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西陵峡口的江豚家族
- 中国文学佳作选:散文卷(2022)
- 王晓君主编
- 6175字
- 2024-04-18 17:17:21
叶梅
一
已是立秋之后的日子,但太阳还是火辣辣的,走在西陵峡口的山道上,片刻就大汗淋漓。稍驻足,透过小道旁的灌木枝叶,可以看到长江平静的水面,在阳光下闪动着丝丝缕缕的银钱,那是微微荡漾的水波纹。偶尔,会有一串串突然冒起的磨盘大的浪花,像率性盛开的白莲,又仿佛还带着咕嘟嘟的声响,此起彼伏,让人的目光不由得久久追逐。
我猜想,那不时激起的水花,会不会是人们喜爱的江豚,过去俗称“江猪”的,在这临近古城宜昌的长江之水中游动徜徉而起?那从2500万年前活到如今的长江精灵,多年前濒临灭绝,但近几年又出现了,据科学家们考证,在这西陵峡口的长江水域,就生活着江豚的两个家族,它们时隐时现,在江水中摇头摆尾,给人们带来无比惊喜。
江豚是一种古老的鲸目、鼠海豚科水生动物,该属动物共有两个物种:一种生活在沿海水域,靠近海岸线的浅水湾、红树林沼泽、河口等地,分布于西太平洋、印度洋、日本海和中国沿海等热带至暖温带水域;另一种则在长江流域,是经科学家多年研究之后,于2008年建议将窄脊江豚,即长江江豚与印太江豚分为两个独立的物种的。2018年4月15日,中国和美国科学家又在著名的科学杂志《自然通讯》上正式发表论文,称长江江豚与印太江豚之间存在着显著而稳定的遗传分化,因此可以将长江江豚认定为独立物种,也是唯一全生活在淡水的江豚物种。
实际上,长江两岸的人们早就熟悉这可爱的生灵,都习惯叫它们“江猪”,娃娃们还在后边加一个“子”,叫“江猪子”,更显亲昵。我从小多次乘船经过长江三峡,就时常看见在船尾的激流中欢游的江猪子,它们追随着开足马力的轮船,箭似的穿过波浪,顶浪而行起伏不止;不时蹦跳出水面,一边晃动着圆头,一边还会张开大嘴往外喷水,逗趣似的喷出老远,引得船上的娃娃们拍手叫好。那时的江猪并不惧人和船,靠着船舷便能清楚地看见它的模样,圆头大脑的,向前凸出的额头,短而阔的嘴,几乎眯成一条缝的小眼睛,胖乎乎的身子,分成两叶的大尾,通体为蓝灰色,比大人摊开双臂还要长,体重一定会有好几百斤吧。“江猪子”长相富态,天生带喜,娃娃们没有不喜欢的。
聪明的“江猪子”能达到四五岁孩子的智力,能发出两大类声信号,用于探测环境和捕食,联络伙伴,有趣的是有时像羊叫,有时又像鸟鸣。它呼吸时仅露出头部,尾鳍隐藏在水下,然后呈弹跳状不时潜入水中。如果即将发生大风天气,气压变低,“江猪子”的呼吸频率就会加快,为获得足够的氧气,它会将头部高高地露出水面,朝向起风的方向“顶风”而行,头一点一点的,江上的渔民称之为“拜风”。人们可从“江猪子”拜风得知天气的变化,避开风险,顺应天气来安排江上的活路,每当此时,都会对“江猪子”心存感激呢。
显然,江豚从那么久远的年代存活下来,一定是经历了漫长岁月中的无数考验,岸谷之变,沧海桑田,好在长江这条母亲河自远古以来不停地奔流着,依恋长江的江豚也因此成为最能应对大自然变幻的生灵之一。它对水温没有苛求,从严寒到来的低温到炎热的夏季,流动在南方的长江提供的4~20℃之间,它均能够生存;它对食物也很大度,大鱼小虾都能果腹,活得很皮实;它跟人类的相处也早已是千年万年,习惯了江上的白帆、行走的木船,一代又一代的,除了在水中吃食、嬉戏、繁衍生息,性格顽皮而又善良的江豚与人类长相厮守。
二
然而,自20世纪末以来,人们担忧地发现,由于工业化的不断演进扩展,长江生态环境污染和航道整治、挖沙活动,过度捕捞,密集的船舶运输,耸立的大坝对鱼类洄游产卵通道的阻隔,等等,长江流域水生动物的栖息地受到严重挤占,且水质变坏。渐渐地,被称为长江水生动物活化石的白豚已不见踪影,中华鲟、长江鲟日渐稀少,就连往日追着船儿欢跳的江豚也了无踪迹。
一连几天,我在宜昌采访,多次与生态环境系统的科技人员交谈,他们在谈到这些珍贵的水生动物时,面色凝重,甚至眼眶湿润,闪着泪光。
要知道,白豚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由陆生动物进化而来,是世界上所有鲸类中数量最为稀少的一种,也是中国特有的一种小型淡水鲸。奇特的是,它似乎跟鸟有着因缘,身体呈纺锤形,吻部却恰似鸟喙般向前伸出,又窄又长,吻尖还向上翘着。往年它一直生活在长江中下游及与其连通的洞庭湖、鄱阳湖、钱塘江等水域中,通常会结伴而行,成群结队。长江曾是它们自由的王国,惊涛骇浪恰是它们的最爱,它们喜在水深流急之处舒展,也常在晨昏时游向岸边浅水处进行捕食。它们吃少量的水生植物和昆虫,寿命可有30多年。但近些年,这些长江的骄子却不知去往何处。
我曾于20世纪80年代几次在中科院水生生物研究所见到“淇淇”,它是1980年1月在长江与洞庭湖交界处被渔民捕获的,此后成为唯一被人类长期饲养的白豚。淇淇那时只有几岁,正是活泼好动的少年,不管有多少人围观,它自在池子里欢游。人们已经懂得它的珍贵,饲养它的科技人员费尽心思,想为它寻找伴侣,延续后代,但几经努力都未能成功。眼看着时光飞逝,淇淇终究老去,终于2002年7月寿终正寝。从此,人类再也没有见到活着的白豚。
2018年11月14日,《世界自然保护联盟濒危物种红色名录》更新发布,暂未确认白豚灭绝,保持原定评级“极危”。但事实上,在白豚生活的长江中下游,从宜昌到南京、上海,中外科学家已经联合几次进行沿江拉网式探测,采用了一系列高科技观测技术,然而都未能发现白豚的丝毫踪迹。
尽管如此,所有的人仍然都不甘心确认“灭绝”一词。一年年,一天天地,期待着奇迹的出现。
同时,人们又不由得忧心忡忡,一年年,一天天地,还有多少生物在远离这个世界?
从遥远的年代,当人类还如同鱼类一样,懵懵懂懂的,在茫然的混沌的世界里摸索时,它们都已经存在了,白鲟、中华鲟、长江鲟……它们的生命甚至还要早于人类。中华鲟所属的鲟鱼类都是在距今约1.4亿年的中生代末期的上白垩纪出现的,但如今鲟鱼成为鱼类中最濒危的类群之一,63%的种类处于极危状态,其余的也受到威胁或处于易危或濒危状态,因此,现生的鲟鱼类均被列入红色名录。
《周礼·天官》中有“春献王鲔公”的记载,古人就把中华鲟称为王鲔。中华鲟是地球上最古老的脊椎动物,是鱼类的共同祖先——古棘鱼的后裔,和恐龙生活在同一时期。享有“长江鱼王”之称的中华鲟,有着非同一般的洄游壮举,它们平素生活在长江口外浅海域,夏秋两季洄游,历经3000多公里的溯流搏击,长1~2年的跋涉,来到长江上游金沙江一带产卵。待到幼鲟稍稍长大,便又携带它们去往东方的大海,最长寿命可达40岁。它们就这样世世代代在长江上游出生,又在大海里成长。
还有长江鲟,原本是长江中上游十分常见的鱼类,同中华鲟可称近亲,它的洄游产卵地选择的是宜宾一带的长江干支流,过去曾在渔业捕捞中占有很大比例,自20世纪末以后,数量也急剧下降,越来越少见。中华鲟、长江鲟、长江白鲟等,都被列为中国国家一级重点保护动物,《世界自然保护联盟濒危物种红色名录》,野外灭绝(EW)级物种、《国际濒危动植物贸易公约》(CITES)附录Ⅱ保护物种。
长江大保护,时不我待。水生动物大保护,时不我待。
不是一年年,一天天,而是时时刻刻,分秒必争。
2016年,在重庆召开的推动长江经济带发展座谈会上,习近平总书记为长江治理开出了治本良方,提出要“共抓大保护、不搞大开发”,走“生态优先、绿色发展”之路。2018年4月,习近平总书记考察长江来到宜昌,又提出“首先立个规矩,把长江生态修复放在首位,通过立规矩,倒逼产业转型升级”。
长江以及江中的鱼儿们应该庆幸,不久又有了“十年禁渔”。
在谈到有关保护长江的话题时,宜昌人都会有掩饰不住的激动,在连续多天的采访中,我见到的不仅有生态保护的专家,还有化工行业的工程师、江边花园的设计者、从前在江上捕鱼的农民,等等,他们说起近十年的生态治理来几乎都是滔滔不绝。
位于长江上、中游分界处的宜昌,可以说是长江干道生态最为显著的典型环境,在宜昌境内长江径流232公里,拥有岸线536公里,是长江重要的生态屏障。因为有全国闻名的丰富磷矿资源,加之紧邻长江黄金水道,宜昌一度陷入“化工围江”困局,有目共睹的是江边布满化工企业,一年四季气味刺鼻,积灰难除,沿江居民说,常年不敢开窗晒衣。
人们还说,这里的化工产业让当地人又爱又恨,爱的是,化工是宜昌第一个产值过千亿元的产业,解决了大量就业问题,恨的是,粗放的生产方式威胁着长江生态和人民生命安全。壮士断腕刮骨疗毒,宜昌在长江大保护的时代呼唤下,打响了化工产业转型攻坚战,从“怨”到“愿”,淘汰高能耗、高污染的传统生产工艺,新建产品附加值更高的离子膜烧碱项目,企业实现了工艺、产品、设备和管理“四大升级”,脱胎换骨,凤凰涅槃。我们来到一家全国闻名的大型化工企业,见到的是绿树环绕,洁净的厂区,闻不到任何刺鼻的气味,让人不敢相信这是一座化工生产的基地。
宜昌素称“水电之都”,经过了快速的城市化进程,在这秀丽的长江三峡的西陵峡口,大江与城市、人与自然如何和谐共存,人们不得不加以新的思考。宜昌与三峡集团签署了《共抓长江大保护 共建绿色发展示范区合作框架协议》,合作推进水生态修复、水污染治理、水资源保护、水安全保障“四水共治”,从上游到下游、从水里到岸上,通盘考虑,多管齐下。全面推进码头拆除整治工作,累计取缔拆除码头216个,减少2/3的码头,恢复岸线39公里,复绿1213亩,岸线资源集约利用水平明显提高。
取缔的码头植树复绿,留下来的码头进行规范化的改造升级,人们看到,如今的码头更像花园,作业区仅占1/3,四周种满了红叶石楠、香樟等绿色植物,码头堆料场安装了自动喷淋器和除尘器,可以随时进行无尘处理。还建有防风抑尘墙、封闭式传输带,让昔日一路尘土飞扬的砂石悄然直达装卸区。生产岸线已蝶变为绿色岸线、景观岸线,经过生态修复和治理,一道道具有长江特色的滨江长廊已然形成。
而紧随时代的还有长江岸线资源信息系统正式上线,该系统标志着宜昌港口岸线率先进入“互联网+动态监管”新时代,率先实现岸线信息矢量化、港口档案数字化、“多规合一”可视化,为打好长江大保护十大标志性战役奠定了基础。运用“互联网+视频监控”等新型技术手段,为生态防控布下了天罗地网,手机App(应用程序)移动监控系统,实现市县两级24小时联动、岸线码头管控全覆盖。
地处长江中上游分界处的宜昌,遍布长江、清江流域的入河排污口多达1973个,多年里任意排放,污水横流,在长江大保护启动以来,宜昌先后制定了《宜昌市长江、清江入河排污口分类整治工作方案》等配套方案,经过溯源核查,分类整治,编制完成了《宜昌市长江、清江入河排污口基础信息档案》,做到“一口一档”。所有的重点排污企业、污水管网、污水厂、入江排口等水质水量,尽在掌握之中。目前已有1366个入河排污口完成整治,污水再也不能任意进入江河,长江、清江的水质明显得到好转。应该说,在上游各地的共同努力下,长江部分地区的水质已达到二类。
三
鱼儿最能感受到水的亲和。
江中的水生动物们所获得的安全感、幸福感与人类共享。
长江湖北宜昌中华鲟自然保护区管理处,聚集了一批年轻的科技人员,他们有的师出名门,为著名水生生物专家的弟子,有的实战多年,对中华鲟的自然繁殖群体及其栖息地和产卵场等有过长期的专门研究,同时对白鲟、长江鲟、长江江豚、胭脂鱼等珍稀水生生物以及“四大家鱼”等经济鱼类的栖息地也一直倾心关注。
他们说,葛洲坝水利枢纽建成后,长江中华鲟繁殖群体被迫滞留于坝下江段,形成了新的产卵场,该产卵场是迄今为止发现的中华鲟唯一已知稳定产卵场(虎牙滩江段亦发现有偶发性产卵场),也是中华鲟繁殖群体的主要栖息地,对中华鲟的物种延续起着关键性的作用。
在中华鲟自然保护区管理处办公室里,一位年轻人铺开一张长江中上游的地图,我顺着他的指点,看到一处处黄色绿色的标记,那里记载着鱼类的生存状态。
他指着葛洲坝下的河段说,那一片正是在中华鲟核心保护区,那里有一座始建于1958年的油库码头,是鄂西地区规模最大的成品油基地,是为武陵山地鄂西供应油品的重要码头,但码头所在的王家河江段却是中华鲟洄游的必经之路,也是江豚重要的栖息地之一。
为了给中华鲟、江豚畅快洄游“让路”,2017年开始进行油库码头的有序关停,历时近四年,这座庞大的王家河油库码头被完全拆除关闭,占地19.4万平方米的油库整体外迁至枝江新油库。那里的新油库采取了一系列科技环保的修建方式,充分考虑了对江河山川的影响,而被拆除的王家河一带建成绿树成荫的江边公园。
正是在这绿树红花的江边,流连忘返的宜昌市民发现了“江豚的微笑”。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一位年过六旬的摄影爱好者于2019年以来,多次拍到了江豚在江中戏水逐浪的场景。人们发现,现在至少有两群江豚已经在西陵峡口定居,不久前一头江豚妈妈经过十月怀胎,还生了一只可爱的小江豚。经过科技人员进一步考证,确有两个江豚族群生活在西陵峡口的西坝和胭脂坝一带。
北宋著名文学家欧阳修曾在古称夷陵的宜昌为官,他曾留下“西陵山水天下佳”的千古名句。西陵峡为长江三峡最长的峡谷,西起屈原故乡秭归的香溪口,东止宜昌南津关,全长76公里,大峡套小峡,峡中还有峡,其中兵书宝剑峡、牛肝马肺峡、灯影峡等举世闻名,还有著名的新滩、崆岭滩等险滩,曾经水流如沸,咆哮翻滚,经过川江航道的多年治理,特别是葛洲坝、三峡大坝水利工程建成,高峡已成平湖,但坝下向东仍有30多公里河道保留有从前的风貌。让人们惊喜交加的江豚正是在邻近宜昌城区的这一带江中再现,说明近几年有关“长江大保护”的一系列“壮士断腕”之举真正取得了成效,鱼儿又有了家。
中国是长江江豚的故乡,先后建立了数个保护区:江西鄱阳湖生态保护区、湖北洪湖保护区、安徽铜陵保护区、江苏镇江豚类保护区及湖北武汉水生生物研究所。在宜昌,我从中华鲟自然保护区管理处的专家们那里得知,2017年的长江江豚科学考察结果显示,长江江豚数量约为1012头,种群极度濒危。目前,江豚种群数量大幅下降的趋势得到遏制,但其极度濒危的状况并没有改变,依然严峻。
人们热切地关注着,继2017年之后,第4次长江全流域江豚科学考察今年9月19日在武汉正式启动。这是长江实施全面禁捕和《中华人民共和国长江保护法》颁布施行后,首次开展长江流域物种系统调查。本次科考将全面掌握长江江豚种群数量分布和栖息地环境现状,进行整体评估分析,为制定更有针对性的长江江豚保护方案提供依据。
在宜昌采访的日子里,我们沿着长江行走,一次次领略全域复绿的沿江绿道,曾经的生态“疤痕”已化为山水之美。之后的有一天,我们来到西陵峡口,登上了灯影峡侧的石牌岭,就在这片山岭之间,1943年5月21日至6月3日,进行过中国军队对日本军队以弱胜强的一次著名战役。数万人搏杀于此,为的是守护江河,当年的将士们在大战将临之际祭天盟誓:“保卫我祖宗艰苦经营遗留吾人之土地,名正言顺,鬼伏神钦,决心至坚,誓死不渝。”
我与同行的宜昌诗人毛子一行站在布满铁锈的炮台前,山风习习,树枝摇曳,那沉默的山石间埋有将士们的忠魂,他们日夜守护着山下那条已由浑黄变为碧绿的大江。我说毛子,你应该为石牌写一首诗。他脸上汗迹斑斑,说我早就写了,几年前发表在《诗刊》上,标题是《在石牌抗战遗址》。我请他读给我们听听,读给石牌听听,还有山下的大江,以及大江里的江豚和鱼儿们听听。
江水夜以继日
而青山
还在固守……
我对四周的青山说
——请把这份负重的清单
护送到明天吧
……
护送到明天吧,我们的母亲河,天地神奇造化的长江,以及江中的万千生灵。西陵峡口的江豚家族,祝你们平安,祝你们兴旺。
(原载《人民文学》2022年第12期)