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人一旦闲着就会滋生烦恼。
忽一日,宝玉觉得不自在起来,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来进去只是闷闷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园中那些人多半是女孩子,正在混沌世界、天真烂熳之时,坐卧不避,嘻笑无心,哪里知宝玉此时的心事?
宝玉心内不自在,便懒在园内,只在外头鬼混,却又痴痴的,状态明显不对。
茗烟见他这样,因想与他开心,左思右想,想到的皆是宝玉玩烦了的,不能开心,惟有一件,宝玉不曾见过。
“就这个了。宝二爷看了肯定喜欢。”
想毕,茗烟走到书坊,把那古今小说并那飞燕、合德、武则天、杨贵妃的外传与那传奇角本买了许多来,引宝玉看。
“竟这般精彩?”
宝玉何曾见过这些书,一看见便如得了珍宝。
茗烟又嘱咐他:“爷不可拿进园去,若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着走呢。”
宝玉哪里舍得不拿进园去?
踟蹰再三,单把那文理细密的拣了几套进去,放在床顶上,无人时自己密看。或随身携带,无聊时便看几眼。
那些粗俗过露的,则藏在外面书房里。
“二爷!潇湘馆到了。”思索间,袭人的声音响起。
贾宝玉抬头一看,入目的是一带粉垣,里面数楹修舍,有千百竽翠竹遮映。
“咚咚咚!”
贾宝玉心脏跳动起来。自己跟林妹妹就像那书里的主角,不知何时才能修成正果。
“嗯。”他点了点头,抬脚进入馆中。
入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两三房舍,一明两暗,里面都是合着地步打就的床几椅案。
房门下,紫鹃、雪雁正手挽手低头说话。
“宝二爷来了!”
她们见宝玉进院,紫鹃迎了上来,雪雁则入屋禀报。
“林妹妹可还好?”紫鹃一上前,宝玉便忍不住问道。
紫鹃笑道:“二爷放心吧。姑娘如今身体好得很。就是常在屋中有些烦闷。”
很快,贾宝玉在紫鹃的带领下进入小院。
一入屋,他便见一个身材苗条、曲线玲珑、柳眉星目、面带愁容、如画中仕女一般的女孩坐在月亮窗前,望向后院。
“林妹妹!”
贾宝玉眼睛睁大,激动的走上前去。
“宝二哥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事?”林黛玉回头,笑语盈盈的道。
贾宝玉在林黛玉身旁坐下,他学着书里的主角,亲昵的道:“我在屋中实在无聊的紧,料想妹妹定也如此,便过来做伴。”
黛玉闻言,本能的觉得怪异,可又说不出什么来。
“哦?你说说怎么解乏?”黛玉笑道。
贾宝玉早有准备,将藏在心中的笑话讲与黛玉听。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渐渐没了说话的兴致,便各坐在一边看书。
贾宝玉嘴角勾起笑容,能待在林妹妹身边,他便觉得心满意足了。
抬头,见袭人、紫鹃几人远远的坐在门边说话,林妹妹也没注意自己,贾宝玉拿出藏在怀中的《会真记》,从头细玩。
倏尔,宝玉入了神,一时间忘记周围状况,全身心投入到书本之中。
“你在看什么书?”忽然,林黛玉清脆的声音响起。
宝玉见问,慌得藏之不迭,便说道:“不过是《中庸》、《大学》。”
黛玉笑道:“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赶早儿给我瞧瞧,好多着呢。”
宝玉看向门边,见门口无人,许是都出去玩了。
便低声道:“好妹妹,若论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别告诉人去。真真这是好文章!你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
一面说,一面递了过去。
黛玉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看,不过一顿饭工夫,将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
她平时看的都是父亲林如海珍藏的名家经典,何时看过这样的闲书,此时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的记诵。
宝玉凑过来,笑道:“妹妹,你说好不好?”
黛玉回神,看向宝玉认真答道:“果然有趣。”
宝玉见林黛玉喜欢,心中大喜,以为黛玉跟他秉性相投,不禁放荡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真真是天作之合。”
“???”
黛玉听了,不觉带腮连耳通红,登时直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两只似睁非睁的眼,微腮带怒,薄面含嗔,指宝玉道:
“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还学了这些混话来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
说到“欺负”两个字上,早又把眼睛圈儿红了,转身就走。
宝玉着了忙,向前拦住说道:“好妹妹,千万饶我这一遭!原是我说错了。若有心欺负你,明儿我掉在池子里,教个癞头鼋吞了去,变个大王八,等你明儿做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的时候,我往你坟上替你驮一辈子的碑去。”
说得黛玉嗤的一声笑了。一面揉着眼,一面笑道:“一般也唬得这个调儿,还只管胡说。‘呸!原来是苗而不秀,是个银样镴枪头。’”
宝玉听了,自觉得了把柄,笑道:“你这个呢?我也告诉老祖宗去。”
黛玉瞪向宝玉:“你说你会过目成诵,难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么?哼!我不狠一点,你当我是玩笑话。”
“今儿这事我当你是无心之过,下次再这样,我保管告诉舅舅、舅母。”说着,林黛玉冷哼一声。
她这个表哥最近越来越怪了,竟对自己这个亲表妹产生了心思。
‘我……我一直拿他当哥哥啊。不能让这事再延续下去。否则早晚惹出祸事来。’这么想着,林黛玉将宝玉推出门外。
“你现在就走,再让我看到你说这样不着调的话,我绝不饶你。”
“砰!”
话声落下,房门随之关闭。
“林妹妹……”贾宝玉一脸惊愕,没想到黛玉如此决绝。
这……跟书里不一样啊……
“宝二爷!”袭人、紫鹃等见状,围了上来。
“宝二爷,你跟我家姑娘怎又吵起来了?”
贾宝玉正要解释,忽想到这事不能在丫鬟面前说。
他张了张嘴,最后说道:“我又说错了话。惹林妹妹生气了。”
说着,他轻敲房门,求饶道:“林妹妹,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不敢乱说话了。”
屋内没反应。
“那……妹妹你先消消气,等你气消了我再来登门道歉。”
他有心提醒黛玉不要将《会真记》的事说出去,又怕说得太明显,被人发现,最后一步三回头的离开潇湘馆。
“二爷,你怎又惹林姑娘生气了?林姑娘也是,怎就那般容易气恼?”路上,袭人忍不住问道。
贾宝玉摇头,“是我说错话了。我不该跟林妹妹说这些的。我以为林妹妹……”
这一世,因感情不到位,贾宝玉单方面使力,很多事都弄巧成拙。
贾宝玉几次试探,两人不但没变得亲进,反而不知不觉间疏远了不少……
这一刻,他隐隐有一丝明悟,“看来林妹妹是真不喜欢自己……”
“一直都是我自作多情了。”
接下来一段时间,贾宝玉变得沉闷,平时不出门,连话也少了。
这可让怡红院的丫鬟以及贾母王夫人担心坏了,想方设法的逗贾宝玉开心。
袭人更是找到黛玉大丫鬟紫鹃:“紫鹃妹妹,我看二爷这事八成跟林姑娘有关。他们一直这样不是办法,你看能不能劝劝林姑娘,跟二爷和好。”
潇湘馆。
紫鹃想到今儿袭人对自己所说的话,犹豫再三,终于向林黛玉说了这事。
林黛玉听完,气恼的放下书本,“我前几日不是已经跟宝二哥说了吗?是宝二哥自己的问题,现在怎成我的错了?”
“姑娘……”紫鹃闻言,声音低了下来。
林黛玉则眼眶通红,“若不是我如今寄人篱下,哪用受这等委屈?”
当天下午,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黛玉还是到怡红院又找了宝玉一次。
“宝二哥,你这模样做给谁看呢?现在园里都在传你这样是因为我?”
“怎的?要我将这事的前因后果告诉舅舅、舅母吗?还是我向你认错,我就活该听你说那些疯言疯语?我住在贾家就活该受你这样的气?”
这一世,或许是不再像原著里一般体弱多病的缘故,林黛玉性格活泼了一些,性子也变得直接了不少。
“我……我哪有这个意思?林妹妹你冤枉我了。”贾宝玉闻言,眼睛睁大,呆愣在原地,清醒过来后第一时间喊冤。
“我就是心里难过,哪里想这么多。”
“哼。又没想?是了。你是荣国府的二爷,生气就生气了。哪用在意我们的感受?我们受影响又跟你有什么关系?”林黛玉却不忍了,宝二哥的性子她最清楚,他若能为别人多考虑一分,也不至于惹出这么多事来。
“我……我……唉!”贾宝玉长叹一声。
今儿这状况,林妹妹是真恼了。自己怎就没想到这事会对林妹妹造成影响呢?
林黛玉压制住心中安抚宝二哥的想法,起身坚定的道:“总之该说的都说了。你再这样我就将这事告诉舅舅、舅母。”
“林妹妹……林妹妹,我知道错了。我这就像以前一样读书、学习,绝不影响妹妹,妹妹别恼了好不好?”贾宝玉急忙拉住黛玉。
“那就要看你以后到底有没有改变了。我可不会再受你欺负。”黛玉一摆手,走出房间。
贾宝玉看着远去的背影,缓缓放下双手。
最后,他抓住胸前的通灵宝玉,“通灵宝玉……通灵宝玉,你连林妹妹都哄不好,我要你这劳什子玩意有什么用?”
说着,他扣下通灵宝玉,就要摔。
最后,他想到林黛玉刚刚的话,将通灵宝玉摔在了床铺之上。
“二爷!”
“二爷……你跟林姑娘?”
袭人、麝月听到动静,跑进屋内。
贾宝玉忙将通灵宝玉藏好,道:“林妹妹有事回去了。”
“袭人,端盆热水来,我要洗漱一番。”
……
经过黛玉这一闹,宝玉终于稍稍长大了。
他藏下心中悲痛,像往常一样上学读书,打闹嬉戏,虽偶尔露出一丝忧郁,众丫头却未注意。
贾母、王夫人也只当他长大了,有了心事。
林黛玉见贾宝玉果真发生改变,松了一口气,两人关系渐渐恢复。
不过那一丝裂痕却再也难以愈合。
……
三月的神京,春天即将过去,天气慢慢变热,大观园里的丫鬟们都已经换上单薄凉爽的衣裳。
秦钟悠闲的走在大观园的小路上,散发着青春气息的少女们,纷纷向秦钟问好。
倏尔,走到沁芳闸桥那边桃花底下,只见一阵风过,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得满身满头满地皆是。
秦钟要抖将下来,正踟蹰间,只听背后有人说道:“你在这里作什么?”
秦钟一回头,却是林黛玉来了,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内拿着花帚。
这是……黛玉葬花?
秦钟眼睛一亮,没想到自己会遇到这个情节。
他笑道:“来的正好。我正担心踩着这些花呢。快帮忙把这个花扫起来,撂在那水里。免得被我踩了去。”
黛玉摇头,“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遭塌了。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它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
黛玉不同意,上前小心的将秦钟身上的花瓣扫下装在绢袋中。
她的动作很轻,可落在秦钟身上却酥软瘙痒,让秦钟一下子红了脸,心脏砰砰跳动。
邻家有女初长成。
几年时间,不知不觉的黛玉已经长大,如今她身材纤巧玲珑,那股娟秀风流的神韵愈加突显。
“林姑姑说的是。刚刚是我想岔了。”秦钟呆愣了一会,然后深以为然的点头,同林黛玉一起将身上的花瓣拾起。
黛玉有些懊恼,刚刚看到钟哥儿,心里高兴便忘了避讳,如今站在钟哥儿身前,玉手在钟哥儿挺拔的身上滑过,目光时不时看到他愈加硬朗的俊脸,心脏不由跳动起来。
钟哥儿……钟哥儿如今比几年前看着顺眼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