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修后的昭关酒家有些上海滩十里洋场的遗韵,老板为了摆脱和素以憨痴闻名于江州城的昭关人的某种联系,干脆连名字也改了——江南酒家,这样在唐诗和宋词里都能找到出处的诗意名字自然也沾染了二月的杏花雨、三月的桃花酿出来的浪漫意境。
菜蔬的品种也丰富了些,价格也涨了些。老板见我时,笑容可掬地问:“怎么梁局没来?”我答:“梁局开会,下次再来。”老板露出稍许遗憾怅然的表情,但很快又恢复原样,“上次送你的大枣好吃吗?”“很好吃,老板,又脆又甜。”
我请客,菜都让欧阳来点。“七哥,立冬了,吃点冬笋健脾养胃,酱牛肉嘛,也得点一个吧,冬吃萝卜夏吃姜,萝卜炒五花肉来一个吧……”欧阳一边点菜一边解释,“七哥,喝点什么?”
“昭关大曲,如何,配得上今晚的气氛吧。”
酒过三巡,气氛渐至热烈。
“我那师妹没福分,她爸以为找了个靠山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其实,官员的政治生命既短暂又充满了不确定的风险,她要是嫁给你,倒是对的。”欧阳安慰我。
“欧阳,你不知道,玉露不嫁给我是对的,我家庭不好,又没有钱,父母又那样,和副市长的公子自然是没法比,换我是女的,我肯定也要抛弃自己。”
“副市长的公子我倒是认识的,是我的小学同学,这家伙飞扬跋扈,要不是他爸给撑着,估计现在还是狱中,这家伙骚得要命,何止是骚,简直就是变态,玉露嫁给他,无异于飞蛾扑火。
飞蛾扑火,玩火自焚,都是与我无关的,我不必为之劳神。
“欧阳,明澄的案子,那三个女孩的失踪案,都是大案啊,我却找不出一点破案的线索,唉。”
“七哥,上次在花槿家的那枚烟蒂比对上的浪六,你找到了吗?”
我吃了一惊,本想把它隐藏在在浩如烟海的信息之中,没有想到,欧阳还是能记得,如果我把我在含山寺发现浪六已经是清风大师的消息告诉欧阳,那么,浪六很有可能会被抓捕归案,到那时,一切都不可控了,我必须转移视听,“欧阳,那枚烟蒂新鲜吗?”
“新鲜的,法医说,应当不超过1个月。”
“会有误差吗?”
“有吧。”欧阳吞吞吐吐,“法医说可能会有±6个月的误差。”
“也就是说误差可能会超过一年,一年之中,浪六也许不在这人世,这也说不定,关键是还没有立案,浪六对明澄和三名女学生案的参与程度也不得而知,欧阳,那几名女学生的死亡原因?”
“机械性窒息。”
“那处老宅是嘉华家的祖宅,嘉华或是嘉鱼或是静雅到底有没有参加这个案子(三名女学生命案)要查实。”
“七哥,老实说,这个很难查实,十几年前的案子,时过境迁,又没有目击证人,也没有痕迹物证,单凭当事人口供,当事人肯定是趋利避害的。”
转移视线、混淆视听这样的手法大概欧阳是能看得真切的,他只是没有点破而已,他应当是明了我的心事。
周末的时候,我还在睡觉,江大牙给我打电话,我挂掉,我心想江大牙的电话准没有什么好事,无非是利用我警察的身份在他的被代理面前炫耀一下好接个案子,于是便挂掉了,电话又执拗地打过来,我又挂掉,当他打第三次时,我只好接起来。
“大牙,没事吧。”
“有事!”大牙的声音有些兴奋,“七哥,我在你楼下,可以上楼吗?”
这个大牙,我只好挣扎着爬起来,刚刷完牙,大牙便在敲门了。
“七哥,好消息。”江大牙叫道,“我是明氏企业集团有限公司董事局主席明涛先生的代理人。”
“那又如何?”我没好气地说,心想:无非还是为了明澄的案子来的。
“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何而来么?”
“不想知道。”我开始吃早餐——一块质保期届满的面包,“大牙,六安瓜片,你自己倒茶。”
“七哥,你的从容和淡定感染了我,我也没有那么兴奋了。”大牙边泡茶边说,“七哥,你的水是明前的吗,怎么这么冰冷?”
“自己烧吧。”
“七哥,尽管你不想知道,但作为代理人,我还是要告诉你,你是明涛先生的唯一遗嘱继承人,明涛先生要把他在明氏集团的所有股权转让给你。”
“唯一的遗嘱继承人?”我啃着面包问。
“是的,明涛的配偶和明澄都去世了。”
“我没有兴趣。”
“何必啊,七哥。把公司的债权债务清理一下,至少也有个上千万吧。”大牙大感惋惜,“这是DNA鉴定报告,当然,是十年前做的。”
十年前我可是没有做过DNA鉴定啊,是谁收集了我的生物检材?我接过报告一看,“明涛是我的生物学父亲?那么,浪六是谁?”
“说句不恭敬的话,这个得问令堂大人了。”大牙终于摘下墨镜,露出白胖的脸。
江大牙这张不谙世事、未经风霜、白胖肥腻的脸着实令我生厌,但又不好发作,“大牙,你这张贱嘴巴很令我生气,再多说一句,我可要揍你了。”
“七哥,你看,你还生上气了!谁不知道你是学校的武术冠军,我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在你面前还不如蝼蚁一般?”大牙讨好似的笑笑,“七哥,你不要生气了,是我不对,冒犯了令堂大人。”
莫名惊诧,我竟然会发这么大的火,有些失态了,“大牙,你去和明涛先生说,他的股份我不要,我也并不认为我和他有什么关系,我并不认可十年前做的DNA鉴定报告的效力,好吧。”
“七哥。”大牙有些忧愁地说,“你还是在生气,明氏股份可是一家资产大于负债的公司,一转眼,你可就是千万富翁,你不再考虑考虑?”
“大牙,我不需要考虑,我也不需要这些。”
“七哥,如果你不认可DNA鉴定报告,我们可以重新一份。”
“不需要,我现在过得挺好,我什么都不需要。”
“再想一想,七哥,现在明涛老爷子生病了,他就想见你一面,把股份转让给你。”
大牙一走,我颓唐地躺在床上。心想:如果明涛是我父亲,那么,我的母亲是谁呢?明澄和我是什么关系呢,同父异母的兄妹吗?我和她曾经的爱情呢?
眼下,烦恼的事情可真是多,明澄的案子破不了不说,浪迎春等三个少女的命案又接踵而至,现在又弄个身份未定,那个一直反对我和明澄交往的明涛竟然是我的父亲,还要给我股份。
老实说,江大牙说的时候,我便心动了,但我的成熟持重也帮了忙,让我像个“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般的正人君子一样,慷慨激昂的“我不需要考虑,我也不需要这些”更加夯实我的道德楷模印象。我不无得意地想,这般欲擒故纵、欲迎还拒的操作定然会让明涛老爷子欲罢不能。
而现在,我不无忧虑地想,若是明涛老爷子一命呜呼,来不及转让股份就撒手人寰,这可如何是好?戏做得太足,反而有“过犹不及”的害处。
虽说我也能过箪食瓢饮的生活,但若有机会,过上衣食无虞的生活,我也不会拒绝的,上千万啊,这对我来说是史诗级的。不对,我想想大牙过来的每个细节,大牙是明涛的代理人,那么《授权委托书》他应当给我,至少也应当给我看看,但没有,也许,这自始至终就是一场幻梦。
这样想,倒是让我心潮澎湃的内心霎时心如止水,我那颗患得患失的心便平静下来。
第二天是周日,江南深秋的天空一改往日的阴霾和多云,露出了湛蓝的晴朗,最先被秋风扫尽的是梧桐树的落叶,接着便是银杏树泛黄的叶子,柳叶耐霜,经冬的柳叶或许还是青的,就更别提香樟树的叶子,它们是在和暖的四月天落下旧叶、换上新叶的。
经过一夜的思想,觉得这一千万变得可有可无、最好没有且无需珍惜,是你的,终究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也不行。不就一千万嘛,得之也不会富甲天下,失之也不会有冻馁之虞,所以嘛,也无所谓了。
但是,我来自哪里,去往何方,我得弄明白啊。
于是,我给大牙打了个电话。
“大牙,你昨天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就说嘛,七哥。”大牙叽哩哇啦和一个女子说着什么,“这才像你嘛,一个性情中人,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嘛。”
我已是完全没有恶作剧的心态和自证清白的想法,“大牙,我主要是想知道我的父母是谁。带我去见见明涛老爷子。”
“七哥,按照规矩呢,我得问问我的委托人的意见。”
秋日的阳光在我的窗前一寸一寸地移动,日光也有伶俐的脚,轻灵地跨过时间和时间之前的缝隙,日光的脚步比月光的脚步还要轻快,还要敏捷,这是我童年时观察时光得出的有限经验。
当秋光就要离开我的窗口时,大牙打来电话。
“七哥,我现在就去接你,我们一起去南山休养院。”
南山被东湖和长江夹在中间,便有了名副其实的江南水乡的旖旎风光,江南的山,老实说,庸常无奇,不过,修竹茂林,流水潺潺,清风和畅,蝴蝶流连倒也是常见,南山便是如此。
南山休养院本来是江南某军区疗养院,随着军区向台湾海峡调动,疗养院只好转型成休养院并向社会开放,后来,明氏企业集团以1000万元入股南山休养院(占股20%),并联合了其他的一些小股东,实际上控制了休养院的股东会和董事会。
不得不说,明涛是做生意的奇才。他别出心裁地在休养院举办了以“红军反围剿和长征”为主题的爱国主义军事游戏,这游戏后来在全国流行起来,央视军事频道作了多期的现场直播,后来,好莱坞大导演斯皮尔伯格带领团队来到南山休养院准备拍摄大片,为了把南山休养院推向国际市场,明涛当即向斯皮尔伯格赞助了100万元,不过,没过几天,斯皮尔伯格便卷走100万元、借口回去进行制作离开了中国。
再后来,在“红军反围剿和长征”游戏中几个在夜色里急行军的小红军一不留神摔下山崖而死(其实,死于这款游戏的小红军战士不下100人,保险公司叫苦不迭),政府紧急叫住了这个爱国主义军事游戏。
接连遭受打击,就在群众以为明涛会一蹶不振、就此罢手时,明涛已经联合央视举办了第一届“全国厨艺公开赛”,冠军的奖金是令人咋舌的100万元,亚军也有60万元。
公开赛非常成功,冠军被昭关镇的一个村厨以一碗平淡无奇的蛋炒饭征服了11位极尽挑剔之能事的评委而获得,据说,当时吃过蛋炒饭的11位评委如痴如醉、泪流满面,静静地坐着流泪,从晌午到黄昏。
公开赛的成功也给江州城带来超过100亿的旅游收入,明涛也因此成了江州市政协委员和省人大代表。市发改委领导劝说明涛将公司改制后上市,但明涛拒绝了,说什么“等财务透明了再说”。
初冬的午后,我见到了在淡薄阳光下打着瞌睡的明涛。作为“全国厨艺公开赛”不菲的遗产之一——川菜已经扎根于南山休养院,回锅肉的香气在休养院的上空飘荡。
病入膏肓,这是江大牙笔下描绘的明涛,但现实并非如此,精神矍铄,神采奕奕,老当益壮,怎么形容也都是恰如其分的。我有些不满地斜睨江大牙,大牙别过脸去,在清淡的阳光下留一个肥白滑腻的侧影。
“上两杯绿茶。我们自己生产的。”明涛朗声说。
“你就是浪七?”明涛问,“十多年未见了,变化可真大啊,记得你还是明澄带过来的。”说到明澄,明涛的眼睛有些湿润,哽咽不能语,他掏出手绢揩了揩,这只绣着大朵荷花的手绢应当明澄的遗物(因为明澄也送过我一样的手绢)。
我点点头,便不再吱声。
“江律师。”明涛示意江大牙,“把股权转让协议拿出来。”
大牙忙不迭从那个名贵的、非洲野牛皮的公文包里掏协议。
明涛签好字,把笔向桌子上一扔,“小七,你签吧。”
我把协议拿过来,扫了一眼,向桌子上一推,“我不签。”
“为什么?”明涛诧异地问,大牙也一副“不要再装了”的表情。
“真的不需要,明涛先生,我这次和江律师来也不是为了股份的事情,我主要是想弄清楚我的出身,您能和我讲讲吗?”
“这个……你真的不要股份?”明涛犹疑起来,“好吧,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明涛、安邦和浪六是高中同窗好友,三人成绩也还不错,高考时,三个都填报了名校江南理工大学,但都没有考上。安邦考得最差,对补习已然没有了信心,便去当兵,去了云南的大理,在苍山洱海间接受军营的洗礼,没到三个月,已经面若漆炭。家境不错的明涛和家境一般的浪六选择了补习,经过一年的辛勤补习,明涛考上了江北商业高等专科学校,浪六考取了江南高等师范学校。
后来,安邦考上军校,退伍转业到了太平桥派出所,再后来,因为配合区局侦破了几个大案,便成了太平桥派出所所长。明涛大学毕业后进入家族企业,并创办了明氏企业集团,在现代农业、和餐馆业界打下了一片天地,不少人怂恿明涛让公司上市,但他都拒绝了,他一直想不通:不缺钱的企业为什么要上市?
从江南高等师范学校毕业的浪六也顺利进入到省立光明中学教书,本来,光明中学是不会招录专科学校的,光明中学的老师都清一色的北京大学或是BJ师范大学的毕业生,但浪六和市教育局副局长的女儿在谈恋爱并渐入佳境就另当别论了。就在浪六在光明中学站稳脚跟之际,副局长却出事了,他因为贪污受贿、生活腐化堕落下了狱,这时,浪六表现出那个时代有为青年少有的果敢与绝情,他当机立断终止了和副局长女儿的爱情,也就是他这一行为,遭到了光明中学未婚女老师的一致抵制,他在光明中学再也找不到对象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在光明中学陷入空前孤立的浪六又遭到同窗好友明涛和安邦的无情抛弃,明涛和安邦对浪六的人品大摇其头,就差割席断交了。此情此景之下,浪六在光明中学夹起尾巴做人,作为语文老师在业务上倒是进步颇大,其首创的议论文“四步法”获得江南地区教学一等奖,校长不计前嫌把他送到北京大学深造。
就学生孤傲冷绝气质培养方面,若是北京大学称第二,放眼世界,还没有哪个大学敢称第一。毫无疑问,在北京大学进修不到一年的浪六自然而然甚至是迫不及待地沾染了这样孤绝气质。这样的气质放在大学校园里,倒也并没有那么不合时宜,但放在光明中学,显得有些突兀,如一大群绿孔雀队伍里落进了一只秃鹫。浪六把北京大学的那种气质原样照搬地放在光明中学无异于是作茧自缚,本来,群众已是渐渐忘却了他的乖张绝情和唯利是图,但他再一次成功地让群众回忆起他的道德败坏和人面兽心,本来形同虚设的孤立现在变得更加固若金汤、牢不可破。
再次祭出夹尾巴做人是浪六的不二选择,在光明中学,他没有一个朋友,连食堂的大师傅也不愿意和他多说一句话。这样倒也好,他心无旁骛,专心做起学问来,“四步法”进化成“五步法”,并获得全国中学教学论文二等奖,还去了BJ领奖,一时风头无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