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论语·子罕》

人类文明出现以前,世间一切事物都被淹没在无边的黑暗里,淹没在时间汩汩流逝的无尽长河中。

在某一时刻,从不断流逝的时间长河中,人类忽然探出头来,张目四顾。他看到了一切,包括他自己。在他的观看之下,世界诞生,时间诞生,人类诞生,文明诞生。因他的观看,世间的一切事物忽然间被赋予了意义;也因他意识的参与,世间一切事物渐渐被赋予了价值。同时,还因生存经验所导致的判断,引发了他内心的愉悦,产生了最初的美感。

我们现在之所以知道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是因为初民在观看之余,还有所创造,并将观看所得融入自己的创造之中。观看所得,我们称之为判断;依据判断而产生的创造物遗留下来,为今天的我们所见,称之为文物——文明之物。文明之物与自然之物不同,是负载了人类所赋予的价值、意义与美感之物。除此之外,因人类的观看,自然之物也被赋予了价值,且被改造得更符合人类的判断。从此,在人类的意识中,世界因人类的存在而存在。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古代中国并没有关于开天辟地的神话,一般说来,中国人相信宇宙是自生自发的存在,是先于人类并孕育、诞生了人类的存在。流传已久但在公元三世纪前后才被记录下来的盘古开天辟地的神话,其实是一个寓言。

据说天地未分之前,混沌一片,如一个巨大的鸡蛋,盘古就沉睡在其中。过了一万八千年,天地开始分化,阳气、清气上升为天,阴气、浊气下沉为地。当此之时,盘古觉醒,他在天地之间一日九变。他比天更神,比地更圣,每日天高一丈,地厚一丈,盘古就长高一丈。这样又过了一万八千年,盘古死了。他的双眼化为日月,鲜血流成江河大海,手足身躯化为大地山岳,肌肉变为田土,头发汗毛变成花草树木,牙齿骨髓化为金石珠玉,汗水化为雨露,呼吸化为风云,声音化为雷霆,身上的跳蚤变成最初的人类。

盘古的觉醒可以看作人类意识的觉醒。觉醒的人类目光所及的宇宙自然,无论日月星辰、风雨雷电、江河大海、山川平原、动植虫豸,皆与人类同质同体,且都因为人类的意识所及才具有了价值与意义。但人类并非是宇宙创造的中心,而只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与自然界所有事物一样,都是自然之“道”具体而微的一种表现形态。

这样一种“天人合一”的观念在中国大地上出现之后,不仅仅在哲学、文学、艺术等精神领域活动中有崇高的表现,且在中国文化漫长的流衍变化中,在中华民族绵延不断传承久远的现实生活中,都浸润滋养着一代代华夏民族的子孙。

观看先于语言(约翰·伯格 John Berger)。但是,观看必须被解释。观看产生的判断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但表现出判断的创造物却可以被语言所解释,而且可以被反复地、多层次地、不同角度地解释。然而,解释的语言一定要有发言的立场,语言的立场就是文化。譬如,中华民族独特的天人合一理念,就是最基础的出发点。虽然由此可以派生出无数的支流和岔道,但这一思想体系的原点就在于此。

天人合一其实是一种宇宙观,是整个中国思想的基础。“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张载《西铭》)人生于世,不仅要与天地自然和谐,也要与人类社会和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把人类内心体悟到的自然和谐推而广之,及于天下万物。中国人相信,天地间万事万物和谐运行,其中必有“道”的存在,即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最高的、超然的规律和道理的存在。人类观看和学习的目的,就是去发现这个规律和道理,而在个人的现实生活中,也应力求符合这个规律和道理。

天人合一的宇宙观,让中国人对这个规律和道理的存在深信不疑。千万年来,中国人在对宇宙间和谐之道的追寻和实践上,付出了不懈的、巨大的努力。

在天人合一理念的浸润与滋养之下,中国人体味自然和谐之道而得的感悟与判断,自然地流露于他们的创造之中。器不离道,道器合一,而中国艺术最突出、最优美的特征,就是这天人合一理念无处不在且巨细靡遗的表现。

古代中国人把这种理念几乎贯注于其一切创造活动之中。各种人造器物的线条、造型、比例、色彩、装饰、图案,无一不透露出大自然和谐的韵律,似乎创造者不自觉的动作、下意识的造型、习惯性的模式,在感觉上都暗暗地与大自然的韵律相协调与谐和。因此,古代中国人制造的物品,那些有特殊目的刻意为之的艺术品自不必说,就算是日常实用的器物,流传到今天的绝大部分也被现代人视为艺术品,至少,也会发现其间浓郁的艺术因素——来自大自然的和谐与生命的韵律。这种和谐的韵律,就是大自然内在生命力的表现,它所以能启发观赏者发自人类本性的美感,正是它与我们内在人性的协调,才因而引发了我们内在人性的共鸣。

美被自然唤醒,从人类的内心诞生。这一现象在世界上许多地方几乎同时发生。

然而,大道流衍,支派横生。进入文明社会的人类,在不同的地方,因为生存环境和自然资源的不同,其思考方式、生存技巧、社会组织也就千差万别,产生了不同形态的文化,亦即不同的应对自然的方式和态度。这些不同的文化态度,我们可以通过对其创造物的审视和分析,清楚地看出其间价值观的差异和审美理念的区别。如果我们再参以对于这些创造物的解释——文字、语言的描述以及文献的记录和说明,则会更准确深入地了解文化态度的千差万别。

在世界上曾经存在过的所有秉持不同文化态度的文明中,中华文明应该是对待自然最心存善意的文明。或许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全世界所有发源于远古的文明中,只有中华文明至今绵延不断,虽然经历了百折千回的历程,仍然生机勃勃。为这一文化所同化而形成的中华民族,在源起于东部亚洲数千年之后,仍然以自己的方式,在自己的土地上生存、繁衍、创造与传承。这是当今世界上最为独特、最为壮观的文化现象,也是迄今为止,在我们这个星球上可以观察到的时间最为持久、规模最为宏伟的人类活动。

历史久远、范围广阔的这一文化活动,其不间断发生的场景早已隐没于时间的长河之中,历史的暗夜掩盖了太多中国人的感喟、慨叹、希冀与祈求。好在,他们在这漫长的历史中不断创造的物品——依据彼时彼地他们的审美判断而创造的艺术品——大量留存了下来。它们或固若金石(青铜、陶、石),或轻若蝉翼(纸、绢、竹、木),或小至极小(如摩羯木难之珠),或大至极大(如万里长城之墙)。

这些诞生于不同时间、不同地域、不同人物之手的艺术品,在极广阔的地理范围之中,在极长的时间距离之内,慢慢地积累下来,如星罗棋布之点点萤火,照亮着它的周围,使我们能够据之审视并穿透历史之幽暗;这些艺术品又如具有魔法之镜,反映出当时、当地创造者内心的企望、好恶、梦想与情感,把曾经有过的真实人生,以极其委婉优美的方式,带到我们面前,令当下的我们可以直面古人的内心,感同身受。

在中国文化独特的漫长演进历史中,前人创造的艺术品对当下生存的中国人而言,是生存信念、族群规范、审美原则、精神自由以及想象能力的重要来源。或许,除了刻意创造的艺术品之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民族像中华民族这样,如此重视现实生活中的美,重视日常生活器具、屋宇房舍、衣着服饰之美。也正是这些无处不在之美,以及对于美的追求,从数千年前开始,就把中华民族塑造成了一个在语言、行为、思想上都崇尚优美文雅的民族。

自有文明以来,就已经没有人类的人,只有文化的人。

艺术及其创造,是人之所以为人的一种生存方式,也是人生不可或缺的思索当下、仰望苍穹的郑重仪式。而艺术品,这奇妙的魔法之镜,其中所包容、收纳、蕴蓄、映射的人类情感、理想、愉悦、痛苦、企求、希冀、野心、妄想、痴念、贪欲等,几乎人生所可能经历的一切精神旅程,在现代人的注视与解释之下,统统都会复活过来,成为滋养我们当下生活的阳光、水源和粮食,也成为我们正在经历的苍茫人生的慰藉和陪伴、安抚和关怀。

艺术让我们不只生活在自我之内。艺术让我们了解他人,避免让自己陷于孤独的生存状态之中。

艺术让我们不只生活在现实中。艺术给我们精神飞翔的翅膀,让我们腾飞于现实世界之上,鸟瞰人生,眺望无垠。

艺术让我们不只生活在当下。艺术让我们目光如炬,洞穿历史之维与时空之障,体察幽远,关怀万古。

艺术让我们将前人艰苦的发现之美、创造之美含茹品味,如饮甘露,如饫琼浆,让我们有更健硕的精神、更优雅的思想、更愉悦的情感、更和谐的心智,来直面苍凉的现实人生。

艺术使我们变得更像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