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剪花人
- 中国文学佳作选:散文卷(2022)
- 王晓君主编
- 6393字
- 2024-04-18 17:17:21
阙亚萍
所有生活在我们石桥街的人,都记得已消失多年的摆渡人的生日,是农历六月初六。每年的这一天,他的老婆,小城著名的剪花人,人称剪花娘子的,会在米市河畔给他过生日。听起来很荒诞的一件事,发生在我们石桥街上,也就见怪不怪了,感觉人人都揣着沉重的秘密。对那时的我来说,生活中似乎到处都是秘密:游鱼的低语,飞鸟的鸣叫,潺潺的流水,以及冬暮时木棉树枝丫爆开的一朵红花。每年,摆渡人生日,剪花娘子照例准备的是:一碟炸花生米,一碟拌黄瓜,一碟熏烧肉,一碟卤牛肉,一瓶白酒,再摆两个杯子,两双筷子。她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抹上香喷喷的发油,髻间插着三朵新嫩的栀子花,盘起双腿,坐在水码头上。只有在这一天,她才会换下穿了一年的灰罩袍,穿一件浅蓝色镶嵌小碎花的对襟衫。在摇曳的月影与澹澹的水流中,剪花娘子衰老的眼睛里微光闪烁,无数的细节稍纵即逝,她哭一会儿,笑一会儿,骂一会儿,又唱一会儿。一杯复一杯,手舞足蹈,又疯疯癫癫,在与虚空、与想象的对饮中,把自己喝醉。年年如此。
剪花娘子的男人曾经是米市河上的摆渡人。三十多年前,她嫁到石桥街半年不到,有三个北方人来石桥街卖山货,货卖完了,在一个大雾弥漫的清晨,他们请摆渡人送他们去河对岸乘车。谁也没想到,四个人和一条船竟消失了。打捞队忙了一夜,一无所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有人怕剪花娘子想不开,寻短见,就把她的剪刀藏了起来。她看不见剪刀,就真的疯了,不吃不喝不睡,满世界找她的剪刀,直到人们把剪刀还给她。而剪刀一到她的手里,她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病态的眼神立刻变得柔和了,专注了,她将树叶、纸张、手帕、枕巾、床单、衣服……她所能得到的一切,都剪成了细丝,让它们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仿佛只有这重复的动作才能让她平静。
我感觉剪花娘子的人生不是往前,而是一步步后退,终日沉溺于已逝的梦。她常年穿一件属于旧时代的,有八个口袋的灰色罩袍。一个口袋装剪刀,一个口袋装老花眼镜,一个口袋装木板,一个口袋装锥子,一个口袋装骨笔,剩下三个口袋,全装宣纸。春天剪“春蝶”,夏天剪“荷花”,秋天剪“菊花”,冬天剪“蜡梅”,喜事剪“鱼戏莲”。一束光里,一个人,一把剪刀,一张纸,负阴抱阳,游走于虚妄与浮事之间。汹涌的感情从刀尖流到纸上,留在薄脆的线条间,褶皱里,凹沟处。“咔嚓,咔嚓,咔嚓”,一道道明亮的弧线,从虚空而来,往缥缈而去。
石桥街的人都知道,剪花娘子一直在等着她的男人回家,这溢于常识之外的想法,让人觉得很不可思议。一个几十年都杳无音讯的人,还活着吗?还有可能再回家吗?摆渡人消失后的第三年,有邻居好心想要给剪花娘子做媒,却不知怎么就惹怒了她,她手里拿着亮闪闪的剪刀,跑到这个邻居的家门口,张牙舞爪,将人家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个遍。我祖母说,摆渡人要是还在,就剪花娘子那个脾气,两人就算能过下去,肯定也是吵了一辈子。消失,让生活还未来得及展露它的真实面貌,就定格于温情的瞬间。与其说剪花娘子一直在等摆渡人,不如说她痴心守护的,只是旧日生活的幻影而已。我祖母还说,剪花娘子当年是石桥街上最漂亮的新娘。当我漫步在石桥街,看着古老的砖墙,绿油油的青苔,湿漉漉的石板路,斑驳的树影,屋檐上的月亮时,就会想象,年轻的剪花娘子拖着长裙,窸窸窣窣从这街头巷尾走过,是否在晚风中留下过一阵阵沁人的芳香。
一阵急促的小碎步响起,灯火微暗的光影里,剪花娘子从街对面走过来。她孤悬着脸,步履匆匆,灰色衣衫在忽明忽暗的光影里荡漾,整个人有一种分崩离析的碎裂感。我觉得她像一口古井,深不可测,日常准则在她身上均不适用。她从暗影里走出,离我越来越近,她的个子不算太高,人很结实,仿佛体内蕴藏着数以万吨的时间和生命的秘密,孤悬的枯脸上挂着一双闪亮的眼睛,仿佛时时刻刻警惕周遭暗藏的危机。
那年的立春,红表姐要结婚了。我姨父买了一摞又一摞的红宣纸,请了剪花娘子上门。窗户、被子、茶杯、马桶、脸盆、水瓶、镜子、收音机、自行车、电视机、冰箱都要贴上红红的“囍”字,床单还要贴上“葫芦”“金瓜”“鱼戏莲”“扣碗”“鸳鸯”……红表姐低垂着头,眼睛里绽放的缱绻霞光,漫溢到了脸上,整个人似乎都在发光。她左手拿着红宣纸,右手握着小剪刀,跟剪花娘子学着剪一个“囍”字。
窗户面向院子,夕阳将一束光从打开的窗户,投射到剪花娘子身后,金色的浮尘在她身后的光柱中炫舞,光影斑斓,浮尘簌簌落下,渐渐消隐于虚无。剪花娘子戴着老花镜坐在窗前旧蒲团上,对身后的一切浑然不觉。她的心沉浸于一张纸上。她对着手中的那张红色宣纸,呵一口气,宣纸顿时润泽起来,照亮她枯暗的脸。先对折,再对折,银光闪烁的剪刀沿着红宣纸上已经打好底样的虚线起起伏伏,从左到右,上三下一,上二下一。剪刀、手、纸,在剪纸的过程中似乎分别摆脱原来的属性,三者合一,形成了一个热烈而鲜活的灵魂。其中的岁月,无论波澜壮阔,或者,风平浪静,都凝固在了这利落的一剪又一剪里。“咔嚓咔嚓”的声音,仿佛某种幽微而致命的音律,在无数个命中注定的瞬间响起。她在红纸上一叠一叠剪落那些花样,我感觉她虽然近在咫尺,却离我非常遥远,犹如一个陌生梦境的闪逝。
“啊,真好看!”红表姐惊呼,她放下自己手里还在斟酌、没敢轻易动工的剪刀和纸,双手细细地摩挲着剪花娘子剪出的“囍”字,她喜欢这个“囍”字一剪到底的流畅与连贯,她的眸子里瞬间涨满了秋水。多么美好的寓意啊,仿佛未来生活的图景也是如此平缓、沉静而有序。生活之舟一旦驶出,就会沿既定的航道,匀速缓行,永不偏航。
剪花娘子一言不发,像影子一样隐秘,也像影子一样飘忽。她的眼里空无一物。在一群叽叽喳喳、对未来有着无限憧憬的女孩子面前,唯有她,仿佛游离于生活之外。她甚至没有看一眼自己的作品。我从未见过第二个像她这样的人,如此深情,又如此决绝。剪花娘子,这个街道艺术家,以直见性命的真诚去创作,而作品一旦完成,就立即弃之如敝屣。
雾霭弥漫中,街灯亮了,月亮出来了,斑驳、朦胧的光,疏疏落落投射到阔大的窗玻璃上,边缘微微起伏着。我离开人群,站到窗户另一侧,同时观察剪花娘子与表姐,一个笑语盈盈,一个枯寡冷寂,另外的女孩子们则是一脸的好奇与羡慕。然而,我却隐约觉得,生活会悄悄地在我们身上投掷某种共性,我们分享了同一种更广义上的命运。
剪花娘子到院子里抽烟,暮色中,她指尖的烟草散发像蒸汽一样微弱的光焰,转瞬即逝。她的脸模糊不清,偶尔,一抹流动的灯火和她的眼睛重叠了。红表姐坐在窗内,女孩们围在一起,如喜鹊般叽叽喳喳。剪花娘子站在窗外,香烟燃尽,她也不进来,她长久凝视着黑夜,仿佛独处让她安宁;仿佛我们的欢笑对她是一种冒犯。
有一年小年夜,祖母吩咐我去剪花娘子的家中买点儿窗花。走到石桥街的东侧,我推开了暮色里虚掩的老木门,“吱——呀——”静谧里的一声轻微的响动,尖尖柔柔地从人的心上钻过,细微的刺痛,似乎潜藏着远古岁月的深深责难。一阵呛人的烟味袭来,我看见剪花娘子弓着身子坐在纸窗下剪花样,古老的纸窗上贴着各式花样,有“春蝶”“荷花”“菊花”“蜡梅”……斑斓,闪烁,仿佛一场漫天花雨倾泻而下。剪花娘子身处其中。她轻叹了一声,放下剪刀,细细摩挲着纸窗,似乎想与那些花样融为一体,却怎么都无法成功。花样尽管鲜亮,却是刻在一张平面的纸上,而她尽管已容颜枯槁,却是活在立体的空间里。
剪花娘子抬头看到了我,神色一下子变了。那凌厉的眼神仿佛从另一个世界向我扫射过来,充满了审视与警惕的意味。而我也感觉踏入另一个维度,一个禁区,一座孤岛。门外,是喧嚣寻常的石桥街,门内,却是一个寂寞而幽深的所在,嘀嘀嗒嗒的老闹钟送走了无数的日夜。这个昏暗的房间像是一座无人知晓的古墓,在老家具和衰朽的墙壁间,在灰尘掩映的窗帘后,在湿冷黏腻的气息里,一个人被深深埋藏于其中。多么强烈的对比啊!那些祝福的花样,就是从这里诞生的。
我说明来意,剪花娘子的神情才稍微松弛一些。“等一下。”她面无表情地对我说。转身,拖着细碎的脚步,消失在灶房尽头的一扇小门后面。这是一幢老式的房屋,外墙根生了厚厚的青苔,墙皮大块脱落。它沉没于阴影里,时间在外面急步走过,而它却凝定不动,散发着旧日的气息。屋檐下有一个小的蓄水池,里面漂浮着几片枯叶。进门是一间灶房,灶房的后面有一个小院子,后面又连着两间低一点儿的屋子。
我的视线又被糊着旧报纸、蛛网绵密的砖墙上挂着的一个玻璃相框吸引,在余晖里,它正闪烁着温柔的微光,与周围的环境显得有些不协调。这是一个经常被擦拭的相框。相框里有两张老照片,上面是一张合影,下面是一张单人照,合影的相片底部写着一行字:沈一顺与刘同英摄于1952年10月13日,照片上并排坐着一对青年男女。让我吃惊的是,男人的两只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挖了两个洞。男人穿着一身长衫,失去眼睛的脸看起来很吓人,空荡荡的,凉飕飕的,像两口望不到底的深井。仿佛照片里的人,被挖去的不仅是眼睛,还有全部的灵魂。旁边穿着盘扣上衣的水灵灵的姑娘,脸上的笑容甜美,眼神柔和,清澈。微光里,两个人薄薄的,并排而坐,悬浮在半空,像两片剪纸,失去了生命的重量,离人间很远。这个叫刘同英的姑娘应该就是现在的剪花娘子吧,隔着茫茫岁月,她在相片里凝望着我。如今,她往昔的容颜与神韵早已荡然无存。在她的心里,是不是又重新构建与润色了这段婚姻?仿佛这段婚姻,依然寄居于这一张薄脆的老照片里,在时间的打压下依然顽强地挺立着。镜框里,还有一张是这个叫沈一顺的男人于1951年的秋天留下的影像。这张老照片里,他把空茫的眼神投向了时间的深处。
“十张花,两块。”剪花娘子悄无声息地站在我对面的暗影里。她知道我看见了照片,干瘪耷拉的半边脸不停抽搐,张开嘴巴,露出一个又黑又黄的洞,由于经年累月的抽烟酗酒,她的牙齿几乎掉光了。我被催眠似的盯着她的嘴巴看。她似乎想对我说什么,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词语,两片薄薄的嘴唇在那悬空处,一张一翕,一张一翕。“他要不了几年就回来了……”幽远的声音从枯井般喉管深处发了出来。我的头皮一阵发麻,有一种处于非人间的感觉。我慌慌张张地掏了三个口袋,才找到钱,塞给她,又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窗花,撒腿就跑。
米市河是卧在石桥街枕边的一条河流。填河前,生活在石桥街的人们出行几乎全都是靠摆渡。摆渡人消失后,米市河被填了一部分,浇筑出一条路,通往城里,摆渡,不再是石桥街唯一的出行方式了。日渐衰败的米市河,承载剪花娘子生命里全部未解之谜。她在河畔常常一站就是半天,抽着烟,眼神旷远,虚幻,凝视着流光溢彩的水面。谁乘舟而去;谁乘舟而来;谁在河边告别;谁在河边徘徊、等待。米市河的日常,都被她收拢于眼底了。夕光,斜斜落下,叠落于剪花娘子密不透风的心上。一个消失了几十年的人,仿佛只是偶然经过了她的身边,打量一下她的生活,就离开了,却伴随着一种神秘之感,未竟之意,时时刻刻在推进,在参与着她的日常生活。“他要不了几年就回来了……”我想起那一日剪花娘子对我说过的话。是什么让剪花娘子笃定地相信摆渡人一定会回到我们石桥街?一个人要在多么痛苦的情况下,才会挖去照片里的爱人的双眼?
摆渡人五十九岁生日那年,剪花娘子决定大请宾朋。我们这里的风俗,老人的生日做九不做十。一些老街坊,包括我的祖母,都收到了剪花娘子的邀约。其实,她邀请的人,都不想去赴这个荒唐的寿宴,可碍于情面又不忍拒绝。他们都不相信摆渡人还活着,是剪花娘子不愿接受事实。
晚宴设在米市河畔。一盘摞成小山的寿桃摆在圆桌正中间,每个人的碗碟里都放一张“寿”字的大红剪纸,薄薄的,脆脆的,像只蝴蝶,在碗中轻颤。圆桌上,八个冷碟,十盘热菜,三道甜点,两份主食,挤挤挨挨铺了一桌子。我躲在远处看着,月亮高悬在夜空,照在我的身上,夜晚的寒意渐浓,我搓手,跺脚,又不敢发出太大动静,剪花娘子深深吸引着我,与她有关的一切似乎都是超现实的,都镀上了一层神秘色彩。晚宴在沉默中开始。剪花娘子端起酒杯敬大家,一句话都没有,却一连敬了好几次,像一个口渴的人在拼命喝水,仿佛除了喝酒之外,其他的事,她都无能为力了。客人们端起酒杯,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埋头喝酒。喝一个不知生死之人的寿酒。天空,一层金色,一层粉色,一层灰色,层层叠叠,隐入天际;米市河畔,树影婆娑,感觉深水处有另一个未知的世界,属于摆渡人的世界,斑影微澜,流萤点点;米市河水舒缓,轻柔地呢喃着,浅浅的涟漪漾开,消逝,又漾开,又消逝,仿佛在酝酿着一场风暴。
晚宴进行到一半,剪花娘子摇摇晃晃站起来,嘴里嘟囔:“一顺,你看,今晚老街坊们都来给你祝寿了,你也不回来看看,我老得都不成样子了……”她枯瘦的手指在自己的脸上摸索着,仿佛要从沟壑纵横间掏出无情岁月遗留的残渣,狠狠地甩在地上。她跌跌撞撞走到河边。她醉了,脸上的肌肉痉挛,红热,眼神涣散。参加晚宴的客人都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放下酒杯和筷子,一齐盯着她看。她低吼一声,拢拢散乱的发鬓,竭力地瞪大眼睛,一抹明澈清醒的光芒闪过。趁着这抹光芒,她从口袋里迅速掏出了老花眼镜戴上,又掏出剪刀和打好底样的宣纸。这是属于她的时刻,在纸上筑梦的时刻。只见那淬满月光的剪刀在纸上翩翩起舞,左突右闪,纸面为阳,纸背为阴;线条为阳,镂空为阴;光为阳,影为阴。在一阵光影交错,纸屑纷飞,眼花缭乱中,一个大大的“寿”字从她的手里诞生了。
“一顺,回家吧——”一声绝望的、发着颤音的呼唤响起了。流萤,斜斜掠过水面,一簇一簇,渐次消逝于水汽微渺处。忽然,剪花娘子像变了个人,她将“寿”字高高举过头顶,身体一会儿朝东,一会儿朝南,一会儿朝北,一会儿朝西,陷于谵妄的她,极尽癫狂舞动,仿佛超越了时间和生命的藩篱,回到了远古的尽头。她的吟唱没有词语,她的破衣烂衫卷起阵阵灰尘。这空阔的河畔,仿佛开出了一个洞,某个东西随时会从洞里钻出。然而,毕竟也是上年纪之人,那舞动和吟唱的力度在达到一个巅峰后,急转直下,越来越弱,几近于无。她瘫坐在米市河畔,扔下“寿”字,双手捂着脸,哭了。一直以来,她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个充满戒备心,一个从不示弱的人。这次,她却哭得那么伤心,那么无助,几近窒息,仿佛要把她积攒一生的泪水一次性流完。我想起石桥街东侧,她那个古墓一样埋葬她一生的那个家。“沈一顺,你这挨千刀的……你是死是活……沈一顺,祝你生日快乐,寿比南山……”一阵大风将“寿”字刮到河里,“寿”字浮在水面,簌簌作响,并拖出了长长的漩涡。剪花娘子昏暗的眼睛望向了无尽夜空,像刚出土的亡灵一样,浑身都散发着神秘而腐朽的气息。
客人都深深叹息着,他们忆起她当年的模样:年轻而羞涩的新嫁娘提着裙摆,轻轻走过石桥街的街头巷尾,多么美好的一幅岁月图景。再看看她现在的样子,一个女人,凭着一把剪刀,就熬了几十年。谁能想到命运竟会如此捉弄人呢?客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往事像米市河的流水一样,一去不复返。隐身于幽暗之地的我,忽然想到,每年为摆渡人过生日,对于剪花娘子来说,也是一次滋养她枯槁人生的燃烧吧。常识和理智让我们都不相信摆渡人还活在人间,情感与信念让剪花娘子近乎自虐地深信:他生活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时间一到,他就会启程回家。
我祖母颤巍巍地站起来,取出碗碟中那张大红的剪纸“寿”,向剪花娘子的方向走去。鸟雀已静静入睡,暗夜的花香浓郁,月光清冽,水流舒缓,时间消失了,所有人,包括我,都仿佛失重般氤氲在半空中。忽然,一阵电流一样的感觉从我的身体里穿行而过,仿佛无边的暗夜中撑开了一个微小的缝隙,有一双漆黑而晶亮的眼睛透过缝隙,正在与我对视。我祖母蹲在水码头上,她将“寿”字轻轻地放入米市河,喃喃低语道:“沈一顺,祝你生日快乐,身体健康。”随后,参加晚宴的人,仿佛事先安排好了似的,一个接一个离开餐桌,每个人手里都捧着红红的“寿”字,依次放入米市河中,每个人都说了一句:“沈一顺,祝你生日快乐。”在美好的祝福里,我们都相信,故人一定会披着那件旧蓑衣,划着小船,逆流而上,重返我们的石桥街。
(原载《芒种》2022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