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农田辩学

张溥与章权终究还是见面了。

两人相互打量着对方,气氛倒也平和的很,并没有什么剑拔弩张的感觉。

李公辅几人本来还在给农户们讲解着农社的问题,可看着章权这边出了状况,一个个也无心解答,纷纷赶了过来。

“权哥儿,怎么了?”

李公辅皱着眉头看着来访的张溥两人,猜测着两人的身份。

不过苏护和秦子安几人却是都见过这位张夫子,当初书院张溥来过书院讲学,他们也曾近距离接触过,自然记住了张溥的相貌。

“学生见过张夫子!”几人齐齐对着张溥行礼拜见,虽说这几年张溥对同袍社的《新关学》颇多批评,但再怎么说张溥也是士林大儒,该有的礼节却是必须要遵守的。

“你就是张溥!”

李公辅满脸震惊,他没想到章权的一封信真能将这位赫赫有名的复社张溥叫到了蒙山镇。

张溥听着李公辅质问的语气,面漏不喜之色,他冷哼一声道:“我自然是复社张溥,你又是哪个无名小辈?”

“同袍社李公辅!”李公辅自信回道,这两年他在南康府也挺有名的,不少农户士子可都知道他的名字。

张溥讥笑一声,直接道:“未曾听过。”

“……”李公辅无言以对。

张溥平日本就自视甚高,李公辅这位小辈如此无礼,他哪能忍着,自然会直接讥讽回去。

怼完了李公辅后,张溥再不理会他们几人,而是直接对着章权道:“找个地方坐坐吧,你我单独谈谈!”

“好!”章权点点头,然后四处张望了一下一下,找了一处没人的田埂道:“就坐那吧,那边没人。”

张溥皱着眉头,本想拒绝,可最终还是跟着章权坐在了田埂上。

“张夫子,不知这面前的风景如何?”两人坐定之后,章权便指着大片的稻田,笑着问道。

张溥看了看田地里忙活的农户,回道:“农家田园事,自然是极美的风景。”

“美吗?”

章权忽然间严肃起来,他反问张溥,可紧接着自己便回答了起来:“根本不美!”

章权说的斩钉截铁,他指了指正在劳作的农户道:“你们这些不种田的,自然感觉美,可这些农户,春种夏收,流了多少汗水。

无雨时担心旱灾,下雨了又担心涝灾,等到了收获时节,他们要一拢一拢的割稻子,头顶烈日,汗水浸透了里衣也不敢歇息。

再接着还要晒粮,求着老天爷来几天好天气,千万不要下雨,可即便千辛万苦收了粮食又能怎样?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这可不单单只是一句诗,这是人命!种田的反被饿死,这可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章权一口气将自己想说的话说完,而后又反问道:“张夫子现在还感觉美吗?”

“……”

张溥沉默了,并未开口。

两人之间都静静地看着劳作的农夫,直到盏茶时间后,张溥这才开口道:“小夫子,此次我来不是和你谈这些种田的小事,我想和你谈的是你的《新关学》”

章权不屑道:“学问有什么好谈的?切实去做的才是学问,谈来谈去的不过是士子们的无病呻吟罢了。”

张溥双目一凝道:“我和你谈的是治国的学问!”

章权回道:“我在做的就是治国的学问。”

“你这算哪门子的学问?”张溥怒道:“农事虽重,却也算不得学问。圣人之言,方才是真学问!你是士子,还能写出《新关学》这等学问,又岂能不理解这等道理。”

章权冷声道:“治国者必先治民,治民者,必要重农,农事怎么算不得学问!我写的《新关学》你难不成只知道人人生而平等?

《江西布政使司百姓生存现状记录簿》与《均田减税减役论》这两篇你可曾看过?”

张溥是大儒,可现在却完全被章权压制,几乎说不出话来。

“贫家终年不见肉,春夏多食野菜,滚汤粗粝艰难果脯,至岁方割片肉,和以杂菜米面随意一炖。”

章权站了起来,对着张溥说起了平民百姓的生活。

“这些我都写在了《江西布政使司百姓生存现状记录簿》中,张夫子可曾见过?”

“……”

章权又问道:“张夫子可知农户一年要吃多少粮?每亩收成多少?每户农户平均占地多少……”

“……”

张溥依旧不言,这些问题他都不知道。

“蒙山镇百姓每户大多拥地十亩左右,大多都是雇农,租子高达九成。

假使现有一农户拥地十五亩,每亩年获稻谷四石,十五亩共收获六十石,交租五十四石,自得六石。

若家中男丁于农闲之际,外出做工或出外砍柴,可得谷两石,再若家中妇人养鸡鸭等牲,织布纳衣每年可得谷两石。

则此户农家一年总收稻谷十石。”

章权说道此处,停顿了片刻,整理了一番思绪后,这才又开口道:“若此农户父母双亡,仅一妻一子,则每年所需消耗食粮、猪油、盐巴、灯油、茶叶等共需九石谷。

每年种地所需消耗种子、粪肥(购买牛粪或人粪)、牛力(租)等需谷两石。

其余还有农具消耗,犁两架、铁耙一架、耙头两把、锄头三把、挖锄一把、田锄一把、打禾桶一个、箩筐六担。晒谷用具,谷筛、扯谷耙。还有米筛,推子等等,不一而足。

因所用农具不用一年一换,所以将农具花费摊薄在十年之间,则每年所需农具约花费一石六斗谷。

诸项花费共需十二石六斗谷。”

章权一口气说完农户所需消耗的粮谷后,面无表情的看着张溥,道:“农户辛苦一年,可收谷十石,花费十二石六斗,收支相抵,不足者二石六斗。

这不足之处,农户往往需向大户借贷,利息奇高,有些心狠些的大户甚至凭着利滚利,逼着农户们卖儿卖女,最终家破人亡。”

张溥嘴角动了动,最后咬牙辩解道:“不过是二石六斗,若农户努力些,想来也能将这差额补足,哪需借贷。”

“努力些?”

章权嗤笑道:“我算的不过是最基础的花销而已,还有衣服布匹、人情往来、娶妻、病灾这些花费我可是未曾算过,而且所列农户收入已属中上,一般农户可比我说的差多了。”

张溥继续狡辩道:“这也只是蒙山一镇百姓而已,其余各地百姓可不见得有如此辛苦!”

“你错了!”章权厉声道:“我游学两年,所见众多,江西各府农户,虽然租子不见得有九成之高,但也大都高达七成。

此等租约之下,农户们鲜有可以吃饱者,且大多衣不足穿,粮不足食。”

“……”张溥沉默。

章权缓了缓自己的心情,然后又一屁股坐到了田埂上,接着对着张溥道:“即便如此艰难,但农户想要达到我上述所言收入,还必须满足四个条件才行。

其一:绝无水、旱、风、雹、虫、病害等各种灾害

其二:农户身体熬练,无病患。

其三:农户需会算计,不被地主劣绅所坑。

其四:终年无休,勤恳努力。”

张溥脸色终于变了,他不在反驳,而是站起来转身就走,再不理会章权。

章权见状,也只是笑了笑,不曾起身追赶,他又下了田,与农户们一起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