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赤贫子弟的凄苦人生

与佛家结缘的孩子

对于生活在十三、十四世纪的汉人来说,那就是一悲惨世界。元朝统治当局采取“民分四等”的政策,把人分为四等:一等蒙古人,二等色目人,三等汉人,四等南人。汉人除了向官府缴纳各种苛捐杂税外,连个名字都不能拥有。朱世珍在荣获“明仁祖”的尊号之前,不叫朱世珍,而是叫朱五四。

朱五四祖上居于句容(今江苏句容)。元朝统治者可以随时把汉人视如生命的农田连同农田上的汉人赏赐给皇亲国戚——亲王公主或功臣之类。南宋灭亡后所进行的一次赏赐中,少者赏赐数十户数百户,多者竟赏赐十万户。每户以五口计,一次就得到五十万个农奴。汉人失去了祖宗传留下来的农田,从自由农民沦为农奴,没有地方可以申诉。蒙古人可以随意侵占农田,把汉人从肥沃的农田上逐走,任凭农田荒芜,生出野草,以便他们畜牧。

朱五四就像千千万万失去农田的汉人一样,沦为佃户,靠租种别人的田地维持生计。朱五四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人,本本分分,累死累活了大半辈子,还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得不停地搬家。倒不是他有多大的理想,要寻找什么王道乐土,而是由于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地主大户心太黑。每到一处低声下气租来的几亩土地,等他带领全家披星戴月出大力流大汗施肥戽水,把土地改良得肥沃了一些,使生地变成熟地,盼望着能有个好收成的时候,狠心的地主就要加租,如果不肯多缴纳,就要被收回土地退租。任由你怎么算终归算不过那些地主老财。一年到头忙忙碌碌,交完租后,一家人还得吃糠咽菜,最终还是白忙活。

朱五四早年先是从泗州盱眙(今江苏淮安盱眙)搬到灵璧县(今安徽宿州市灵璧县),又从灵璧迁到虹县(今安徽泗县),五十岁那年又再迁到濠州(今安徽凤阳县东)钟离东乡。

公元1328年农历七月,元朝第六位皇帝泰定帝也孙铁木儿死了。元文宗依仗武力,赶走了皇太子阿速吉八,自己做了大元帝国的皇帝,改元天历。九月十八(公元1328年10月21日),元王朝的掘墓人降生。

这天,朱五四的老婆朱陈氏又为他添了一个儿子。之前他已经有了三个小子两个女儿,大小子叫重四、二小子重六、三小子重七,刚生下来的四小子按顺序,也就顺口叫重八了。当时谁也不会料到,这个叫朱重八的男婴,日后会成为一代开国之君,他开创的大明王朝,在中国的历史舞台活跃了近三百年。

可眼前这个新生儿的境况却令人担忧,一般的婴儿从母体分离出来的那一刻都会情不自禁地啼哭,可小重八出生三四天了,不但不会吃奶,甚至连哭都不会,肚子还胀鼓鼓的像个大青蛙。都说儿女是母亲身上掉下的肉,虽说眼前这个婴儿长得跟他的哥哥姐姐不一样,颧骨高高耸起,下巴特别长,两只耳朵又肥又大,粗眉毛大眼睛,宽宽正正的额头上还赫然突起一块骨头,像是一个小山包,但自古母不嫌儿丑,再丑也是自己的骨肉,摆在眼前的危机是,儿子还有没有活下来的希望?

朱五四也愁坏了,由于家里连个铜板都拿不出来,请郎中这样的事根本不敢奢望,只好转而向神灵求助。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的朱五四首先拼命地检讨起自己来,搜肠刮肚回忆自己哪里不小心冒犯了哪路神灵。自己虽然穷,但对神鬼一直是诚惶诚恐的,逢年过节,或遇上祭祀活动,就算自己不吃也要拼命地焚香烧纸,所以想啊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朱五四白天想不明白的事,晚上终于得到高人的指点,严格来说不是人,而是神灵之类的什么东西。原来朱五四做了个梦,有高人给他指了一条放之四海而皆准,实施起来成本又非常低廉的路——到皇觉寺去向高僧求助。

朱五四按照指点来到皇觉寺,却发现偌大一座寺庙空无一人,满腹心事无处倾诉的他只好对着那些泥菩萨拼命地磕头,喃喃自语地倒起了苦水……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见周边热闹起来,还听到了一阵响亮的婴儿哭声,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原来是南柯一梦。

醒过来的朱五四本能地转头看看老婆和孩子,这一看让他惊喜得不知所措。就一个梦的工夫,原先气若游丝的小儿子,这回正依偎在母亲怀里吮吸着奶水呢!这让他更加坚信神灵,觉得这趟梦中之旅赚大了。

皇觉寺(原名於觉寺)就位于安徽凤阳县钟离镇,离朱五四所住的东乡不远。据《大明洪武实录》载,该寺庙有佛殿、法堂、僧舍之属凡三百八十一间。由于朱五四的这次神奇梦游,如今耸立在凤阳山日精峰下的皇觉寺已经与原初景象不可同日而语。朱元璋夺取天下后,拨款重修此圣庙,使其名扬天下。

不出几天,小重八肿胀的肚子不治自愈,竟慢慢地就瘪了下去,成了一个会哭闹、会吃奶的正常孩子。可接下来的日子,也并不让人省心。由于营养不良,小重八瘦得皮包骨头,还三天两头闹病。朱五四又多次往返于寺庙和家之间,当然,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了。朱五四不止一次向菩萨和住持方丈许下诺言,只要孩子平安长大,将来让他到寺院里服侍各位菩萨大人。这就是当时流行的“舍生”,由父母许愿,如果佛祖保佑孩子平安长大,那么孩子长大之后就入寺为僧。

也许真是佛祖显灵了,也许穷人家的孩子本来就命硬。小朱元璋就在这样一个贫困而又温馨的家庭中慢慢长大。但凡能成大事的人都有其过人之处,小朱元璋虽然瘦弱,但却瘦得小巧玲珑,鬼精鬼精的,是个人人见了都想“逗你玩”的小鬼头。

当时还没有托儿所、幼儿园什么的,可就算有朱五四也送不起,大人们要忙于生计,小朱元璋没事和小伙伴除了捉泥鳅、掏鸟窝外,干得最多的就是去皇觉寺。因为皇觉寺从早到晚烟火缭绕,大门都是敞开着的,遇到有香客进香也是蛮热闹,看那些大人烧香拜佛,也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高彬法师是个有老婆孩子的人,所以对孩子们的到来并不反感,任由他们嬉耍玩闹。不但如此,他还比较喜欢人小鬼大的朱元璋,除了逗他玩以外,还时常教他识字。朱元璋的一个过人之处在于脑瓜子特别好使,小小的人儿竟然过目不忘,时日一长竟认识了三四百个汉字,法师的经书任由他翻看,那些经书就成了他的启蒙读物。等到六七岁的时候,朱元璋已经会念不少佛经,算是初通文墨。

小朱元璋就这样无忧无虑地慢慢长大着,到他十岁那年,家里租种的田地又被地主无故收回,朱五四再次面临搬家的命运,无奈之下由东乡搬到了太平乡的孤庄村。孤庄村是个大村子,有千余人口。村里最大的财主叫刘德,全村二百来户人家有一多半都租种他的田地。

新搬过来的朱五四说尽好话,也租种了刘德的十几亩荒地。朱家本来就贫困,如此一折腾,更是雪上加霜。为了生计,三个哥哥只好分头到地主家里去做长工,朱元璋也到刘德的胞兄刘继祖(字大秀)家当起了放牛娃。

当时,同朱元璋一样放牛的穷人家的孩子有好几个,主要有徐达、周德兴和汤和三人。他们都比朱元璋大,但朱元璋胆志过人,又讲义气,小伙伴对他既敬佩,又服气。几人提议结拜成生死弟兄,但得照古书上按年龄大小来排定兄弟的次序。

这个提议当即遭到朱元璋的极力反对,他决意要以打架论高低,谁赢谁当老大,对此提议徐达、周德兴举双手赞成,只有年龄比朱元璋大而个头比他小的汤和不敢应声,可如今是三票对一票,此事就定了下来。最终大家约定,等第二天填饱肚皮再正式开始比赛,因为此时,大家都前胸贴后背,实在提不起劲来打架了。

次日一早,几个人像往常一样把牛赶到山坡上,让牛自由自在地吃草。那个时候生态环境还比较好,到处都是植被。虽说放牛娃名声不太好听,可是他们几个帮地主老财放牛,工作还是很轻松的,只需把牛赶到山坡上,那牛吃饱了就会自己下山,到时再把它们赶回牛棚就是了。这段时间他们可以尽情玩耍。当然,地主是不会发工资的,只管他们两顿饭。

既然要比武,就得捉对厮杀。按照朱元璋的提议,采取淘汰制的方法:他与汤和先打,随后徐达和周德兴再打,两个小组的胜者进入决赛,大哥、二哥的排位由此产生;剩下那两个复赛一场,定出谁是老三、老四。

朱元璋这番提议是费了一番脑力劳动的,跟徐达或者是周德兴打,他都没有取胜的把握,只有跟汤和打,才有胜算。汤和这个人胆小,块头又没有自己大。周德兴跟徐达两人旗鼓相当,他们为争做老大肯定会拼尽全力打斗。等他们打得筋疲力尽,两败俱伤,自己才有机可乘。前提是自己必须战胜汤和,而且还不能消耗太多的体力,否则一旦肚子里那点粮食消化完了,就再也提不起劲了。

比赛规则定好后,朱元璋跟汤和先上场,周、徐就在边上看着。双方上场摆好姿势后,朱元璋玩阴的,汤和很快求饶认输。

轮到徐达和周德兴出场了,正如朱元璋所料,两人都使上吃奶的劲儿,苦战了半天。最后徐达虽然把周德兴打趴下了,可自己也累得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朱元璋当即走过来要求开战,否则就认输。

徐达刚一爬起来,朱元璋就一头撞了过去。徐达“哎——”一声还没叫完,又重重倒在了地上,朱元璋趁势骑在徐达的身上,左右开弓,没头没脑地抡起小拳头只管猛擂。直打得徐达七荤八素开口认输,才跳了起来。

本来还有一场附加赛的,可由于汤和发扬“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精神,甘愿做老四,这场比武大赛到此圆满收官。随后他们按照戏文里说的,举行了一套仪式,像模像样地磕了头,朱元璋从此就当起了带头大哥,这不能不说是一个胜利!

经过一番激烈的打斗,又举办了一场隆重的仪式,大伙也累了,新诞生的四兄弟再加上邻近村过来围观的放牛娃,十来个半大的孩子,懒懒散散地躺在草地上。只听徐达的肚子咕噜噜直叫,接着是他有气无力的声音:“要是有碗面糊糊吃就好了……”这是他们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美食了。

听他这么一说,周德兴、汤和也都说饿了,这个说哪怕有个菜团(南方农村粮食不够吃,常用一些野菜掺杂做成饭团,跟北方的杂面窝窝头一样的性质)也行啊!那个说要是能吃上碗白面条那才好呢!有人甚至异想天开地说,真想吃一块油油腻腻的大肥肉。

此言一出,马上引起激烈的讨论。有人说,得了吧,地主老财才吃肉呢!有人附和,是呀,我见过刘老爷吃肉,满嘴流油的,就是不知道啥滋味。更有人无限向往地说,这辈子要是能吃上顿肉叫我干啥都行!

大伙七嘴八舌的,越说越饿,个个垂涎欲滴的一副馋样。刚当上大哥的朱元璋听大家在讨论,心里充满豪情壮志,觉得是拿出点儿当大哥的本事为大家谋取点实际利益的时候了,戏文上不是说了吗,人家新官上任都放三把火。朱元璋想到火,再看着远处悠然吃草的牛群,突然一拍他那不怎么粗壮的大腿:“有了!”

大伙听他这么一喊,纷纷停下来问道,有了什么?朱元璋一脸坏笑地说,嘿嘿!咱们天天守着那么多肉,竟然没尝过肉的滋味,你们说是不是天下最大的傻子?

大家还是没反应过来,朱元璋招呼三个小弟过来,如此这般地嘀咕了一阵。直说得周、徐两人眉开眼笑。汤和听得瞪起了眼珠,虽然心里直发毛,但终究还是经不起诱惑,就一个劲儿地点头。

打虎亲兄弟,虽然他们现在只是准备打牛,但还是亲兄弟靠谱。朱元璋吩咐完毕,就过去牵了一头自己所放的小牛犊回来,徐达马上过来用绳子将牛犊的前后腿捆上,周德兴早就抄着砍柴斧在等着了,照着牛头就是一斧子下去。牛的额头就如同蛇的七寸,是要害之处,他们天天跟牛打交道,自然明了其中的奥秘。

那牛虽然知道自己的要害在头上,但它做梦也没想到今天竟是自己的末日,不但成全了一帮吃货的心愿,还成了别人笼络人心、树立威信的牺牲品。牛头上挨了势大力沉的一斧,当即前腿一软就倒下了,接着砍柴斧、砍柴刀一个劲往脖子、身上招呼,很快就死了。

其他那些放牛娃也都是十二三岁的小大人,到这个时候也明白过来了,有人主动加入宰牛大军的行列。对那些还愣着的,朱元璋吩咐:“还愣着干什么?想吃牛肉的,赶快多捡一些树枝,垒好石头,咱今天也当回财主,吃烤牛排!”

大家欢呼雀跃地忙碌起来,随后,牛肉就一块块地架到了火上。这些从没吃过肉的少年,两眼冒着光,也不管嘴巴里嚼的是红是黑,只管一个劲往肚子里咽,红的部分当然是没烤熟的肉,黑的是外面烤焦了的。这一顿烤牛排吃下来,大家一边捂着圆鼓鼓的肚皮打滚,一边打着饱嗝,一副得偿所愿的惬意样。

贫苦人家的孩子,能吃上顿肉,并且还管够,确实是一件很惬意的事。可没惬意多久,有人回到了现实,开始害怕起来了,说:“我们吃了大老爷的牛,大老爷不得吃了我们啊?”

这一提醒,大家都慌了,还在啃着一大块骨头的汤和手一抖,很自然地盯着朱元璋,徐达和周德兴也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在了朱元璋身上。朱元璋看着大家一脸的窘样,一股豪情直冲云霄,说:“你们都不用害怕,牛是我杀的,只要大家不说出去,并且按照我吩咐的去做,有事我一个人担着。”

于是,朱元璋指挥大家把剩下的牛头、牛皮和牛骨头等全部埋藏了起来,然后把单独留下的牛尾巴找条石缝插了进去,并交代大家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订立了攻守同盟。

等大伙处理完作案现场,太阳也下山了,大家各自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赶牛回家。刘继祖正站在村口等着他家的牛宝贝回家呢!这是他每天必做的事情,要知道每头牛都是一笔财富哩!很快他就发现少了一头牛犊,这时朱元璋撒起谎来连眼都不眨,他说:“老爷,您老人家有福啊,山神爷看中咱家那花牛犊,把它召去了,牛犊钻进山洞,被夹在石头缝里出不来了。您老就等着山神爷赐福给您吧!”

刘继祖虽是地主家的,可他不是傻小子。这种小儿科的伎俩他能相信吗?他叫两个家丁陪他到现场走了一圈就明白了。恼羞成怒的刘继祖一脚将朱元璋踹飞,命两个家丁道:“往死里打!”

一大群放牛娃眼睁睁看着朱元璋被打,大气不敢出,腿肚子直打战。还是汤和脑子反应快,慌慌张张地跑去向朱五四夫妇报告。等到朱五四和陈二娘赶到时,朱元璋已经躺在地上奄奄一息了。

陈二娘的眼泪像泉涌一样,朱五四抱起爱子就要去找刘继祖理论。朱元璋睁开眼,有气无力地说:“爹,娘,咱们回家吧,咱是斗不过大老爷的!”

如果说刘继祖跟他弟弟或者其他的地主老财比起来还存在一丝仁慈的话,那就是他没有赶尽杀绝。在农耕社会,牛可是重要的生产资料,要是告到官府,够他们老朱家受的。刘继祖既没要朱家赔偿(知道他们赔不起),也没有告官,只是毒打了朱元璋一顿出气。

朱元璋挨了顿打,放牛的差事也丢了。可他在孩子中间的威信却更高了,年纪跟他差不多的人都服他,因为牛肉是大家吃的,可挨打的只有他一个,都觉得他特别讲义气、有担当。

多年以后,这段磨难与羞辱就如长长的皮鞭抽打在身上留下的印记,深深地刻在朱元璋的脑海里。也许就是从这一刻起,他开始以一副睥睨的眼光打量着这个灾难深重的世界,忍受着、等待着、积聚着,幻想着有朝一日如宰杀牛犊般进行疯狂而快意的报复。

朱元璋印象最深的是母亲翻来覆去讲外公的故事。外公曾在宋朝大将军张世杰部下当过亲兵,跟着张将军与陆秀夫丞相保护着宋朝小皇帝逃到南海中的崖山。张将军集合了一千多条大船与蒙古兵决战,但被蒙古兵打败,忠心耿耿的陆丞相让自己的家人跳海后,背起年仅六岁的小皇帝也跳下了大海。张将军带领十几条船突出重围,以图东山再起,恢复疆土。不幸四天后遭遇飓风,海船沉没,张将军及部众全部淹死,外公侥幸被人救起,历尽千辛万苦才回到家里。

朱元璋就这样在贫困清苦中享受着穷人特有的那份“自得其乐”。如果生活就这样过下去,不用多久,他也会在父母的竭力帮扶下讨上一门媳妇,然后生子,儿子长大了再去地主家放牛,他则像祖辈一样,继续给地主老财当牛做马,忍饥挨饿,受气被撵,将佃农的事业进行到底。大哥已经娶了媳妇,是母亲求村东头热心肠的汪大娘给张罗撮合的。二哥、三哥因家里实在太穷,又没有房子住,就由大老爷刘继祖热心帮助,各自寻了一户没有儿子的人家做了倒插门女婿。大姐嫁给一个叫王七一的,二姐夫姓李,叫李贞。这些亲家论起来都是门当户对的贫困户家庭,但农村人只要老天不造孽,勤勤恳恳卖力气在土里刨食,总还不至于饿死。

可世间的事总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元顺帝至正三年(公元1343年),淮西地区遇上了百年大旱,一连数月滴雨未下。百姓们不得不开展自救行动,照当时的惯例,大家拿出不多的一点积蓄,请神职人员替大家恳求龙王老爷开恩降雨。

眼看着田地已经晒成焦地,庄稼苗早已干枯,可任凭百姓们在炎炎烈日下磕破了头,跪折了腿,锣鼓唢呐震天响,那天空还是不见一丝乌云。除了那些僧侣和神职人员暗暗得意以外,靠天吃饭的农民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却又无计可施,都在愁眉苦脸地唉声叹气:这日子让人活不下去了。

也许正应了一句老话:好话不灵,丑话灵。就在广大劳苦大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转年春天,求雨不来,却迎来了一场严重的蝗灾。铺天盖地的蝗虫,把人们赖以生存的那点野菜、嫩树叶吃了个精光。由于上年大旱没打下粮食,整个孤庄村除了二老爷刘德外,连大老爷刘继祖家也没有多少余粮了,其他的村民就更不用说了。

更要命的是,蝗灾过后没多久,村里就开始有人病倒,人们已经是靠树皮、草根在维系生命了,一倒就挺不过去。先是村里一个老妇人突然发烧,上吐下泻,没过两天就死了。接着是算命先生的婆娘。村里不断有人发烧呕吐,相继死去。最多的一天村里死了十几个人,连村子里天天给人瞧病的郎中也死了。郎中临死前告诉人们:“是瘟疫!”

人们开始慌了,孤庄村乃至整个濠州一带但凡能走得动的人都纷纷逃离,几天工夫就人烟寥寥,鸡犬之声不再,一片凄凉。朱元璋家也逃不出厄运,一开始是大哥的大儿子文直,上午发烧,下午又是吐又是泻,晚上就闭上了眼睛。大嫂王氏哭晕过去好几次,母亲陈二娘目光呆滞地看着大孙子的尸体,除了面部表情能看出悲伤,没有任何反应。朱五四叫上朱元璋,趁没人的时候,连夜将文直的尸体丢到一条干枯的水沟里。

侄子文直的死只是开始,接下来不到半个月,六十四岁的父亲朱五四也死于同样的状况,然后是大哥朱重四,最后是母亲陈二娘。

朱元璋眼看着劳累了一辈子的父母和大哥相继死去,伤心得一个劲儿地痛哭,他是真切地感到,自己从此就是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了,再也没人疼没人爱了。此时的他还不满十七岁。

还有一个天大的难题摆在悲痛欲绝的朱元璋面前,给地主老财开了一辈子荒山野地的父母,竟没挣下一分属于自己的地,如今上哪找地方葬去?正在此时,二哥朱重六回到这个只有三间茅草屋的家里来了。朱元璋这才从二哥口中知道了很多事情。

原来朱重六入赘的那户人家也死得只剩他一个人了;三哥朱重七入赘的那户人家更惨,包括三哥在内全死光了;二姐家还算幸运,二姐死了,二姐夫李贞还活着,在朱重六回家的时候,已经带着他的儿子、朱家的外甥保儿外出逃荒去了。

原本偌大的一个家,眼下只剩下二哥、大嫂、二侄子文正和朱元璋四人了。哥俩悲痛之余就商量着要找块地让过世的父母和兄长入土为安,这是这辈子能为他们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二老爷刘德,因为好歹朱刘两家做了几年的主仆,从未拖欠过租谷,也没闹过任何不愉快的事。心想如今落到这步田地,他总该发发善心,施舍点边角荒地帮朱家渡过眼前的难关。

刘德得知朱五四家连连遭殃,所欠的租子是没有指望了,心中正懊恼呢。得,这兄弟俩碰了一鼻子灰不说,还被数落了一顿。当二人垂头丧气返回家时,邻居汪大娘正在等着他们。汪大娘是过来看望大嫂和侄儿的,她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早年守寡,带着儿子汪文靠织布为生。在这场灾难中很幸运地没什么意外,见朱家遭了大难,过来宽慰和提供帮助。

汪大娘知道眼前的难处后,虽然也很无奈,但还是告诫他们不能把爹娘的尸首乱扔,无论如何要给爹娘弄块坟地。正没着落处,大老爷刘继祖带着老婆娄大娘及儿子刘英上门来了,他们家在这场瘟疫中也死得只剩下这三口人了。

原来刘继祖的小儿子刘英常常跟朱元璋一块玩耍,与其他孩子一样特崇拜朱元璋。虽然朱元璋监守自盗吃了他家的牛,但那是他爹的,他一点都不在乎。刚才朱元璋和朱重六去求刘德时,他正好在场,看到二叔不肯给地还臭骂他们,就跑回家把事情跟他娘说了。

娄大娘一上来就埋怨朱重六,这事为什么不找大老爷,而要自讨没趣找二老爷?刘继祖也开口了,说他愿意把南面山坡上的一块地送给朱元璋兄弟,作为朱家的坟地。朱元璋一听,立即和二哥一道跪下给大老爷叩头道:“大老爷,您的大恩大德,我朱重八永生难忘。若有朝一日我混出个人样,一定报答大老爷。”刘继祖的慷慨赠地,让朱元璋感动不已,令他感动的还有汪大娘。

墓地是有了,可是棺木衣衾还没有着落,事到如今也顾不上了,尸体放了好多天不说,也实在没地方求去了。只好将老人生前的破衣衫给裹上,再用汪大娘送来的一丈多白布铺上,算是安顿停当了。朱元璋又要给汪大娘跪下,汪大娘催促道:“赶紧让你爹娘入土为安吧,别再耽搁了。”

兄弟俩再加上汪大娘出面请来的几个乡邻,用门板抬着尸首,一路走一路哭,好不容易抬到山坡下,突然乌云翻滚,刚才还火辣辣的太阳顷刻就不见了,随即狂风怒号,电闪雷鸣,倾盆大雨把整个大地都笼罩了,砸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大伙连忙跑到树林里避雨,一道道闪电撕裂着从头顶掠过,一声声炸雷在耳边响起,在树下瑟瑟发抖的哥俩虽然惦记着父母的遗体,但也无可奈何。约莫一顿饭的工夫,雨过天晴,兄弟俩急忙跑过去一看,却大吃一惊:尸首不见了!

原来是刚才那场大雨太过迅猛,导致被暴晒得干裂松散的土地发生山体滑坡,一大堆坍塌下来的黄土把尸首掩埋得严严实实,那一堆黄土就像一座小山包。兄弟俩觉得自己很不孝,很没用,汪大娘对他们说:“这叫‘天葬’。赶快给你们的爹娘磕头吧。”朱元璋对着土堆发誓:“爹、娘、大哥,我和二哥只能将就着这样把你们葬了,等重八有了出息,一定回来给你们修一座天底下最大的陵墓。”三十五年后,朱元璋回忆起此事时,仍难抑悲痛之情,他在《皇陵碑》中写道:“殡无棺椁,被体恶裳,浮掩三尺,奠何肴浆!”

父母算是安葬好了,可昔日和睦温暖的家已不复存在了,今后的生计更是大问题。二老爷刘德已经派家丁过来发话,如果他们还租种他的田地,就继续住那几间草屋,要是不打算租种他的地,就尽快交出房屋。朱元璋仿佛一夜之间就成熟了起来,父母和大哥辛苦劳累,也只勉强维持生计,如今二哥饿得软绵绵的,真担心他也挺不过去,自己一个人能干什么?大嫂好歹还有娘家,不如让她带着文正暂且投靠娘家再做打算。

汪大娘把朱元璋的困境看在眼里,就找到他说:“你爹娘曾抱着你到皇觉寺舍生,依我看不如让你二哥出去逃荒,你就到皇觉寺去,既还了愿,又有口吃的,总比饿死强。”事到如今也只有这条路可走了。二哥病恹恹地抱着兄弟大哭了一场,朱元璋也不由自主地痛哭流涕。为了活命兄弟俩就此含泪别过,各奔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