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死不灭为长生

师徒二人一路畅行无阻,到了城郊的洛水河畔。两人很有默契地同时勒停身下坐骑,苌离道:“师父是早有此想吧?”

“怎么?你不愿来?”

看着那滚滚河水,叶秀有些恍惚,呢喃道:“三郎,我带兕子来看你了。”

乍听到“兕子”这个名字,苌离竟有些茫然,片刻后她才反应过来,这是自己已经多年不用的小字。兕是一种凶猛壮硕的独角犀,听阿耶说,这是母亲给自己起的小字,以“兕”为小字就是希冀自己能永无灾厄,长命百岁,如今看来母亲的这份期许,自己终究是辜负了。

看着眼前熊熊燃烧的祭火,苌离神情哀恸。“阿兄,世人眼中你是叛臣,是降臣,辱没了靖东王府的赫赫威名,活该落得一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可我眼中你从来都是那个顶天立地的妘家三郎。”说着,两行清泪从眼中滑落。

曾几何时,自己对阿兄是无话不说。而今虽有千万言,却是心悲不能出。拿出方才叶秀塞给她的青梅,苌离用颤抖的手捡起一颗放入口中。儿时那么爱吃的青梅蜜饯,以前从来不觉得它酸,今日竟觉这东西酸涩到难以下咽。木然地拿起一颗投入祭火,看着那颗青梅被火苗燃尽之后,又投进去一颗,两颗……直至全被燃尽。从前自己吃零嘴的时候,阿兄总是会凑过来,让自己喂他。现在唯有自己知道到底有多想再喂阿兄吃一颗青梅。

叶秀一直立于苌离身后,此刻缓缓开口道:“三郎,若你在天有灵会不会后悔当日所做的选择?”

说罢,叶秀歃酒于地,自己又仰头饮尽酒囊中的酒水,怔忡间,未留意到酒渍顺着嘴角留至下颌,直流到胸前衣襟上。

散落的碎发被夜风吹起,迷了眼睛,苌离抬手把碎发别于耳后,沉声吟诵道:“漫漫秋夜长,烈烈北风凉。俯视清水波,仰看明月光。草虫鸣何悲,孤雁独南翔。郁郁多悲思,绵绵思故乡。愿飞安得翼,欲济河无梁。向风长叹息,断绝我中肠!”

叶秀听罢,笑得凄楚。“三郎,你听见了吗?你这小妹的学问,你是永远要望尘莫及的。”

是啊,阿兄从来都没看过自己作的诗。苌离心中又觉一痛,自己这身武艺启蒙自阿兄,当初说好有朝一日要与他一较高下,如今再也没有机会了。

月影步步西斜,叶秀仍是立在原地,一言不发。

苌离也只是跪着,一动不动地跪着。面上的泪痕早已干涸,这颗心却还在滴血。

直到过了四更,叶秀才开口道:“时辰不早了,再给你三哥磕个头,咱们回去吧。”

苌离又对着洛水方向郑重拜下,然后才起身去牵栓在一旁的马匹,叶秀又仔细为她戴好斗笠。

“师父,能陪儿走走再回城吗?”

“好。”

师徒二人牵着各自的马匹,沿洛水缓行。

一阵沉默之后,苌离问道:“师父,当初您送儿去睢阳之时,就知道会是这样结局吧?”

叶秀的声音依旧柔和。“阿离是怨你三哥骗你吗?他明明告诉你,待事情了结,他就去睢阳接你,然后带着你去云游四海的。”

“若说不怨,那是假的。可阿兄的选择,儿都明白。既然明白,儿就怨不起来。只是每每想起,会后悔自己有很多话都没跟他说。所以儿很羡慕师父,您跟阿兄是至交好友,该道的别都道尽了。”

叶秀脚下一滞,片刻后,方开口道:“我倒是羡慕阿离不知真相。毕竟生人作死别的滋味可不好受。”

苌离侧头望向叶秀,目光深邃复杂。

两人又行出几步,苌离转而问道:“师父,您把曼珠华沙定为长生门的标志,是因为这花开在黄泉路上吗?”

“正是。”

“门中之人身上所纹的红色曼珠华沙,为何见血要变成白色的曼陀罗华?”

“阿离可知道黄泉路的尽头是何处吗?”

“踏过鬼门关,走过黄泉路,饮下孟婆汤,忘记前尘过往,如此才能越过奈何桥转世投胎。”

叶秀声音飘渺。“不错。奈何桥下是忘川河,曼珠华沙和曼陀罗华便开在忘川河的两岸。据说他们因为诅咒相念不得见,又不愿饮下孟婆汤忘记彼此,所以留在忘川河两岸,生生世世永相望。至于为何要见血,凡事都需要代价,曼珠华沙若能变为曼陀罗华便能越过忘川河去见他了。”

苌离心中微怔,多年的猜测在这一刻得到了证实。

叶秀忽然朗声笑道:“阿离心无良人,何必听这些事情?就算你今后能遇到良人,也该惦记着在人间长相厮守,而非死后再见。咱们还是快回去吧,不然阿渃要着急了。”说罢,不待苌离作何反应,径自向着回城方向扬鞭策马。

师徒二人回到通州城前时,未到五更开放城门之时。不过城门守卫一看来人是叶秀,还是为他们行了方便。

整个过程中苌离的斗笠都压得极低,无人能看见她的脸。

入城之后,叶秀把苌离送至客栈楼下。“回去好好睡一觉,明日再回睢阳。下次再见想必是在长安了。若有需要你知道如何找我。”

“师父是要回云中吗?”

“不,我要去一趟暹罗。”

“这么远?”苌离有些吃惊。

叶秀笑道:“有味草药只有暹罗国才有。”

“师父,您不必为儿这种生而无趣之人如此大费周章。”

“阿离……”叶秀的语气有着说不清道不尽的哀伤。

“所有人都想尽办法让我活下去。可是谁都不曾问过我,是否愿意这样活下去。”说出这番话时,苌离心底的怨念再也压抑不住。

叶秀知道苌离这些年来心中所想,可他也有自己的坚持。“阿离,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你不愿的事情我不会勉强你,若你欣然赴死,我会替你三哥陪你走到最后。可若你又起生念,我却无法原谅自己什么都没有为你做过!”

在苌离的记忆里她不曾见过叶秀这般疾言厉色过。无论他是江湖上人人敬仰的叶先生,还是那个令人谈之色变的杀手无铭也好。在她眼里,叶秀永远是她温柔敦厚的师父,如兄如父,亦师亦友,陪她从邺城到睢阳,无论她是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妘家小女儿,还是如今孤身一人的苌离,叶秀都在以他的方式陪伴着自己。

念及此,苌离莞尔道:“师父若有个女儿,也不过如此了。”

叶秀的语气颇为无奈。“你若是我的女儿,我才不会让你如此任性胡来。说起来你能考中进士也未必是件坏事,起码那时你就知道收敛了。回去吧,阿渃等着你呢。”

苌离对着叶秀深深一揖。“也请师父千万珍重。”等她抬头时,叶秀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