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子在家里坐立不安,到处游荡,不知不觉走到了有着怀旧风格的典雅客厅。庭院里种着香榧、枫树、石斑木等植物,装点得非常幽静古朴,周围的环境也十分闲寂,让人难以想象这里竟然处于市中心。竹篱笆的外面,江田还在用软管冲水刷着汽车,能清晰地听见水流哗啦哗啦的声音。
换鞋的地方由石头砌成,庭院里还铺着布满青苔的踏脚石。石头之间的缝隙里长出了蕨类植物的嫩叶。烟熏竹节搭成的濡缘[1]前面放着一个朴实无华的圆石洗手钵,周围长满了南五味子,枝叶间透出新叶的嫩色,格外明艳动人。木蜡树耸立在房子旁边,树荫罩在按照茶室风格建造的宽房檐上。
换上一双在庭院里散步用的木屐,伸子穿着白袜并起脚,望着客厅外头有些荒芜的庭院。
一个人静静地看着家里的庭院,伸子才深刻地意识到,这些年来佐佐家的变化真是太大了。
这些变化从她眼前的这座庭院就能看出来。伸子小时候,整个家是茶室风格的建筑。从大门到房前,还有通往厨房的小路,极具风雅,质朴可爱。而这几年,因为庭院里要停放汽车,大门口的小路被铺上了石板,还根据车库的位置,把通往厨房的路也拓宽了。因此,客厅外头庭院的进深缩小了不少。原本庭院设计得很周密,在石灯笼和枫树、松树等植物背后,有一块能够容纳一个人的砂石地。而现在,为了让汽车通行,这些区域都被破坏了。园丁重新布置了庭院,将石灯笼向庭院中间的方向搬了一点。失去了松枝的庇护,直接从枫树下枝露出来的石灯笼,孤零零地立在那里。为了追求视觉上的均衡,又随意地栽了一些常绿植物。而石灯笼就那么形单影只地竖在庭院的正中央,好像在哀叹自己的处境多么悲哀。
伸子的父亲是一位建筑设计师。这可真是医者不养生。建筑师自己家里弄成这副样子,大家竟然毫不在意。伸子觉得,佐佐夫妇已经失去了早年对生活的重视与热爱。这间回廊上方带屋檐的八帖大的简陋房子,以及屋外的庭院,正是他们当下心境的写照。
伸子二十岁左右的时候,尚未出阁,还是这个家里的大小姐。那时候的客厅里总是人来人往,高朋满座。墙上贴着浅蓝色和白色条纹的壁纸,浓浓英式风情的飘窗下放着做工精细的木椅。那时候还是明治四十年代[2]初期,伸子的父亲也还是个四十多岁的建筑师。他极尽所能,将金钱都花费在打造自己设想的西式客厅上,对每根柱子都非常讲究。每到树木长出新叶的季节,飘窗上的玻璃就会映出沉静浓郁的新绿,这一美景让少女时代的伸子醉心不已。
过去家里到处都放着带海绵的坐垫。时光荏苒,房间的布置已经不复当初。有一段时间,佐佐家里摆放着一个专门展示陶瓷收藏品的柜子,还有镶嵌着美第奇家族纹饰的豪椅等。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日本的经济急速发展,全国各地都开始兴建各种大型建筑。面朝丸之内广场的左右两角,东京最早的钢筋混凝土高层建筑建了起来。那个工程就是由佐佐泰造和今津博士合作经营的建筑设计事务所设计和建造的。
伸子二十岁的时候,父亲带着她去了纽约。促成这趟旅行的首要条件,就是建筑师父亲借着日本经济腾飞的东风,能够在更广阔的领域施展拳脚。当时年仅二十岁的伸子无法理解其中复杂的关系,她只是一心想摆脱父母的管束,成长为一个独立的人。她在纽约结了婚,对方是一个学习东洋语言的学生,名字叫作佃。这场婚姻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但是当时符合伸子想要独立生活的迫切愿望。更重要的是,她一直对母亲谋划的“门当户对”的社交式婚姻心存恐惧。伸子想要认真从事的文学创作,无法在那样的婚姻生活中有所产出。对于这点,作为女人的伸子心知肚明。但是如果不结婚,那么不知道要持续到何时的“大小姐”生活的痛苦和尴尬,也让伸子无法忍受。从十八岁到二十岁的两年间,她已经有了深刻体会。
伸子从前年开始和女性朋友吉见素子一起生活。她和佃的婚姻破裂了。现在她住在驹泽;但之前结婚的五年,那段充满了痛苦挣扎的时间,伸子从她和佃一起生活的家里逃出来的几天或几个月里,她也并不总是在养育自己长大的佐佐家度过的。自从和佃分手,开始写自己的作品之后,伸子第一次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书桌,就在老松町的巷子深处,一家裁缝铺的二楼。小庭院里的南天竹结出的白色果实落在根部,就像许多小纸屑掉落在那里一样。庭院的另一边可以看到寺院里的松枝。每天早上都能听到住在附近的人们使用公共自来水的声音。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晚归的路人踩着木屐走过水沟盖板的声响,久久地回荡开去。伸子经常在起居间里品尝女房东做的土佐烤鱼。里屋是个八帖大的裁缝间,并排坐着五六个来做工的姑娘,她们手中针线飞舞,时不时小声聊几句。就在这间铺子的二楼,伸子决心真正开始创作生涯,不停地写着小说。疲惫的时候,她就换上棉睡袍,躺在火盆旁边。铺在身子下面的漂亮薄毛呢垫子是素子送给她的。屋里堆满了从佃那里寄过来的书。伸子写小说的收入,加上素子作为某家杂志社的编辑拿到的月薪,支撑着两人开始了共同的生活。
最近这两三年里,伸子的生活状况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帧又一帧,变换着生活情景。在这段时间里,佐佐家也发生了很多变化。但是这种变化的方式,是不知不觉间一些琐碎的细节在慢慢改变,等回过神来,才会惊讶地发现早就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佐佐泰造很健康,生命力旺盛,拥有那种奋力拼搏的男人身上特有的恬淡。他虽然把那张带着美第奇家族纹饰的椅子视若珍宝,经常抚摸擦拭,但是绝对不会将其束之高阁。有时伸子来家里,全家人围坐在一起聊着天,泰造就会坐在那张十五六世纪的椅子上。
“真是敬佩过去那些人的忍耐力,能忍受这么不舒服的椅子。这么看来,技术的进步还是非常重要的。”
不知是用怎样的工艺制作的,扶手前端圆形的部分嵌有好似一圈一圈缠绕上去的细致纹饰。泰造一面说着话,一面把玩着那里,弄出清脆的声响。
“爸爸,给我们表演一个《哈姆雷特》吧,您不是得了欧文老师的真传嘛。”
泰造把和式棉袍脱了下来,斜挎在一侧肩膀上,继续坐在椅子上,一脸沉痛地单臂抵着前额,然后念出了那句耳熟能详的著名台词:“To be or not to be。”这位“哈姆雷特”身体蜷缩着,圆圆的脑袋顶部已经秃了。他脚穿一双藏蓝色的毛线袜,两条小短腿交叉着。他面色红润,还能看到刚刮完脸后的胡茬。一副东北[3]人的长相,却见他微微歪着头,烦闷地念叨着“To be or not to be”,那个样子实在让人忍俊不禁。伸子也忍不住掩面大笑起来。
“该奥菲莉亚出场了吧?爸爸,奥菲莉亚来啦!我来演奥菲莉亚。”伸子弟弟妹妹们起哄道。
“真是不巧呢,我就学到了这些,然后欧文老师家就来客人啦。奥菲莉亚还没出场。”
“哎呀爸爸!怎么总是耍我玩呢!”
多计代坐在沙发上,露出一脸可笑且略带不忿的表情。穿着白袜的脚趾动了动,她也附和着责难道:“你们的爸爸呀,就是会糊弄人。”
母亲多计代偏爱那些悲壮而沉重的故事情节,她完全无法理解泰造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竟然能用这种游戏的姿态表演《哈姆雷特》。她也不懂为什么女儿会乐得前仰后合,只觉得这两个人对人生都抱着玩乐的态度。
关东大地震[4]之后,日本政府为了促进经济复兴,有一段时间取消了汽车购置税。
“如果要买车,现在可真是个好机会。”
那时经常回家的伸子也和父母、弟弟们凑在一起,翻看了好几家汽车销售公司的产品目录。
“光是多计代出门包车的费用就很厉害了,而且我也不知道会不会经常开……不过,一定不能买豪华轿车哦。咱们家的大门太窄,豪华车开不进来。”
经过好几个晚上的讨论——伸子不在场,不甚清楚,他们最后决定购买一辆英国产的比恩轿车,又雇用了身材矮小、做事规矩的司机江田。江田原本是个机械工人,他的样子和性格都与小巧又低调的黑色比恩轿车相得益彰。不过,江田也是个非常有原则的男人,刚来佐佐家的时候,他坚决不收雇主家给他的工作服,约定穿泰造的旧衣服就行。每天早上八点,小个子的江田都戴着陈旧的鸭舌帽,踩着非常悠然自得的步伐来佐佐家上班。
现在,看着在竹篱笆外面手拿软管清洗汽车的江田,伸子莞尔一笑。她又想起了一件父亲的好笑逸事。泰造出生在米泽[5],在那里,i和e的发音与标准发音是相反的。虽然写出来一样,念出来却是相反的发音。家里刚刚雇来江田开车的时候,泰造对伸子说:“这个新司机,人真不错,他姓井田[6]。”
伸子就认为江田的姓是井田,也一直这么叫他。
直到有一天,伸子收到父亲给她的红包。
“把这个给井田。”
伸子一看,发现袋子上写着“江田”,便问泰造:“啊呀!爸爸,咱们家司机不是叫井田吗?”
“对呀,井田嘛。”
“……”
伸子笑得直不起腰来,她伸手越过父亲的肩膀,把手里的袋子放在他眼前给他看:“父亲,你看看这个,怎么念……”
“不就是念‘井田’嘛。”
这件事一时间成了佐佐家的一个笑谈。要是谁闹出了乌龙,其他人就会笑话道:“你看,又来个井田。”
对于一个家庭来讲,有车这件事会给整个家庭的生活带来很大的影响。像日本这样的国家,并不是每个家庭都可以为了出行方便而购置一辆福特汽车的。家里有一辆汽车,哪怕是非常不起眼的比恩小轿车,那就不仅仅是给自家用的代步工具,还是拥有一定社会地位的表现。
佐佐还是一直都把江田叫成井田。不过为了在车多嘈杂的地方让江田容易分辨喊他的声音,佐佐特别准备了一个像警笛一样的小哨子。他一吹,江田就把车开过来。从早到晚坐着小轿车出行,佐佐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大了。
每天一早,江田先开车把佐佐送到建筑事务所,然后把车开回家,接下来就是多计代用车的时间。等到把外出的多计代接回家,江田又要开车去事务所接佐佐。小轿车自是稀罕,多计代几乎每天都要用车。但是今天这个时间,江田却在轻松地洗车、做保养。对于江田来说,这也许是他偶尔想要的午后休闲时光吧。
伸子独自一人,望着那个突兀地摆放在客厅院子里,几乎被人遗忘的石灯笼,心中暗自回味着这家人生活、感情的变化。江田是个守规矩的司机,但是也有种老派的虚荣心。有一次,他竟然称呼家里的长男和一郎为大少爷。伸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都不知道,这个家里竟然还有一位大少爷一样的人物。于是她有些无奈地对江田说:“江田先生,请你还是叫他和一郎吧,那么叫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之后,她还特意对多计代说了这件事。
“哎呀……还有这种事……”
多计代的脸色有些难看,美丽的睫毛上下忽闪。但是,事情也就这样不了了之了。江田后来还是一直这么叫,伸子也知道。
另一方面,在佐佐家的家庭生活方面,一种像是自发而刻薄的氛围开始发酵。
这个家庭的种种变化之中,多计代的情感也逐渐不正常地向越智倾斜。
伸子垂下眼眸,看着夕阳的余晖映在庭院里的苔藓上。车库门此刻已经关上了,小轿车绕过车库一角开了出来。车子在女佣房间的格子窗外停下。伸子听到那边有一个年轻男人小声说着什么。接着,突然响起一群女人“呀——”“哇——”的娇嗔声。年轻男人故作老成地压低声音调侃,然后又说了些什么,再次把女人们逗笑了。那笑声张扬跋扈,毫无顾忌,似乎根本没有把这家女主人放在眼里。那种声音也像是表明了这些女佣过的是这样一种生活:只要没人去提醒她们,她们就可以理所当然地对这个家里的事情毫不关心。伸子的视线更加紧盯着地上的苔藓。
注释
[1]日式住房里的一种廊子,是设在防雨板外的窄廊,在屋子外面。
[2]1907—1912年。
[3]指日本的东北地区,即本州岛东北部,包括青森、岩手、秋田、山形、宫城、福岛六县。——译者注。
[4]1923年9月1日在日本关东地区发生的强烈地震。——译者注。
[5]米泽市位于日本东北地区南部、山形县东南部。——译者注。
[6]按日语标准发音,“江田”的发音为eta,“井田”的发音为ita。米泽方言中i和e的发音是颠倒的,所以才有此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