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少年与处士

蝴蝶,天地之间精灵一般的小生命,代表着美丽,脆弱,干净和孤独,日后也经常出现在李商隐的诗歌中。

少年。

“小孩,抄书吗?五文钱一本。”车水马龙的荥阳大街上,一个矮胖的员外凑到抄书的摊位前,他的鼻孔像两个大烟囱,呼出的气息直冲小小少年的脑门。

“抄!”少年回答得近乎急切。五文钱,完全可以兑换家中一天的口粮。

“小子,字不错嘛!”少年的字是真好看,清正的楷书,落笔虽带着稚气,但笔画间已筋骨初成,隐隐有王羲之小楷《黄庭经》的影子。

半日后,五文钱落袋,少年甩了甩僵硬的胳膊,起身走上街道,走向城郊。抬头望去,远处的夕照环抱着群山,像一个悲悯的长者,凝视着大地。一只孤鸿在天空徘徊,他觉得像极了自己。

“糖人,糖人,粘掉牙的糖人!”

城楼下,小贩嘹亮的叫卖声把少年拉回现实,他的双脚像被捆住:“小妹是最爱吃糖人的。”他舔了舔嘴唇,一咬牙:“大叔,我可以买个小小的吗?”

少年选了个小猪形状的糖人,小猪是小妹的生肖。

“小妹,小妹,你看,哥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还未到家门口,少年就已亮开嗓门。

妹妹开心地跑出来迎接糖人,少年顺手把荷包放入母亲手中。

“很甜吧?”看着小妹天真无邪的笑脸,少年扭头小声问。心里半是酸楚,半是欣慰。

夜间,少年温习完功课,又坐到石臼前,与母亲、弟弟一起舂米。

一天又一天,他掌心的血泡化作了老茧,老茧脱了一层,又长了一层,很快,便感觉不到疼痛了。

一直到月上中天,他终于可以安静地上床休息。

从江南到荥阳,秋去冬来,月落日升,为家庭生计奔波的日子里,十岁出头的少年已遍尝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这么苦的日子,何时是尽头呢?

在荥阳,没有人不知道“李处士”,却没有人知道“李处士”的真名叫什么。

或许对某些高士来说,名字和功名一样,都是身外之物。

李商隐称李处士为“处士叔”,为自己有这样一位从叔而骄傲。李处士的祖父就是李商隐的曾祖父。李处士也是一位真正的高士——

论才华:

从李商隐的回忆文章里可以得知,这位李处士无论是经学、古文,还是诗歌、书法,都有极深的造诣。

经学方面,李处士十八岁即通晓儒家五经(《诗》《书》《礼》《易》《春秋》),明经及第后,他还在太学深造过。

古文方面,李处士喜欢韩愈和柳宗元的文章,李商隐也深受影响。李商隐日后艳惊四座的古文功底,就来源于李处士的教导。“樊南生十六能著《才论》《圣论》,以古文出诸公间”,樊南生就是李商隐(他后来住在长安以南的樊川),意思是自己十六岁就写出了《才论》和《圣论》这样的古文,从此才名初显。

诗歌方面,李处士喜欢古体诗,也喜欢鬼才李贺。“自弱冠至于梦奠,未尝一为今体诗”,是说李处士二十多年从不写当时文坛和科场都流行的五七言的律诗和绝句。李商隐虽然日后成了各种体裁的诗歌妙手,但他的喜好简直与李处士一脉相承,后来他还给李贺写了小传,为后世研究李贺的重要史料。古乐府诗和李贺的诗歌,也都是李商隐少年时代模仿的范本,世人常说他的诗风绮丽梦幻,与李贺那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想象力是不是很相似?

书法方面,李商隐说李处士是“小学通石鼓篆与钟、蔡八分,正楷散隶,咸造其妙”,连为父亲写下的石碑,也被人悄悄拓印。经李处士指点,李商隐也书法极妙。

论志趣:

琴棋书画诗酒花,柴米油盐酱醋茶,李处士无一不精通。如果说,父亲李嗣给了李商隐文学上的启蒙,那么李处士就给了李商隐审美上的启蒙,让他成为了一名柔软细腻的浪漫主义者。

他看到屋前残败的柳树奇迹般地抽出新枝,心中会隐隐泛起一阵酸楚:枯木尚能逢春,为何人就一去不复返?难道人活一世,还不如一片叶子?

孤蝶小徘徊,翩翾粉翅开。

并应伤皎洁,频近雪中来。

——《蝶》

这首《蝶》,就是李商隐少年时代的作品。

可是李处士布置的命题?

蝴蝶,天地之间精灵一般的小生命,代表着美丽,脆弱,干净和孤独,日后也经常出现在李商隐的诗歌中。

论品德:

李处士少年成名,前途大好,只因父亲生病,便甘愿放弃仕途回乡,对父亲悉心护理,十年如一日。

对于同族子弟,他悉心教导,不收学费,如师如父如春雨入夜润物无声,只希望他们有一个好的前程,好的人品,不负李氏一族的清誉与辉煌。

李处士也孤傲清高,疾恶如仇。据李商隐记录,唐穆宗长庆年间,武宁军节度使王智兴听闻李处士的文名,以重金邀请李处士到府中担任高级幕僚,却被李处士当场拒绝:“从公非难,但事人非易!”语毕,竟长揖不拜,扬长而去。

原来,李处士早已耳闻王智兴是个道貌岸然的小人,曾以不光彩的方式逼走了前一任节度使,排除异己,更是不择手段。

李处士怎能与这样的人共事?他不吐不快,连表面上的客套与恭维都不屑给。

大约在唐穆宗长庆元年(公元821年)的冬天,晚唐诗坛最有名的少年与他命中的第一位贵人李处士相遇了。

李处士成了李商隐的老师,一直教育了李商隐兄弟几年的时间,李处士的言传身教,贯穿了他们整个少年时代。

在李处士的教导下,李商隐进一步为科举做准备,研习儒家经典,书法日益精进。李商隐信仰儒家学而优则仕的思想,想在仕途上大展鸿图,他的文学底蕴日益深厚,对文学的喜爱,也从朦胧抵达了实质,从辞藻和意境,深入了思想的内核,且慢慢形成了自我的风格。

如果说李商隐之前的十余年是一种家庭氛围下的自我成长,那么遇到李处士后,他便开启了生命中的第二个阶段——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

李处士不仅授予了他们超凡的学识,其德行也草蛇灰线地渗入了他们的思想,继而影响了他们为人处世的方式,以及仕途与情感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