字句注释、单篇评析按“中华经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译丛书”的体例要求加以调整、修订外,又根据对等原则,以诗歌的体式,用现代白话与浅近文言相结合的语言,对原文本进行了今译,以便读者能跳脱字句训释的繁琐支离,而对隐微幽曲、温雅蕴藉的原文本有一个尽可能平易圆融的诗化把握。为此今译时对诗句作了必要的稀释,原一句对等地译成一句,而原四字短句译成现代汉语十字句;偶数句押韵,尽可能用原韵;原本对偶的句子,译作也相应地移植对偶的形式。在句法的选择上,是用线性陈述型句式,还是用点面结合的意象化描述语言,也尽可能仍原诗之旧。在每品的评析后,各附上数首符合该品风格特点的古诗词经典名篇作为例证,以供读者深入体会和感悟此品风格。

历代研究《二十四诗品》,对之进行释解者不少,其中清人著作如孙联奎《诗品臆说》、杨廷芝《廿四诗品浅解》、杨振纲《诗品解》以及无名氏《皋兰课业本原解》、无名氏《诗品注释》等,而现当代有关研究成果更是不少,主要有:郭绍虞《诗品集解·续诗品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乔力《二十四诗品探微》(齐鲁书社1983年版),詹幼馨《司空图〈诗品〉衍绎》(香港华风书局1983年版),祖保泉《司空图诗品解说》(安徽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赵福坛《诗品新释》(花城出版社1986年版),曹冷泉《诗品通释》(三秦出版社1989年版),王润华《司空图新论》(台北东大图书股份有限公司1989年版),刘禹昌《司空图〈诗品〉义证及其它》(武汉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张国庆《〈二十四诗品〉诗歌美学》(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年版),罗仲鼎、蔡乃中注《二十四诗品》(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等。笔者的译注,《二十四诗品》文本以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文章辨体汇选》所录《二十四诗品》为底本,以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说郛》所收《二十四诗品》、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式古堂书画汇考》所收《枝指生书宋人品诗韵语卷》相参校。笔者在解读《二十四诗品》的过程中,对上述前人成果多有参考引用,限于体例,也为免繁琐,恕不一一注明具体篇次页码,在此谨致谢忱。另外,在本书补充修订的过程中,中华书局宋凤娣编审提供了许多很有价值的建议和切实的帮助,在此也深表感谢!

由于《二十四诗品》特重言外之意、味外之味,托意遥深,人言言殊,不易确解,限于本人的感悟能力和认知水平,所作译注和评析,难免有失当之处,敬请读者批评指正。

陈玉兰

于浙江师范大学江南文化研究中心

2023年1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